對於顧家,章鋒和章晟的感情有些複雜。
倘若不是顧夫人,儘管他們從軍,可章晗仍然可以和母親弟弟一塊在歸德府過着雖不富裕,但至少和和美美的日子;可倘若不是顧夫人,他們父兄那時候爲了那些同鄉袍澤,堅持不肯調入中軍帳中爲親兵,單單違抗軍令四個字,武寧侯顧長風也不會輕易放過他們,至少也會把他們放在最前頭當做炮灰。所以,哪怕被顧長風壓着好些功勞,可他們終究保住了性命,如今又是升遷,又是調入趙王中護衛,而且還是在東安郡王陳善嘉那樣一個雖年少莽撞,但卻很有些真性情的天潢貴胄麾下。
所以,此時此刻路過威武街東邊的那座木質牌坊,章晟忍不住擡頭看了一眼,隨即才輕輕哼了一聲。見老爹不悅地看着他,他便勒馬說道:“爹,你信不信,總有一天,咱們家也能有顧家這樣的聲勢?”
“你這小子,敢情之前你在你妹妹面前說的不是單純的豪言壯語!”章鋒斜睨了長子一眼,這才沉聲說道,“嘴上說沒意思,真要做到,那就得靠自己的真本事!走吧,別讓顧家太夫人等急了,咱們是晗兒的父兄,總不能給她丟了臉!”
顧家西角門,顧泉領了太夫人之命,親自等候在了那裡。當看見兩騎人遠遠過來時,曾經跟着顧長風南征北戰,也曾經見過章氏父子的他立時把人認了出來。待到他上前廝見的時候,年輕的章晟忍不住愣了一愣,倒是章鋒含笑拱了拱手。
“泉爺這兩年都留在京師照管武寧侯府,好久不見了。聽說小女之前蒙泉爺照應,不勝感激。”
“章爺太客氣了,照拂晗姑娘是我分內之事,怎敢當一個謝字?這泉爺二字也只是下頭人隨口亂叫,我萬萬當不起。倒是章爺和章公子戰功卓著爲趙王殿下賞識,真是可喜可賀。”
“要是你肯,你那些戰功早就不止一個千戶了。”章晟忍不住撇了撇嘴。見父親投來了警告的一睹,他這才輕聲嘟囔道。“本來就是,軍中誰不知道侯爺身邊最厲害的一隻猛虎就是這傢伙?要是真想要軍功,他早就飛黃騰達了!”
顧泉對章家父子的性情也有些瞭解,此時只當沒聽到章晟這話。恭敬地將兩人引了進去。此番進京,父子倆見過東安郡王陳善嘉,見過趙王世子陳善昭,此前還隨陳善嘉去謁見過趙王,一輩子見過的貴人還沒有這一兩個月多。因而來到這重樓疊院的侯府。兩人並沒有多少畏怯,即便一路上不少人悄悄往他們身上張望,父子倆也都是脊背挺得筆直。
兩人畢竟是外人,太夫人又因章晗之故,有意給他們體面。便將今日見客的地方定在了武寧侯府鮮少迎客的正堂。武寧侯府和威寧侯府一樣,都是三路四進的格局,正堂榮華堂七間九架。這名字不但俗。而且是武寧侯顧長風親自寫上去的三個字,那字和他打仗的硬朗風格極其相似,一筆一劃力透紙背,誰也不敢說不好。可真要說好,卻也說不上來。
此前父子倆見趙王也好。見趙王世子東安郡王這樣的貴胄也好,全都是在便堂或是書房之中,此時踏進這正堂,放眼看去盡是紫檀大案,銅鼎字畫,青字對聯這樣莊重的東西,不由自主有些緊張,尤其是當看到正中那位裝扮端華莊重的老婦,以及侍立在她旁邊的章晗,還有另一對貴婦千金時,縱使此前信心滿滿的章晟,亦是提起了精神,深深吸了一口氣方纔隨着父親上了前去。
“卑職見過太夫人。”
儘管章家父子都已經升了官,然而在太夫人面前亦是相差太遠,因而章鋒到了近前便率先跪了下去。然而,不等其行禮,太夫人就立時吩咐道:“晗兒,快攙扶了你爹起來,還有你大哥。都不是外人,這般多禮幹什麼!”
章晗也不想看着父兄爲了自己而向別人屈膝,此刻聽見太夫人發話,她立時上前扶住了父親的胳膊,感覺到父親藉着起身的時候輕輕握了握她的手,她只覺得心頭一暖,隨即又去扶起了大哥章晟。相比章鋒,章晟就大膽多了,衝她擠了擠眼睛不算,甚至還壓低了嗓音說:“妹妹,爹和大哥是來接你回去的……哎喲!”
