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寒的這話一說出口,衆人臉上的表情立馬各異,而最先開口說話的,赫然是姜之齊的心腹謀士白新飛。
這年輕書生一手挽住他的寬大袖子,另一手抽空將搖晃着的冠子扶穩,踏着碎步子走過來,單薄的身板愣是將羅公子和元輒給擠開。
“寒公子,且慢且慢。”白新飛多年來爲姜之齊潛伏在利州,早已養成了處變不驚的習慣,他直接問道:“您到這兒,蘇將軍知道麼?”
瞧見千寒眼角不自覺地跳了跳,白新飛立馬猜到這肯定是千寒擅做主張要帶他姐姐跑,忙又道:“眼下就兩條路,若往東走,勢必會碰上你舅舅,可若是出了 回塔往北去,那就離夕月更近了。”
“你什麼意思。”千寒心裡亂,毫不客氣道:“你這傢伙一肚子詭計,我不會上當。”
白新飛連連擺手:“不敢不敢,學生只是擔心公子和小姐。”說到這兒,他特意 迴避開蘇嬀銳利的目光,懇切道:“學生的意思是,公子何不求助於三爺,興許事情還有轉圜的餘地。”
千寒雖說性子有些執拗,可畢竟不傻,他緊緊抓住姐姐的手腕,然後看向臉色莫測的姜之齊,怪笑一聲,道:“齊叔還是不要接這燙手山芋的好,否則,會得罪長安的。”
這話明眼人都能聽出來什麼意思,姜之齊這些年在戍邊無不畢恭畢敬,爲的就是有朝一日皇帝能消氣,大發慈悲讓他 回長安。按着他的心思,無論如何是不敢插手皇帝決定的事的。
姜之齊還未說話,利昭和牛將軍相互交換了下眼色,二人同時站了起來,一左一右走到千寒身邊,他們身上散發出來的鐵血之氣太過冰冷,可是說的話卻溫和。
“寒公子莫動氣。”利昭下意識摸向腰間,卻發現空空如也,他這纔想起今日是來赴宴的,誰還帶兵刃來?利昭大手按上千寒的肩頭,暗暗發力制住千寒,笑道:“三爺也沒說不管,況且三夫人平日裡極疼愛語小姐,她可不會坐視不理。”
“是啊。”那暴躁的牛將軍手按住千寒的另一邊肩膀,銅鈴似得眼睛瞪得老大,聲音有如洪鐘般響亮:“這大雪天的,別說你和你姐還是兩個小孩子,就算識途的老馬也未必能走出這漫漫荒原,你還是先冷靜一下。”
白新飛,利昭,牛將軍這三個人看似在好言安慰這對姐弟,實際上已然控制住千寒,讓他行動不得。
經歷過無數風雨的蘇嬀,如何看不出來?很明顯,這些人已然替姜之齊做了決定,勢必要強留語兒姐弟在此。
蘇嬀使勁兒按了下方纔被切破的小指,疼痛讓她迅速穩定住心神。蘇嬀啊蘇嬀,眼下你女兒只有你可以依靠了,你可千萬得鎮定。對,得先穩住姜之齊和他的爪牙們。
“小寒,你是大孩子了,凡事應該三思而後行,莫要這般莽撞。”蘇嬀順手把門關上,屋子登時安靜了許多。她溫柔款款地 回坐到姜之齊跟前,招手笑道:“諸位先來吃飯吧,菜都要涼了呢。”
不語淚眼盈盈,別人不管她的死活,很正常。可是您,母親,您怎麼還能這麼冷靜!
“您,您怎麼還能吃的下飯!”不語甩開弟弟抓她胳膊的手,衝到正一口一口吃米飯的蘇嬀面前,顫聲哭道:“您難道沒聽見麼,我要被當成和親的棋子了!”
“聽見了。”蘇嬀往姜之齊的碗裡夾了塊羊肉,皺眉道:“你應該聽見三位叔叔的話了,這事太大了,咱們定要想個萬全的法子才行,你光着急也沒用啊。”
“你,你,”
你還是那個把我當心肝一樣愛護的孃親麼!
不語抹了把眼淚,她衝到門口,看着不斷掙扎卻沒法脫身的弟弟,無力哭道:“利叔叔,牛叔叔,求你們放開小寒,你們別欺負一個無辜的孩子。”
無辜孩子,說的究竟是被大人控制住的弟弟?還是可悲的自己?這個世界是怎麼了,我從未得罪過皇帝,爲什麼他要這般害我?
“九哥,九哥。”不語像抓救命稻草般抓住愣神的元輒,哭道:“你武功這麼厲害,是夕月國第一勇士,你讓他們放開我弟弟,你帶我去長安,我要去找我爹。”
可任憑不語怎麼搖晃元輒,這男人始終一動不動。
“你什麼意思。”不語癡愣愣地仰頭看元輒,她看着男人堅毅的面部輪廓,心一瞬間痛到極點:“你爲什麼不說話。”
“對不起。”
不語像沒聽清般,身子又往前嘆了下:“你說什麼?”
“身爲夕月子民,我的一生必須忠於我王。”
“那我呢?”
