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太傅審視昭華許久,忽然開顏一笑:“好,你膽子不小,不過,說得也有道理。皇上爲一國之君,以江山社稷爲已任,身擔重任,自己做的事該自己負責,怎麼能讓別人代替自己負責任。”
又轉頭對文康說:“陛下這次的功課未按要求完成,請繼續按照要求完成方纔的功課,然後再抄《禮頌》二十遍以示懲罰。明天交上。”
再對昭華說道:“至於你,頂撞太傅,也要罰。”
昭華垂着頭靜靜地聽着。
“罰你在門口跪着,直到下課。”
“是。”昭華起來到書房門口跪下,自入齊國皇宮以來,罰跪是家常便飯,沒有理由,區別只是地上有沒有瓷片鐵鏈而已。
文康一反常態地老老實實聽太傅講書,沒有搗亂。林御風見他老實,自己也老實地在座位上聽講,沒有配合他搗蛋。
何太傅瞟了眼跪在門口的昭華,道:“今天的功課先到這裡,明日繼續,記得把課業交上。”
這天的課業提前結束,文康卻不象以往提前下課時那樣高興,陰着臉朝寢宮走去。外面侍立的侍從奴僕們趕緊跟上伺候。昭華也起來跟着回寢宮,林御風看了他一眼,不可察覺地輕嘆一口氣。
回到寢宮,寢宮太監跪在門口爲文康換了舒服的軟鞋,其他宮奴爲他更衣。等一切弄完,文康森冷的目光落在昭華身上,昭華一言不發,走過去取下牆上掛着的鞭子,徑直來到他跟前跪下。
“什麼意思?”文康探究的眼光盯着他。“你知道朕要罰你?”
“是。今天書房裡,奴才大膽,沒有讓陛下施展才華。”
“呵。”文康失笑。“你以爲朕是妒忌你的一點才氣嗎?”
“陛下文武雙全,怎麼會和奴才慪氣,只是對不上對子,作不出詩來,心裡不爽想發泄是一定的。”昭華不緊不慢地說。
皇帝心情不好時常有奴隸倒黴,昭華進宮後這個倒黴的人就是他,無故受罰是家常便飯。所以他只是靜靜地等待着皇帝的懲罰。
文康沒說話,他也不知怎麼,是有一點點妒忌,自小就被大人用來和昭華比較,母親教訓他時也說:你昭華表兄可不象你這樣那樣。如果是昭華,一篇文早就一揮而就了等等。
他是有些不滿,可是那是以前的事了,現在昭華是低於塵埃的奴隸,而他是萬人之上的天之驕子,一國之君怎麼可能妒忌一個奴隸,這實在有失身份,以前宮裡的奴隸施展一下才藝,他都是不吝賞賜的,可是今天他怎麼心裡這麼不痛快呢?
如果現在真的處罰昭華,倒真應了他的話,是妒忌他的才氣了。
文康冷笑一聲:“吟詩作對有什麼了不起,能治理國家嗎?能打仗嗎?朕會妒忌你?可笑。”
停了停又說:“不過朕倒是有些妒忌你,不是妒你的才藝,而是妒你有幸福家庭,有雙親的關愛,從小受盡萬般寵愛,不知煩惱爲何物。再看朕幼年喪父,母親又做出醜事讓朕蒙羞,這一切都拜你父所賜,否則朕也是在父母膝下承歡,享盡快樂,哪用得着如此辛苦,從小扛着家國重任,成日裡勾心鬥角,每天上朝理政,還得上書房學這些破玩意兒。”
說着,文康咬牙切齒起來,眼眸含着極少見的一抹悲傷,聲音滿是怨懟。
“別這樣。”昭華看向他的眼中掠過一抹溫情,柔聲勸解。“不要因爲別人的錯誤而讓自己不快樂,你雖然沒了父親,可是還有母親,只是你不肯接受。只要你放寬一步,放過她也放過你自己,打開心結,就會發現世間還是美好佔多數。”
“又來說教了。”文康冷冷地斜他一眼,提起母親,他心裡軟了一下,嘴上仍然很冷淡地說:“事沒有落在你身上,你自然說得輕巧,朕要狠狠修理你,看你還做得出這清高平靜的樣子。”
昭華身體一僵,他現在虛弱之極,身上又酸又痛,走路都打晃,起跪間眼前一陣陣發黑伴着眩暈,再受罰不知道能不能熬過去。只能低下頭去,默然等待懲罰。
“今天先暫且寄下這頓鞭子,但是還是要懲罰你的狂妄。”文康想了想說:“太傅吩咐的《禮頌》二十遍,你來抄。”
