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嘯仙遵旨入宮請脈,望聞問切一番,又詳細問了當時的情況,再檢查了排便。說出結果:“陛下這病不是中毒。”
“陛下腹瀉不止,高熱不退,怎麼不是中毒?”林瀟陰鷙的目光盯着醫官,飽含威脅。“你說話可仔細些,若是診錯了陛下的病症,誤了龍體康復,可是掉腦袋的死罪。”
陳嘯仙還是一臉木訥,好象沒聽見,仍然接着往下說:“原因有二,一是飲食不潔。”
“怎麼可能?我和陛下吃的是一樣的東西,爲什麼陛下病得這麼厲害。”昭華嚇了一跳不敢相信。
“當初你與陛下跳入無定河中,你會水性,可是陛下不會,喝了一肚子髒水,再加上受了外傷,着了涼,又沒有及時醫治,導致邪寒入體。後來你用石子爲陛下煮湯喝,估計沒燒開,不潔淨的水喝下去,再加上路上吃了生冷的東西,沒有好好休息,所以種下病根,你們在村裡找的郎中醫術也不高,處置不當,反而加重病情。”
昭華這纔想起來好象有這回事,當時只顧躲避追兵沒有注意,忘了幫文康把肚裡的水吐出來,給他煮的魚也有些夾生,後來去請大夫卻和嶽青槐、鳳逸等人徹夜長談復國之事,把他棄於農家不顧,致使衛國士兵尋來,讓他傷上加傷,想到此,心裡有些歉疚。
“這是其一。”陳嘯仙繼續慢條斯理的擺出道理。“其二,是水土不服。陛下自幼長於皇宮,飲用的水是玉華山的泉水,喝的牛奶是來自用玉華莊水草養殖的牛,吃的菜也不是濟州城用地下帶鹹味的水澆的菜,而是玉華莊內用山泉水澆的菜,所以陛□□內極其潔淨,腸胃極嬌嫩,忽然喝到不純淨的水,吃到外面的粗劣食物,很不適應。回到齊國,緩幾天自然痊癒,陛下可放心。”
聽到這話,有些人鬆了口氣,有些人自然是失望。
“聽你這麼一說,朕就放心了。”
“陛下萬安,即知病因,就好下藥,從此放心養病。”昭華說。
文康一笑:“朕放心,是放心你證明了清白,不再被人攻訐了。”
又示意他過來,拉着他的手,問道:“還疼嗎?”
“活生生被切掉一根手指,怎能不疼?”昭華神色黯然。“當時我疼昏過去,半天醒不過來,若不是右丞相大人怕被陛下懷疑爲屈打成招,他就要把我十根指頭一個個生生切下來。”
文康臉色陰沉沒有說話,一旁的林瀟冷冷看着他,眼光如刀好象要把他捅死。
林瀟告退出宮,臨退下時狠狠瞪了昭華一眼,在他耳邊道:“你別得意,皇上只是一時受你蠱惑,遲早會明白,你沒有害皇上,無非是想利用皇上達到自己的目的罷了,別以爲我看不出來。皇上此人無情,可是一旦動了情就會鑽牛角尖不能自拔,你居心叵測,日後定會負他,我拼着命不要,也不允許你傷害皇上。”
昭華神色不變,微微冷笑:“相爺,我好端端的沒招誰沒惹誰,是你們挑起戰火,滅我國家,役我國民,殺我將士,又將我俘去爲奴,百般凌/辱,想盡法子置我於死地,到底誰傷害誰,你看清楚,你怕我傷害皇上,你們就別做傷人的事,否則,怪不得別人反擊。”
林瀟連連冷笑:“好個伶牙利齒的賤奴,我看你玩什麼花樣,先警告你,不許打我兒子的主意。”
昭華看着他離去的背影沉思,想到打老鼠傷玉瓶,傷害林御風怕是難免了,不由得嘆口氣。
“你在外面做什麼,快進來。”文康在裡間喚。
昭華進來,含笑湊了過去:“陛下,我留在這裡照顧你好嗎?”
這麼主動的關懷,讓文康有些受寵若驚,似笑非笑盯着他:“你怕有人趁機把你抓走啊?”
