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康一直抱着寶劍,幾天都沒有說一個字,臉色慘白,默默沉思着,宋樂志緊張地看着他,生怕他下一步就拔劍自裁。
文康發覺到身邊的侍衛們都緊張地盯着自己,澀然一笑:“君主死社稷,是萬古不變之理,你們何必這樣緊張?”
左右侍衛皆黯然泣下。
文康感慨望天:“齊國幾百年的基業,就這麼毀於朕一人之手,朕是不是很蠢?是不是很無能?”
一直在他身邊保護的禁衛軍統領韋傑說:“不是,陛下自登基以來,一直敬天法祖,勤政自勵,不妄誅一吏,也不沉迷酒色。怎麼是愚蠢?在陛下手裡齊國國土擴張近一倍,這怎麼是無能?唯一做錯的是,滅燕之時,沒有斬草除根,又愛了不該愛的人。”
“那麼,朕是不是國之罪人?”
難堪的沉默讓人感到壓抑。
“說。”
“是。”韋傑直言,“陛下從始至終,只犯了一個錯,而這個錯偏偏是致命的,又無可補救,導致今天國家覆亡。”
“朕是不是該以死謝國人?”
“不是。”韋傑很堅決地說,“死很容易,可是陛下若不在,我齊國真的就完了,再沒有半點希望。”
“你的意思是要朕活着,去投降求饒?”文康緩緩地說着,語氣也變得危險。
韋傑跪下進諫:“請陛下忍辱負重,爲我齊國留一線生機,向燕皇乞求饒恕,那昭華念及太后之情,必不會加刃於陛下。陛下忍辱求存,以待時機。”
文康搖搖頭:“朕做不到,朕不是昭華,也不是聖賢。”
都說吃一塹可以長一智,年輕時人摔一跤可以吸取更多教訓,以後可以更好的走路,原來俗話也不可信。皇帝只摔了一跤,卻是生生摔死了,沒有翻身之機。
韋傑越想越不服,忍不住流淚:“爲什麼?不少人一輩子不停犯錯卻能安享太平,陛下只犯了一個錯,卻斷送一生,老天何其不公?”
文康對他笑笑:“老天沒有不公,朕犯的錯是最不該犯的,所以落到如此下場。昭華忍人所不能忍,所以笑到最後,很公平。”
鳳逸和容乾帶軍殺上山來,見到文康,轉告昭華的意思,要求無條件投降,可保宗廟臣民,允許齊皇自選一海島做爲安身之所。
文康嘆息,交出象徵最高權利的傳國御璽,以及君主之劍龍淵神兵,還有一箇舊荷包。
道:“蒙燕皇不殺之恩,賜以孤島,只是若覆社稷,廢宗廟,朕雖生猶死,當一死以謝罪。”
鳳逸和容乾回營稟報,昭華看着御璽和寶劍,臉上沒有一絲喜色,沉默半晌,問道:“他……不肯自裁?”
“是,他想見陛下一面。”
“你們爲何不殺他?”
“人臣不敢加誅於君,臣候陛下旨意。”
昭華面無表情,眸中卻含着哀傷。打開荷包,裡面是一隻草戒指。
“他想見我?”
“陛下,不必見他,只要陛下一道旨意,臣立即將他處死。”鳳逸強烈建議,他怕昭華見了文康會心軟,一旦心軟,這勝利果實搞不好會飛掉,所以他要堅決阻止。
昭華看着寶劍,眼神迷離,想起徵衛國時,那人用這寶劍拼殺,把他保護得毫髮無傷。想起用這劍分梨,而他堅決不肯吃;想起他傷重昏迷時也要抱着象徵戰士尊嚴的寶劍,死不鬆手。
如今卻獻出寶劍表示投降和臣服。他一定心神俱焚,憔悴不堪,他會是什麼樣?他會如何怨恨?如何不甘?如何憤怒……
一步一步的逼迫,一天一天的煎熬,百轉千回之後,發現這分感情居然沒有被時間和分離消磨,無論是愛,還是恨,那人已經深深烙在他心裡,再也磨不去,不能被任何人取代。
恨着他,恨得牽腸掛肚,恨得念念不忘,恨得刻骨銘心。
恨得不肯讓他這麼輕易死去。
“去告訴他,要見我,就去那個地方。”
“陛下不可。”鳳逸着了急,“文康一日不死,齊國的大臣百姓心念故國,就有可能會聚攏在他的旗下再生事端,若是他們死灰復燃,我們的努力前功盡棄啊。”
嶽青槐,容乾,楊蠡等人也勸告:“縱敵貽患,大過也。”
“斬草要除根。”
“不可留下後患。”
昭華一拍桌子:“不許多說。”
衆人嚇得噤聲,再也不敢進言。
文康接到傳話,沒想到昭華會願意見他,霎那間,甜蜜心酸的感覺縈繞在胸間,盤旋不去。
跨上烏雲踏雪,一路快馬加鞭,奔到昭華說的“那個地方”——蓮花山,他們曾經經常攜手共遊的地方。
滿山樹木依然鬱郁蒼蒼,隨風搖曳,枝葉翻涌,地上綠草如茵,處處開着嫩黃的雛菊。
文康看也不看,縱馬疾馳,山間的景色從眼前掠過。
循着路找到碧玉湖,湖水依然平靜無波,碧綠如玉,在陽光照耀下反射萬點金光。四周仍是紅豔如火的無名花,樹木灌叢依舊藏着膽小的野兔雉雞。