昭華鬆了口氣,原來是罰寫字,寫就寫吧。
可是文康緊接着又說:“把朕的筆跡學象一點,否則,還是要挨鞭子關黑屋。”
可惡,就喜歡來這一套,先給個小小甜頭再狠狠一棒子打下來,讓人痛得愈狠。昭華在肚子裡罵他,一邊默默走到桌前磨墨,一邊磨一邊看着文康的作業,揣摩他的用筆。
奴隸在宮裡是沒有座位的,御案更是不能用,所以他只能把紙筆放在一張矮几上,跪在地上,一筆一筆地描。
如果只是抄寫,這種活對昭華來說也不算什麼,不到一個時辰,也就完工了,但是要摹仿皇帝的筆跡,只得慢慢地描,再加上手上戴着沉重的鐐銬,寫不了幾個字就手腕痠痛。況且又是跪在地上,只能低頭彎腰一筆筆的寫。足足寫了兩個多時辰才抄完,累得腰痠背疼手更疼。
那邊文康已經用完了晚膳,去向太后請安了,太后得知慶功宴上的事,知道昭華先是罰跪,後來又被關了黑屋,近三天未進水食,心痛得快要碎裂成千萬片,今天見文康來請安卻不見昭華跟隨,無比擔心,問道:“怎麼不見昭華,你還把他關着,要活活餓死他嗎?”
“母后放心,今天一早就把他放出來了,朕說關兩天不會隨意加碼。”文康臉上帶着不自然的笑,“只是今天在上書房他言談不當,所以罰他在寢宮抄書。”
抄書?這又是他想出來的折磨人的新招嗎?還是別有用意?
太后疑慮的目光望向文康。文康心裡發苦,看來自己在太后眼中如惡魔一般,如果哪天不折辱昭華了,她反而覺得裡面有陰謀。
待皇帝走後,太后和貼身侍女商量:“得趕緊想辦法救昭華,否則這樣下去會被他折騰死。”
“太后娘娘不要急,要等機會。”虹姑勸她。
“我怎麼不急,心都要碎了。”太后又開始淌眼抹淚。
“太后不急。”虹姑沉穩地說。“下個月是太后壽辰,羣臣祝賀,趁這個機會把昭華殿下要過來。當着衆臣的面他也不敢明着和太后頂撞。”
“唉,不知能不能成功,康兒這人心機深手段狠。只怕沒那麼容易。”太后抹乾眼淚,還是打算不惜一切要救昭華。
文康從太后處回到寢宮,見昭華已經抄完了,隨手一翻,仿造得還挺像,只能說有些像,要瞞過太傅的眼睛卻有些困難。
“陛下,您是不是自己也寫兩張放在上面?”昭華小心地提議。
“哼。”文康冷哼了一聲,說,“明天如果太傅看出來,你知道朕會怎麼懲罰你嗎?”
“不知道。”昭華心裡嘆口氣,何恬太傅雖然看似隨和,人卻精明,這筆跡哪裡瞞得過他,到時不知道他會耍什麼招數怎麼折磨自己。
“下去。”文康卻沒有再施懲罰。
這兩個字和那個“滾”字是昭華來齊宮後最盼望聽的字眼了。意味着可以回去休息,不用在皇帝跟前待着了。
昭華如蒙大赦,終於得以提前回房休息,在廚房找了些剩飯麪湯吃了,回到柴屋時,卻發現稻草下藏着一瓶藥酒,是宮廷珍貴的活血化瘀的虎骨紅甘酒,他也不及想這藥酒哪來的,趕緊拿藥酒在手臂揉擦起來,黃三郎又給他按摩捶骨,痠麻疼痛的筋骨纔好受了一些。
回想這天皇帝的表現確實很怪,難道真如落月所說,他對自己的折磨不會太久,快告一段落了嗎?昭華被折磨得不敢對他抱有任何期盼了。
第二天上書房時,昭華把皇帝的功課交給何恬太傅,何太傅拿着一翻,前兩張是皇帝寫的,後面的細看一番卻是不大象,再看看文康和昭華的神情,心裡明鏡一般,沉吟一會兒,說道:“皇上的字倒是比以前長進了。”
文康陰着臉不吭聲,昭華感激地看了太傅一眼,起來侍立一邊。
何太傅把字紙放在一邊,開始講書,講的是《詩經》中的《擊鼓》和《黍離》,抑揚頓挫,聲情並茂,講到動情處更是情感激昂。可惜文康不喜詩文,很不感興趣,一直昏昏欲睡,林御風也裝做有興趣的樣子,支着頭眼睛迷濛。昭華卻是聽得津津有味,只覺得何太傅的授課精彩有趣味,能調動人的感情,齊國第一才子之名果然名不虛傳。何太傅也習慣皇帝和林御風聽課打瞌睡,見昭華聽得認真專注,心裡高興,繼續講述,末了來一句:“你聽懂了嗎?”
