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母親一天天衰弱下去,世上唯一真愛自己的人正在逐漸地離開自己,文康終於知道了珍惜活人,感覺到了恐懼和無助,急得沒辦法,先懸出重賞,下令廣召名醫調治,再下令全國大赦,爲太后增福,又親自去延壽觀祈福拈香。
不知不覺已到深秋,北風蕭瑟,落葉滿地,街上本來鮮有人經過,何況經過禁軍淨街後,幾乎見不到人,只有護駕的御林軍執着長戟列隊而行。
文康坐在御輦上,透過簾帳看着道上的樹木,被秋風刮落最後一片黃葉,都說人死如草木凋零,這個比喻倒恰當,只是落葉入土能化作春泥養護樹木,來年再發新芽,人死之後卻不知是否有靈,能守護生前所愛。
眼光落在跟在御輦後的昭華身上。
七個月前他着着囚服披枷戴鎖,挨着棍杖鞭打跟在御輦後走到齊國,那時他臉上還有一絲血色。現在他低眉順眼跟在御輦後,面色蒼白形容枯槁,身子消瘦得幾乎能被風吹跑。晚秋的風吹在身上,雖不比寒冬臘月冷風刺骨,卻也是令人瑟縮,他卻只穿了一件單薄的粗麻奴隸服。
“昭華,上來伺候。”御輦中傳來不容違逆的命令。
昭華依命上了鋪着豪華毛毯的御輦,離他遠遠的跪在一旁等候吩咐,卻見他半天不出聲,也不知把自己叫上來幹什麼。
他寧願在下面吹冷風,也不願和這個魔王呆在一個暖和的馬車裡。
御輦內氣氛沉悶得令人窒息,見昭華垂眼低頭,自始至終也不看他一眼,卑順的背後藏着驕傲的漠視,文康心裡又來了氣,恨不得擰過那張淡泊平靜的臉,讓那張臉只對着自己。
“過來。難道朕是老虎,會吃了你嗎?”文康黑着臉瞪他,聲音狠厲。
昭華不知他又發什麼神經,自那次把他送給秦壽虐 玩之後,文康雖然對他仍是不假詞色,但是再沒有責罰打罵過他,也沒有再褻玩或□□,甚至還偶爾溫柔。態度忽好忽壞,不知想做什麼,也可能是忙得顧不上找他的茬。
不敢違逆他的命令,昭華移動膝蓋,小心地挪到他身邊,一副慷慨就義的樣子。
“坐罷。”又是簡單的命令。
皇帝坐着唯一的坐具,昭華自然不會坐他身邊,身子一歪,坐在鋪滿珍貴毛毯的車上。
文康要他過來,卻又不知要他做什麼,扔下一本書,道:“念。”
昭華拾起書唸了起來。聲音清潤悅耳,文康慢慢平靜下來,又開始用眼角瞟着他。只見他頭也不擡,更不看他,又讓他心裡象被野獸的爪子亂撓一般難受。
“行了,別念了。”
昭華依命合上書,又是低頭垂眼的樣子。
“擡起頭,看着我。”文康只得發話,他不發話,昭華是不會看他的。
果然,昭華擡起頭看着他,如木偶一般,一雙眸子還是如千尺深潭般明澈,沒有絲毫溫度,也沒有一絲情緒。
“你不要跟塊木頭一樣好不好?”不耐煩的聲音。
“是。”恭順的回答。
“離延壽觀還有段路程,先聊一聊吧。”文康又開口,他都不說“朕”,改說“我”了,就是讓人放下身份分別,好好交流的意思。
“聊?聊什麼?”昭華眼中閃過一絲驚訝,這個高高在上的君王和一個奴隸有什麼好聊的,而且兩人之間還有仇恨。他最近是不是又吃錯藥了,還是有什麼惡毒的花招。
“隨便。”
這個“隨便”其實是最讓人爲難的。倒不如他指定個話題比較好,否則,不知哪句逆了他的龍麟可就倒大黴了。
昭華的沉默讓文康認爲是拒絕。
“怎麼?不願意?”文康不想用暴力威脅,可是除此之外他又沒有別的辦法來讓昭華聽話,只得說:“要麼聊天,要麼挨鞭子,你自己選。”
昭華苦笑一下,天底下還有逼人聊天的嗎?雖然他們兩人之間沒什麼好聊的,但是他沒的選擇。
“好吧,那就聊天。”果然,昭華很快屈服了,讓文康不知該哭該笑,只覺得自己實在是夠失敗的。
不就是聊天麼,有什麼大不了的。可是聊什麼呢?昭華想了又想,選最安全的話題吧。
吃飯?不行,皇帝的喜好是秘密,不能讓人知道喜歡吃什麼,以防下毒,所以御膳菜品衆多,每樣菜皇帝只嘗一兩口。
穿衣?國家有規制,皇帝也不能按自己的喜好穿衣。
住?有了。
“皇上除了住在皇宮,可有其他地方去?”