那是那年他的生辰,昭華和他共渡良辰的地方,那時他問他是否還在懷恨,他避而不答,說了一堆什麼男人心裡不該只有情愛的話。
是的,早在那個時候,他已經警告過他,男人心裡不可以只有情愛,更重要的是江山和責任。警告過他,他不會也不能去愛一個人。可是他不甘心,罔顧他的提醒,非要硬生生撕開他的心,把自己裝進去。
如飛蛾撲火,死而不悔。
而那個人,一直都很理智,他很清楚自己要什麼,把感情控制得很好,他始終把握着度,從始到終都多了一分狠心,少了一分真心,因此牢牢地把至尊無上的皇帝控制在手心,最終得償所願,心想事成,坐擁江山如畫。
一湖碧水,澄澈如寶石,純淨的碧色象是要把人的魂魄吸進去,文康呆呆地望着,多少前塵往事涌上心頭,說不上是悲是喜,是愛是恨,是不甘還是不服氣。
忽然,一曲悠揚的簫聲從樹林中傳來,正是那曲《有所思》,似泣似訴,又似含着輕不可聞的嘆息,含着訴不盡的柔情和牽掛。
文康循聲奔過去,一顆心如初戀少年般激烈地跳動。
時值早春,山野桃花綻放,燦若雲霞,美如織錦。風吹花落,一地豔色,吹簫人一襲白衣,粉色花瓣落在發上,衣上。聽得身後急切的腳步聲,緩緩回頭,霎時,天地都失了顏色。
脣角的淺笑,清秀的眉眼,仍如記憶中,令人心動、心痛。
文康摒住呼吸,好象怕驚醒了一個難得的美夢,輕輕走到他跟前,狠狠地抱住。
“你居然沒死,你居然活着。”文康恍如夢中,“也是,我活着,你怎麼甘心死呢。可是,你居然肯見我,我以爲那杯毒酒,徹底瞭解我們的糾纏。真想不到……想不到……,今生還有再見到你的這一天。”
還是那溫軟的身體,柔滑的烏髮,還是那白雪梅花的清香,只是夾雜了些許酒氣。
“你喝酒了?”文康皺眉看他,“怎麼?需要用酒來壯膽才能見我?”
“誰怕了?”昭華用頭蹭着他的頸,“你知道我有多恨你。”
“那就好。”文康貪婪地吸着他的味道,悶悶地補一句,“你可以恨我,只是,絕對、不可以、忘記我……不許忘記我……”
“知道,我知道。”昭華緊緊抱住他。“我有多恨你,就有多想你。”
“不許忘記我,”文康狠狠地抱着他,象要把他揉進血肉,再也不分開。
昭華把頭從他懷裡擡起,看着他,烏亮如黑寶石的眼眸也泛起水光。兩人視線相觸,都沒有避開。
文康擡手,習慣地把他鬢邊幾縷不聽話的碎髮理順,一如往常。觸手處是瘦削的臉頰。
“昭華,你瘦了。這幾年你過得不好嗎?沒有了我,你該更快樂纔是。”
含着溫柔關切,又含着委屈怨懟的話,瞬間,將過往愛恨情仇都翻卷出來,扯到眼前。
昭華微微搖頭,離了這讓人恨得咬牙的魔王,好象並沒有擁有更多快樂,反而那淡淡的失落和悵然無所不在。
文康再也忍耐不住,手指一翻,解開他的腰帶,緊接着,狂熱的吻鋪天蓋地撲來,掠奪着,象溺水的人抓住求生的木板。幾年的分離、牽掛,刻骨銘心的相思、愛恨,一朝迸發,如洪水洶涌不可扼止。
昭華喘息加劇,也扯開他的衣服,狠狠噬咬着、迎合着。手指四下找尋寄託,用力掐到他的肉裡。快感一波波澎湃而上,渾身滾燙如烈焰焚身,幾年的恨意、思念,揮之不去的歉疚、憂慮,一朝有了寄託。
桃花樹下滿地的花瓣,香雪似海。
兩個身體糾纏,狂熱的擁吻,急促的喘息,胸膛相貼,身心合一,和着同一種韻律。
激情過後,兩人並頭躺在地上,身下的花瓣被揉碎,香氣沁骨。
文康轉頭看着身邊的人,衣衫零亂,臉色飛紅。再看看自己身上被他又咬又掐的痕跡,很是不甘,抓起他的手,左看右看,選好位置,一口咬下去。
“嗯……”還未從極度快樂中清醒過來的昭華被痛醒,委屈地看看手上的牙印,再看看文康,視線落在右胸,那刺心之箭留下的疤痕令人刺目,誰會想到這個人會用血肉之軀爲人擋箭,而且還是爲一個不愛他的人。
文康輕輕拈着他的頭髮繞在指尖,笑意盈盈:“死前能見你一面,也甘心了。”
昭華恍若不聞,默默看着他胸口的傷痕。
百折千回後,還是不能解脫,他們的命運總是束縛在一起,再也分不開。
顫抖着,親吻那處箭傷,心裡明白,恨到深處,縱然海枯石爛,他再也狠不下心拋棄這個人。
那是毒,是蠱,是無法言說、無法忘卻的痛苦。
這痛苦攪動他的心湖,使他明白自己不是被照着明君模子打造的人偶,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有感情,有憤怒,有悲傷,也有脆弱,有歡喜……
“那你想不想以後經常見到我?”