話沒說完,他就只覺得手上一痛,知道章晗是故意的,他只能齜牙咧嘴滿臉委屈地垂下了腦袋。這些小動作全都看在太夫人和王夫人張琪眼中,張琪卻是羨慕章晗有這樣的大哥,王夫人則微微皺了皺眉,而太夫人卻彷彿絲毫沒察覺似的,依舊是滿臉的慈祥笑容。
“早就想見你們二位,只是此前一直沒機緣,這次終於趕在你們啓程之前,終於見了一面。”太夫人含笑端詳着章鋒和章晟,隨即擡頭看了一眼章晗,又笑道,“晗兒進京雖才幾個月,但我瞧着簡直不是我的幹外孫女,而是嫡親的孫女。無論待人接物,性情品格,別說她乾姐姐,就是我顧家的那些孫女們,也沒有一個比得上她的。”
這樣的盛讚章晟聽得很想皺眉頭打斷,可來之前父親吩咐過他不許亂開口,他只能索性沒趣地垂下了眼瞼。而章鋒則是立時欠了欠身道:“她不過是一個姑娘家,太夫人太誇獎她了。就是好,那也是她多年跟在顧夫人身邊,耳濡目染方纔有今天。”
“哪裡是誇獎,我是真的喜歡她這個人。”太夫人說着便衝張琪頷首微笑道,“瑜兒,這便是你乾妹妹的父兄,你去見一見吧。”
“是,老祖宗。”張琪連忙站起身來,走到章鋒和章晟父子面前,深深屈膝襝衽行禮,隨即便擡頭說道,“章爺,章公子,這些年多虧一直有晗妹妹伴着我,雖說這情分不是一個謝字就能道清的,但我還是想多謝二位!”
見張琪真的上了前來屈膝行禮,章鋒連忙拽着章晟站起身來,可要伸手去扶,他卻不得不顧忌男女有別,只能側身不敢受禮。這時候,章晗也連忙上去扶起了張琪,這纔看着父兄說道:“爹,大哥,姐姐沒有兄弟,這麼多年一直便把我當成親妹妹似的。”
章晟見張琪生得弱不勝風,可和章晗彼此相攜站在一起,確實是看上去感情很好,更何況此前章晗也一直口口聲聲把這個乾姐姐掛在嘴邊,他便忍不住說道:“這還真是緣分。你從前就老說只有兄弟沒有姐妹,如今總算是得償心願了。”
“咳!”
章鋒不得不重重咳嗽了一聲,把章晟的話頭打斷了,又等到章晗扶着張琪回座,他看了一眼王夫人,這才欠了欠身說道:“今次來,我也有一件事情要稟告太夫人。既是轉隸趙王中護衛,我和晟哥求了趙王恩典,打算把家眷接到保定府去,此前已經去歸德府接了晗兒的母親和弟弟,正月初纔到。”
他很謹慎地略過了此前除夕團圓的事,見太夫人和王夫人果然都是一愕,他這才又繼續說道:“趙王中護衛的家眷多半都在保定府,殿下和王妃已經都恩准了。所以,我想把晗兒也一併接到保定府,也好讓他們娘三個團圓,彼此有個照應。”
這件事情着實是出乎太夫人的意料,因而她躊躇片刻,突然開口說道:“晗兒,你大哥難得過來,你和琪兒帶着他去見見你們四表哥,我和你二舅母還有件事情要和你爹商量。”
儘管心中咯噔一下,可章晗看了一眼父親,見他雖亦有些意外,但還是對自己點了點頭,她想了一想就和張琪一起起了身。而章晟有心留下聽聽父親和顧家這對婆媳說什麼,可最終胳膊擰不過大腿,只得無可奈何地離座而起。
然而,等到一出榮華堂,他的臉色立時耷拉了下來,待到過了一道角門往西邊走時,見幾個丫頭婆子都遠遠跟在後頭,他冷不丁就低聲開口問了一句:“妹妹,聽說武寧侯家這一輩的兄弟有九個,太夫人幹嘛單獨讓你帶我去見那位四公子?”
他的臉色突然變得有些古怪,甚至帶着幾分敵意道:“不會是……”
見張琪一下子面色發白,章晗便沒好氣地打斷了章晟道:“大哥,你胡說八道什麼!顧家除了大表哥是駙廬外,其他的人都各有職司,讀書的讀書,從軍的從軍,眼下正好休沐的只有一個四表哥,再說,四表哥早就有心上人了!”
“妹妹!”
見張琪一把拽住了自己的手,臉上漲得通紅,章晗方纔衝着有些恍然大悟的章晟說道:“怎樣,你這下可明白了?”
“明白了明白了。”
張琪看着章晟那點頭如啄米的樣子,忍不住更是臉紅到了脖子根。這時候,章晗卻笑吟吟地低聲說道:“我大哥就是這有什麼說什麼,嘴上沒個把門的性子,你別和他一般見識。習慣了就知道,他這人最是有口無心,沒心眼的人……”
聽到章晗幾乎就沒把自己形容成缺心眼了,章晟不得不重重咳嗽了一聲,隨即便停住腳步衝着張琪和章晗深深一個躬身道:“好好,我這向二位賠禮還不成麼?都是我胡說八道,請二位妹妹擔待我這一回吧!”
儘管到了顧家多出衆多兄弟,但除了顧銘,其他人都和陌生人沒什麼兩樣,這會兒見章晟如此光景,張琪終於忍不住撲哧一笑,那嬌弱的臉上竟是如同綻放開了一朵鮮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