“還有行宮和御苑。全國各處風景優美的地方都有行宮。”
“濟州城夏天很熱,皇上可以到涼快的地方度夏。”
“你覺得熱嗎?明年夏天我們去麗景山行宮好了。”文康很快接口。
昭華要暈,他什麼時候說要去避暑了,“我們”兩字讓他聽着起一身雞皮疙瘩。這種在鞭子威脅下的“聊天”真的很難繼續下去。
“皇上最喜歡哪個妃子?”昭華又找話題,看他不停地換牀上的人,難道沒有一個人會讓他有點長性嗎?這個沒有人性的惡魔會真心愛某個人嗎?如果他喜歡一個人,會喜歡什麼樣的人呢?這個唯我獨尊的人會甘願爲一個人付出真愛嗎?
昭華心裡好奇,來齊宮以來他暗自觀察皇帝最寵哪個人,準備在那人身上下點功夫,將來求皇帝放自己回國時也好有個幫腔的,可是觀察許久,也沒發現皇帝喜歡誰。到底是他性子涼薄,待人沒有真心,還是他要保護那人不受妒忌攻擊,裝做不在意?
“這個……”文康語塞,遲疑一下,說。“朕不會真心愛一個人,大丈夫生天地間,本應建功立業,不應該靠情愛存活於世。”
“說的是。”昭華點頭贊同,發現在某些事情上他和文康還是英雄所見略同。
呸!誰和這個惡魔英雄所見略同了?昭華在心裡唾自己一口。
文康見他贊同,心裡又不痛快起來,道:“你問這個幹嘛?”
“這個……”昭華也不知自己犯了什麼病,竟會問這個,只得淡然一笑,開玩笑似的說:“知道皇上最喜歡最重視哪個人,好去巴結討好一下。”
“去討好乾什麼?”
“以後再受罰,請那人說句好話,說不定會輕一些。”昭華暗自揣摩,想套點話。
“你怕受罰,應該求罰你的人。”
懇求有用嗎?這個惡魔的心不是肉長的,冷血無情,殘忍暴虐。求他只是爲他增加樂趣而已。昭華心裡暗罵,繃起了臉,一副冷漠的表情:“皇上乾綱獨斷,怎麼會因爲求情而改變主意,是奴才亂說話了。”
文康心裡一寒。我爲你改變可不止一次了,爲了你改變了原有的血洗燕國的計劃,取消了人獸搏鬥,不再聽淫曲看豔舞,甚至花園內也不再用那些絲製假花點綴。這些你都不知道,還是裝不知道?
爲什麼會爲他改變這麼多?還這麼自然。
年輕的皇帝心煩意亂。
文康沉默了一會兒問道:“昭華,你恨過嗎?”
昭華也沉默一會兒,回道:“沒有。”
“撒謊。”
“奴才不敢。”還是恭馴得體卻讓皇帝暴走的回話。
“我那般待你,還把你送給秦壽玩弄,你怎麼會不恨?”
“陛下是主子。”昭華溫順地垂下頭去,眼中沒有一點不應該有的情感。“對於奴隸來說,被主子玩弄是正常不過的事。皇上願意留着自己玩,還是給別人玩,是皇上的權利。有誰敢有怨恨。”
很合乎身份的恭馴回話,毫無情緒波動的語氣,讓文康覺得可笑。
真是又可笑,又可悲,文康覺得自己很可笑,也很可悲。居然問這麼愚蠢的問題,是他要把他變成奴隸,逼他安份認命的,如今目的達到卻爲何感到不甘,他在他心裡什麼都不是,無論做什麼,都不會引起他的情緒波動,無論是愛是恨是悲是喜。
想笑,卻有什麼東西堵在喉嚨裡,嗓子乾涸,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來。
文康又挑起他的下巴,迫他擡起頭來,以便更清楚觀察他的眼神,看了許久,聲音沉沉道:“你是不敢恨,而不是不恨。”
“恨也得有資格恨,一無所有的奴隸哪有資格恨人。”昭華脣角挑起一抹悽然的笑,語氣愈發恭順,“無論愛恨,都得有資格,有能力。”
“日後若有了這資格,是否要發泄憤恨,把現在所受種種屈辱折磨討回來?”
昭華眼中閃過一抹茫然,想起太后看着他的乞諒的眼神,胸口痛得喘不過氣來,半晌,幽幽嘆道:“只是心裡想。”
“爲何?”文康有些驚訝,眼中流過一抹難見的溫柔。
“怕傷了姑母太后的心。”
昭華黯然回答,聲音低沉,一雙澄澈如清泉的眼眸裡含着莫名的悽楚和悲傷,這個暴虐的魔王不僅是那個喜歡撒嬌耍賴惡作劇的小康,而且還是姑母的獨子,而姑母又是父皇此生唯一所愛的人,對自己也極好,真的有朝一日,他有了資本和仇人一較高下時,又該如何自處?