“懂了,太傅講的極生動。”昭華恭敬地答道。
文康從昏沉中醒過來,有些不高興,心想朕的太傅成了專爲你講課的了,再看茶碗裡早就空了,沉着臉敲桌子:“倒茶。”
昭華遵命去倒茶。何太傅也停了講授,命旁邊的僕人倒了茶,緩緩啜了兩口。等昭華倒完茶,何太傅接着講。講了近一個時辰,當天的課業完成,接着是馮太傅講史。
太傅馮宣,在朝中兼任御史大夫,在上書房是最高師父,曾爲先皇帝授過業,爲人不象何太傅那麼和藹風雅,卻是比較嚴肅古板的人,學問淵博,喜歡啓發鼓勵學生思考。
這次先講了前朝一件史實。有一小國,國內有人犯了殺人罪,逃到外國,國王用一座城池把他換回國,依法判以該判之罪,其國人對此舉褒貶不一。(這個故事記不清是諸子百家還是左傳戰國策裡的,反正有這回事,古書有載。)
“你們對這事怎麼看?林御風先說。”太傅先提問。
之所以不讓皇帝先說,是因爲他先說出了自己的意見,其他人很可能曲意附合,不敢跟皇帝唱反調,所以太傅提問時都是讓皇帝最後發表意見,也是有意養成他先聽取他人意見,不輕易下結論的習慣。
“用一座城池換一個人,不划算,簡直太傻了。”林御風不加思索地說。
“你說。”馮太傅轉向昭華。
昭華一躬身,回道:“這個國王做得很對,立國之道,首重法紀,要確立律法威嚴,民衆方能明利害之向,趨利避害,懷德而畏威,故能保世以滋大。這個國王以城池換犯人,表面上看很不划算,其實卻是樹立了律法威嚴,警示國人違法必究,消除國人僥倖心理,從長遠治國的打算來看,這樣做值得。”
“皇上請說。”馮太傅再轉向皇帝。
“這個……”文康猶豫了一下,他的想法與昭華英雄所見略同。
哼,誰和他英雄所見略同?文康心裡罵自己。
可是他若是說出口,豈不成了附合昭華的意見,心裡有些惱,只得簡單說道,“這個國王做得也有道理,可是用一座城池換一個人也不大妥當,很不划算,可以用別的辦法。”
算是綜合前兩人的意見。
馮太傅沒有評論,他遵循孔子的育人之道,鼓勵學生自主思考,做老師的自己並不下論斷,免得自己的論斷影響學生海闊天空的思考,所以對學生的意見,只要不違背倫理大義(個人以爲應該相當於現代的三觀端正的意思),他一般不置可否。可是從他讚賞的眼光來看,他是同意昭華的說法的。文康又覺得心裡憋氣。
馮太傅留下功課,要求寫一篇國法論,就結束了課業。
下了書房,文康回到寢殿,喝了一口太監奉上的冰鎮梅湯,道:“今天你又顯擺了一場,那個策論你來寫。寫不出來不許吃飯不許睡覺,若是敢應付,看朕怎麼處罰你。這次許你用書桌,不用跪着寫了。”
昭華有些爲難地答應了,心裡頗後悔,不該顯露才華,從小父皇和師父就教誨,爲人要藏鋒守拙,不可鋒芒畢露。可是有才華的人如放在布袋裡的椎子,就算被包裹着也遲早會露出尖來,他已經刻意收斂了,可還是招人注意,這樣對自己很不利的。
昭華一邊想一邊站在桌旁磨墨,磨了許久難以下筆。他不是不會寫,可是這個不比做詩,是關於治國的策論,如果寫得不好,太傅不滿意,皇帝會認爲他敷衍,會處罰他,可是如果寫得好了,太傅很滿意,展示了治國的才華,又會引起皇帝的猜忌,實在左右爲難。
作者有話要說:長夜漫漫兮,無心睡眠。
敲鍵碼字兮,身僵手寒。
遊晉江之水底兮,搜枯腸以更新。
長太息以淹泣兮,哀霸王何其多。
聽前輩說日更可以激勵霸王,從今天起文文改日更,晚八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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