“陛下……”昭華被他的直來直去的說話搞得很窘,說不出話來。
“你就留在朕身邊好了,不會有事的。”文康安慰他。
昭華一臉委屈:“昨天我在陛下的寢宮裡,不照樣被抓走了嗎,差點被整死,還以爲陛下能保護我,原來和陛下在一起,也不是多安全。”說着,垂下眼簾面帶憂愁,又悄悄看他的臉色。
文康拉他一起躺在御榻上:“有我在,定不會再讓你受苦,我在母后跟前答應過要保護你,絕不食言。”
撫摸他受傷的手,文康忽然有種奇異的感覺,原來保護一個人比征服一個人更有成就感,尤其這人在這步步驚心處處陷阱的深宮裡,沒有他就活不下去,想到此處,心底深處愈發柔軟。
至於他的主動和溫柔是出於真心還是假意,有什麼要緊,就算是假的,到底是真實的存在過,也值得懷念品味。只要他在身邊,他可通通當做是真的,只靜靜的享受就是。
想到此處,文康的心情無比平和,如春風過境一般,充滿暖意。
文康暗自惱恨林瀟不顧他的命令,刑訊昭華,又惱他與御醫胡澄海沆瀣一氣,爲了陷害昭華,竟不惜“誤診”,非要認定他中了毒,這樣延誤病情,讓他心裡着惱,於是將御醫胡澄海貶黜,準備升陳嘯仙爲主治御醫。
陳嘯仙卻推辭不受,因爲一旦成了高級御醫,就只能爲皇帝一人效力,不能再診其它病人,這對自己醫術的提高也是不利的,也有違醫德。更何況還有許多繁文縟節,還得賄賂打點御前侍奉,診治時戰戰兢兢,不能放手用藥,治不好還會獲罪。
文康有些訝異,居然有人拒絕皇帝的恩典。
“微臣的願望是能救治更多的人。”陳嘯仙小心翼翼地婉轉提出異議。
文康不高興地拉下臉:“真不識擡舉,你以後就做高級御醫好了,負責爲朕診病。嗯,還有昭華公子的身體也歸你負責調理。朕封你爲太醫院副醫正,你不用再管其他人。”
陳嘯仙不敢違抗,只得遵旨。
待太醫退下,文康還是沉着臉,昭華柔聲勸他:“陳太醫是難得的妙手仁心,陛下不要生他的氣了。”
“不識擡舉的東西。”文康不高興地嘟囔。
“作爲醫者自是希望能醫治許多許多疑難雜症,最大限度發揮自己所學,只伺候皇上一人,而不醫治其它患者,醫術得不到煅煉,久之可能會生疏了。”
“還是你說得有理。”文康臉色溫和起來,“就按你說的辦,讓他除了在宮內當值也到城裡醫館救治平民,使醫術精進。”
“陛下真是從善如流。”
“朕當然從善如流,只是心情低落才容易和人生氣。”說着,文康長嘆一聲,眉宇間凝着濃濃的陰鬱。自從徵衛國失利後,他很是消沉,脾氣極大,動不動發火,大臣內侍們嚇得敬而遠之,巴不得離得遠遠的,生怕自己當了出氣筒。皇帝憋了一肚子氣也無從泄起,把火氣發在太醫身上。
昭華含笑在牀頭剝紅棗,一邊說:“自從徵衛國失利,陛下就一直悶悶不樂的,我知道這次你吃足苦頭丟了面子,一直耿耿於懷。其實不必如此,日升日落,潮起潮漲,乃天道常行。人生在世,誰沒有高/潮低谷的時候,處低時不頹喪,居高時不忘形,居安思危,就可以避免災禍。年輕時受些挫折是好事,可以積累經驗,也可磨鍊性子,也有資本爬起來東山再起,日後更加成熟。
俗話說:災難可以毀掉人,也可以成就人。陛下雄才偉略,若是能把挫折當做磨鍊,不因一時之敗而墮凌雲之志,則大功必成。”
和風細雨般的勸說如春雨潤物,一點一滴滲透人心,滋潤乾燥的心田。
文康積聚多日的陰霾被這陽光驅散,沉鬱的眼眸也充溢了融融暖意。含笑拉過他的手,道:“聽你這麼一說,心情好多了。”
“凡有所得必有失,有失也會有得,這很正常。陛下經此挫折日後行事更加穩妥,就是大收穫,強似一城一地之得。”昭華端過藥碗,“該吃藥了。”
“是啊,我得到你的身,卻失了你的心,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你怎麼又扯到我身上了?”