“什麼?”文康驚訝地一挑眉毛。
“如果你想經常見到我,我給你機會。”昭華見他還是一臉訝然,補充道:“我會對你好的。”
“因爲你利用我,暗害我,欺騙我,亡我國家,守不住當年對母后的承諾,所以心裡有愧,要對我好嗎?”文康眼含冰霜,脣角一抹冷笑。
“呸,我寧要人恨,不要人憐。”
既然得不到你的愛,那麼,你的同情和施捨我同樣不要。就算國滅家亡,身無立錐之地,我也有自己的驕傲。可以被你恨,被你報復,被你懲罰,甚至被你五馬分屍,卻不能被你憐憫。
哪怕愛你至深,也不能接受。
這些沒有說出口的話,昭華也能明白,急忙辯白:“不是的。”卻不知道說什麼好,臉色又轉而黯淡,“你非要我說出口來不可?”
文康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昭華一咬牙,道:“好吧,你要我說出來,我就說。我們在一起吧,好不好?”
文康聽了很想笑,最意外、最可笑的事發生了,當他求愛不得,身心俱疲最終放棄時,沒想過會有得到的一天,當他飽受最痛苦、最絕望的煎熬,心如死灰之後,這個他一直求之不得的人,讓他失去江山、尊嚴、所有一切之後,對他說:“我們在一起,好不好?”
他苦求不得的東西,在他放手的時候,在他失去一切的時候,得到了。
真可笑,他是那樣雄才大略的人,會犯他以前犯過的錯誤,把猛虎留在榻邊嗎?他們之間能信任無間沒有猜忌嗎?這人當初寧死不願失去尊嚴和自由甘爲男寵,難道他就願意嗎?又或者說,這是他的報復?
他雖有幾分真心,也願意在一起,自己卻做了階下囚,如何甘心陪在他身邊?
昭華看着他,眉梢眼角是無盡的繾綣之意:“你不是說過要補償我以前受過的苦嗎?如果你真的愛我,就請爲我做最後一件事。”
“什麼?”
“爲我活下去。”昭華看着他,“爲我活下去。我知道你受不了失敗的屈辱,不甘心淪爲階下囚,所以我也不求你現在留在我身邊。你可以自選一個海島生活,不要踏足大陸,不要和你的人有聯繫,等我二十年,到時候,我把江山交給太子,棄了皇位,就來找你。等我,等我,好嗎?”
越說聲音越低,昭華想起文康爲他出徵前,也是這般懇求,“等我,你一定要等我……”
可是他仍然決然棄他而去,只給他留下無盡的痛苦和失望,現在他又能有什麼立場,要文康等他二十年,在孤獨和幽禁中等他二十年。
文康盯着他看,表情嚴肅。
彷彿要掩蓋什麼,昭華提高了嗓門:“你不是覺得對不住我,要補償我嗎?二十年的等待,做爲你對我曾經犯下不赦罪行的懲罰,如果你等得,我就徹底原諒你。”
說着聲音又弱下來:“等我,好嗎?二十年,我的要求你不是向來都願意答應的嗎?”
作者有話要說:下章:雙結局之一比較溫柔的大結局。
二十年的等待,在幽禁中等待,木有電視不能上網,這樣的生活二十年作爲贖罪,可不輕鬆,大家猜中了嗎?
能不能贖小康先前犯下的罪過?
小康:“如果不能,偶只好去死了。”泣……
事實證明,千萬不要給對手機會,如果一旦給了對手喘息的時間,到最後失敗的一定是自己!
所以,小康最大的錯在於沒有早點殺掉小華。而不是虐小華,在古代,沒有人權這個東東,也沒有優待俘虜一說。
可是,明知道對手是虎還要留着,這就是狂妄過頭了,要付出代價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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