“原來如此。”好象被冷風吹得眼生疼,文康捂眼而笑,原來他和他之間只剩下太后這層關係,現在這唯一的紐帶也快斷了。
文康轉頭望向車窗外,再也沒有回頭,也沒有說話。
暖和的御輦裡卻有種發自靈魂深處的冷意。
一連三天,文康帶着昭華一起在延壽觀整日在神前拈香祈禱,爲同一個目標祈求着。昭華對文康的恨意也暫時收了起來,把全部心思放到太后身上,一起擔憂一起歡喜一起發愁,兩人前所未有的心往一處想,力往一處使。
可是太后的身體仍不見好轉。太醫已經用了最強的一味藥,獨蔘湯,可以吊命。
文康看了藥方,默然無語,心頭的暴躁愈發強烈,見人打人見物摔物,寢宮裡的侍人除了落月和昭華,都捱了打,其中有一個體弱的宮奴甚至傷重至死。
昭華伺候他更衣時,忽然說了一句:“陛下去向太后道歉吧。”
“你說什麼?”文康轉身瞪着他,一雙鷹目燃着可怕的怒火。
昭華仍是面無表情,平靜地說:“我說請陛下去向太后請求原諒,懺悔自己的行爲,安慰太后受傷的心。”
文康擰着他的臉正對自己,狠狠地道:“你好大膽子,你的意思是朕做錯了什麼?”
昭華眼睛澄澈明亮,毫無畏懼膽怯,直視着暴戾的君王,道:“陛下做了什麼,心裡很清楚,有沒有錯,自有分辯,何必自欺欺人?”
“敢說朕有錯,你反了。”文康一腳把他踹到地上,怒吼:“來人,把他吊起來,拿繩子鞭子,把這膽大妄爲的奴才打爛了。”
登時侍立階下的侍衛上前,捆住昭華的手腳,把他吊起來。然後拿着鞭子等着文康下令。
文康卻沒有下令,走到昭華跟前,擡起他的下巴,眼光銳利如刀,聲音冰得象冰:“你敢這麼說,膽子不小。”
“這個世上除了我,沒有人會對你說這些。”
“打。”文康吐出冰冷的一個字。
立即有宮監上前揮動鞭子。
背上又是熟悉的火辣辣的疼痛,昭華咬緊牙關,眼睛仍然無畏地直視文康。、
“停。”
掌刑的人住了手,疑惑地看着文康,纔打了兩下就喊停,什麼意思。
文康若有所思地望着昭華,回想他說的話,意識到他是第一次主動和自己說話,兩個人目光相對,就這麼對視着。
“還敢不敢這麼說了?”
“陛下,沒有時間了。”昭華只說了這麼一句。
文康盯着他,沒有說話,竟一言不發地轉到榻上躺下,閉上眼養神。周圍侍立人的人面面相覷,不敢吭聲。
晚膳時間到了,文康沒胃口,仍是躺在榻上不動。
忽然甘泉宮的總管太監匆忙趕來,跪在階下稟告:“陛下……”
文康心裡一緊,又驚又怕,幾乎不敢聽他說什麼。
“陛下,虹姑請您過去。”
心又跌回原處,文康鬆了口氣,起身披上外袍,走到殿外,停了腳步,道:“把他放下來。”
侍從們把吊在廊下的昭華放了下來。
“走。”文康沒有看他,只說一個字。
昭華輕揉痠痛的肩臂,趕緊快步跟上。
到了甘泉宮,虹姑、翡翠衆宮女的臉上又焦急又哀傷,文康上前一看,太后的眼神有些散了,直直地看着眼前的人。
文康跪在太后榻前,握着她的手,把她的手輕輕放在自己臉上,輕輕地說:“母親,母親……”
太后似乎聽到了,眼珠轉向他,盈着一滴淚。
文康又盯着她的眼睛,輕輕說:“母親,對不起,您原諒兒子,兒子以後會孝順您。”
身後的昭華上前一步,跪在文康身邊,抓住太后另一隻手:“姑母,您聽到了嗎?”
太后神情似悲似喜,有欣慰又有擔憂,哀傷地看着他,似有所求。文康近前,貼近母后的耳朵,用只有太后能聽到的聲音說:“我會保護他。”
太后又用乞諒的眼神看向昭華。
昭華明白她在乞求什麼,只覺得心裡被看不見的利刃硬生生地紮了下去,攪得五臟六腑都疼痛得說不出話來。眼看太后得不到他的回答眼神愈發黯淡,他深吸一口氣,咬了咬脣,勉強道:“我……不會傷害他的。”
,小華還沒開始下狠手呢,就被迫做出不傷害小康的承諾了。可是要他對將死之人說我要找你兒子報仇,還是不可能滴,先答應下來吧。如果太后在,這兩隻不能明着上牀,以後也不好死拼。好吧,是作者懶省事,去掉一個礙事的。
下章預告:經過失去,知道往事真相,小康變得稍成熟了些,開始反思。小華失去了最後的保護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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