“以前我是想佔有你的身子,可是後來得到後又不滿足,你忍耐的樣子雖動人,我卻更想看你迷戀沉醉的表情,更盼着你心甘情願被我抱。”
“我又不是戲子,陛下想看什麼樣就能擺出什麼樣,況且我是不是自願都會被你抱,有什麼區別?”昭華嗤笑一聲,“該吃藥了,別打岔。”
“你剝紅棗做什麼?”文康又引開話題。
“煮粥用,用棗泥熬粥好消化,混入了棗皮劃嗓子。”昭華把藥碗端到他嘴邊,“別耍花樣,快喝吧。”
“喝了藥會影響胃口,吃不下飯身子會虛,不利於康復。”文康把昭華曾用來躲避喝藥的理由拿來搪塞。
昭華知道他在耍賴,又好氣又好笑,往日不苟言笑威嚴狠厲的皇帝受傷得病後脆弱許多,象個大男孩。也不和他耍嘴皮,繃着臉道:“聽話。”
“你餵我我就喝。”文康知道躲不過去,眼裡閃過一絲狡黠。
昭華拿過金匙舀了一勺藥水。
文康板着臉:“哼,你若不好好伺候,朕再拿手銬把你銬起來。”
昭華無法,只得皺着眉含了一口藥,把嘴湊到他嘴邊。文康吸過藥水,又伸出舌頭在他口中侵略了一番才罷。
然後皇帝喝藥爽快了許多,一碗藥下肚,英俊的臉皺成了包子,昭華從碟中拿了一隻金絲小棗給他。
文康不接,張嘴含住他的手指,蜜棗含在嘴裡,卻仍然咬住他的手指不放,舌尖在上面舔來舔去。昭華覺得癢癢,往回縮手:“陛下,病成這樣還淘氣,你不累我卻累了。”
文康馬上鬆了口,道:“你在天牢受了折磨,身子還沒完全恢復,快躺下,睡我旁邊。”
昭華依言躺下,兩人面對面躺着。
文康看着他,忽然一笑,不是掛在脣角的笑,而是從心底發出的笑,如春風融化了冰雪。
“你笑什麼?”昭華疑惑地問。
“我想起在地窨子裡,你和我就這樣面對面躺着。”
“哦。”
“那一晚真開心。”文康嘴角挑出一抹淺笑,眼神溫柔地要滴出水來,如盛滿美酒。
開心?
昭華不解,受那麼重的傷還跳進冷水裡,又無醫藥食水,還被追殺,有什麼可開心的?
文康看着他臉上的疑惑,微微一笑,不想解釋。
那晚,他陪着他跳進冰冷的河水中,黑暗、恐懼和絕望中,姥柔軟的脣送來救命的空氣,那只有力的手拉他脫離冰寒刺骨的絕望,堅實的胸膛和雙臂給他溫暖,焦急擔憂的眼眸第一次不含戒備和冷漠地看着他。
悽風冷雨愈發顯得那懷抱的溫暖,就在那寒冷、飢餓、疼痛又危機四伏的夜晚,竟是如此安心愉快,比起在富麗舒適的皇宮裡惴惴不安患得患失,那種心情十分難得,如今思之如在夢中。
每次回憶都如嚼橄欖,苦澀中帶着一抹令人回味的甘甜。
文康自小嬌生慣養,身體看上去威猛強壯,其實內裡無比嬌貴,平日被御醫宮人侍衛們看護得無微不至,極少得病,這回出去吃了苦頭,更是病來如山倒,比常人愈發重幾分。雖然在陳嘯仙的醫治下止了腹瀉和疼痛,卻仍覺得身子發虛,足足在牀上躺了七八天才恢復過來。
昭華身子略恢復了些,就守在皇帝旁邊端茶倒水,喂粥喂湯,伺候洗漱。文康病懨懨地躺牀上,很高興看他爲自己做這做那,命他爲自己唸書擦身洗臉,還要他用口含着粥湯給他餵食。竟覺得生病也是件挺享受的事,就算天天喝粥也無怨。
如此一來,七分的病痛竟覺得有了十分,尤其是在昭華在的時候更是嚴重。
昭華忙前忙後,常常被他的無理要求搞得脹紅了臉,想到他傷病如此重,一部分原因也是自己沒有好好照顧他,以至於讓他傷上加傷,病重如此。
心存歉疚下,只得逆來順受任他折騰。
文康折騰累了就自己睡去,昭華在牀邊默默看着他,無聲地嘆氣,一雙黑眸流動着一絲不可察覺的溫柔。
想想這次衛國之行,也算收穫不小,解決了困擾他多時的糧食、練兵的問題,收服了可堪大用的大將之才,還與衛國、留國定了盟約,復國之路峰迴路轉,充滿希望。可是卻沒有預料的愉快,不知何時,緊密保護這顆心的硬殼已經被破開一道裂縫,那份無望的眷戀如綿綿秋雨,挾着冷意點點落心頭。
本打算用情愛把高高在上的皇帝控制在手,利用他的情得到想要的一切,如今御璽到手,與衛國的不侵犯條約也簽了,可謂取得了初步勝利,這可恨的人威風掃地還吃足了苦頭,他卻無絲毫得意。
想想這人對他的壞,對他的好,靜如止水的心再也難以平靜。
他素來奉行有恩必報的原則,從不輕易欠人或是接受別人的好處,文康若是玩玩也就罷了,那他也陪着逢場做戲一番。若是真的動了情,這番情意必將付如流水,得不到半點回報,甚至還會受到傷害。他雖然深恨文康,可是真要傷他,又念及姑母和兒時舊情念,下不去手。
你凌我,辱我,虐我,我無法報還,你救我,護我,愛我,我也不能迴應。你若有真心,千萬要好好珍惜,不要將一片真心錯付,以免落得個日後嗟嘆,顧影自憐。你我註定沒有將來……
昭華喃喃自語,竟不知不覺說出口來,待看文康仍沉睡不醒才鬆了口氣。
窗外夕陽的餘暉灑入高大的殿堂,文康睡了一覺醒來,一睜眼看見昭華坐在牀邊,若有所思的望着他,總是冷漠的眼睛因思考而變得更加深邃,整個人有一種沉靜如廟裡的神像,美麗又神秘,讓人捉摸不透。
彷彿怕打破這種靜謐的美好,文康也一言不發,只拿眼看着他,兩人這樣對視着,乍一看好象含情脈脈的一對情人。
四周一片寂靜,只有殿內一人高的黃金嵌七寶沙漏中的沙緩緩流過,發出細微的聲音。
“咳……”昭華轉過視線,先打破沉默。“陛下爲何這樣看着我?”
“你這樣沒有戒心,沒有恨意的直視我這麼久,是第一次。當然要好好看看。”文康語氣淡淡的,卻帶着隱約的怨懟。
先前昭華總是低頭垂眼,沒有他的命令從不擡眼看他,後來兩人好好在一起時也是這樣,無論是用膳,遊園,宴飲還是歡/愛,昭華的眼光都是落在別處。少數又短暫的幾次直視,也是充滿憤怒或是恨意,更多的是戒備、疑懼和漠然。即便是被逼着爲他畫肖像,也是匆匆的擡頭看一眼,眼中仍是未溶化的寒冰,從未象現在這樣沒有敵意甚至還帶着些許溫柔的看着他。
昭華有些尷尬,扭過頭去,目光落在地上鎏金盤螭香爐上。
文康仍是目不轉睛地看着他。又問:“那你又是爲何這樣看着我?”
昭華垂下眼簾,道:“看陛下氣色如何,這些天陛下臉色白得象紙,怪怕人的,整個人也消瘦了一圈。”
“原來如此。”文康一笑:“原來你這麼毫無戒心的看着我,是因爲我病重,沒法子傷害你,所以才放了心?”
“陛下……”昭華有些發窘。這傢伙當了皇帝還是這麼心直口快,說起話來能噎死人。
“如果這樣能讓你的眼中不再有戒備疑懼,我倒願意這樣病歪歪的。”
昭華勉強笑了一下:“陛下怎麼這麼說,哪有人希望自己病歪歪的。”
“你希望我快點好起來嗎?”
“是啊,你快點好了,我們好一起上書房讀書,一起去練武場比鬥,一起遊園放風箏。好長時間沒見太傅們,心裡怪想的。”
“我現在身子還有些虛,你喜歡讀書,自己去好了。只是不要再打瞌睡,否則太傅打你板子沒人求情。”文康逗他。
昭華有些難過的低下頭:“昭華只是個卑賤的奴隸,太傅們爲我這樣的人授課,即使礙於陛下的命令不敢違逆,心裡也會覺得是一種侮辱,也只有爲陛下授業時,我才能沾點光聽聽罷了。”
文康沒有說話,只是深深地望着他,萬千思緒,如漣漪散開,埋下無數悵然。
小華看小康的眼神開始帶了一抹溫柔,象這樣→_→
作者有話要說:老林已經敏銳的預感到小華會對小林不利。這個,真是沒辦法了,做大事得心狠點。。。
大家都覺得小華該報仇,該虐回去,但是大丈夫在世要恩怨分明,有恩報恩,有仇報仇。小康對小華的狠虐要報還,那麼對他的恩對他的好要不要報?怎麼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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