“對不起。”
髮髻上的銀蝴蝶悄無聲息地墜落在地,被酒染紅了的臉頰不輸給胭脂。不語悽然一笑,一步步地往門外退:“騙子,全都是騙子!”
大雪依舊漫天,女孩的紅色剪影在這白色世界裡顯得格外扎眼。她腦子一片空白,她什麼也不想聽,什麼也不想知道,她只想跑,只想讓冰冷的雪花從她的衣領裡鑽進去。
蘇嬀見不語和元輒一前一後跑了出去,她終究沒按捺住擔憂,手裡的筷子掉落進滾燙的羊湯裡。
“七娘,你,哎。”姜之齊長嘆了口氣,他無力地靠在椅子背上,深深地盯着蘇嬀,似無奈又似試探:“那你告訴我,我現在該怎麼做?”
怎麼做,你早都有主意了吧,否則你不會看着白新飛,利昭,牛將軍他們三個一唱一和而無動於衷。
“做你該做的。”
蘇嬀緩緩起身,揮手將不知所措的羅公子招過來:“子嬰,跟我一起去看看不語。”
“七娘。”姜之齊忽然喊住蘇嬀,他嘴脣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可又忍住了,最後只是看了眼不斷掙扎的千寒,詢問道:“那小寒呢,你說該把他怎樣?”
“煩請利大人把他綁起來,好好看着。”蘇嬀出聲打斷姜之齊,在路過千寒時,她特意停留了下來:“等我哥來了,再說吧。”
還能怎麼辦,與其讓你先下手爲強,莫不如我先替你做了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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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嬀與羅公子一前一後走在街道上,他們誰都不說話,各自想着心事。
看看吧,小寒來了纔不過一個時辰, 回塔縣的佈防比戰時有過之而不可,進出城門須得有利昭和姜之齊的令牌,否則絕不放行。
回塔縣的冬日,天總是黑的很快,今兒的雪可是下了很久,地上必定積了厚厚的一層,如果計劃出逃,那就不好辦了。
蘇嬀受不得寒,她捂着心口猛咳了好一陣子,藉着雪光看遠處城樓下的一對少年男女。
女孩抱膝蹲着,手指在雪中漫無目的地划動着,而男孩一聲不吭地站在她身邊,守護着她。
此情此景,蘇嬀彷彿看到多年前王府的雪夜。那個眉心有一道劍痕的他,輕輕地爲她披上帶着體溫的衣裳,笑的很溫柔。
“紀大哥,我又想你了。”
“夫人,您說什麼?”
一旁的羅公子沒聽清,他往蘇嬀跟前走了幾步,卻發現美人神色悽然。
“夫人。”羅公子還當蘇嬀是爲了不語而流淚,他警惕地往四周看了幾眼,湊過來低聲道:“您不能哭,三爺會懷疑的。”
“我知道。”蘇嬀用袖子擦乾淚痕,道:“子嬰,把剛纔我跟你說的計劃去和他們說,告訴元輒,這是我給他的最後一次機會。好了,我現在得 回去做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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廚房的案板上擺滿了碗筷,中午家宴吃剩下的那堆物什總得清理,不過在此之前,還是得孩子們做晚飯。
年前剩了好多做臘八粥的米豆,再新添上幾粒紅棗,一鍋香濃的粥便咕咚咕咚熬好了。
“張嘴,吃蘿蔔啦。”
一個奶聲奶氣的女童聲響起,蘇嬀低頭看去,只見小女兒正蹲在地上玩的歡呢。她不知從哪兒撿來半把滿是鐵鏽的刀子,把那蘿蔔切成一條條的,給她的兔子喂着吃。
竈坑的紅色火光照在銀子臉上,把這個粉雕玉琢的娃娃印襯的更好看了。年紀越大,銀子的五官就越發精緻,她比尋常漢人姑娘要白皙的多,眼睛又大又圓,尤其嘴角含笑的一抹神韻,像極了她的生父。
只聽得大門吱呀一聲,蘇嬀掀起簾子往外瞧去,果然是姜之齊 回來了。
“妞妞。”蘇嬀彎腰把女兒抱起來,輕聲笑問道:“娘給你教的,記住了嗎?”
“記住了,娘,要哄爹爹,”
銀子還未說完話,廚房的門簾就被人從外邊掀開了。
“七娘。”姜之齊將頭上的帽子拿下,他瞧見廚房裡一片狼藉,便挽起袖子準備洗碗。
“先不忙着洗。”蘇嬀將粥一股腦舀進湯盆裡,又端了一碟醬蘿蔔過去,說道:“等晚飯吃完了,連中午的一併洗了。”
姜之齊一邊答應着,一邊洗了手,他目光閃爍地盯着熱氣騰騰的粥,忽然將手中的筷子放下,淡淡一笑:“你和銀子吃吧,我在外頭吃過了,也別等金子了,他去陪小寒去了。”
蘇嬀心裡不住暗罵,這男人的防人之心實在太重了,不過,對付你就該對症下藥,我還有後招。
“不好吃。”只見銀子纔剛抿了一口,就把勺子扔到碗裡,笑盈盈地擡頭對姜之齊道:“爹,我不吃了好不好。”
姜之齊正準備笑着勸女兒吃飯,誰知卻聽得嘩啦一聲,原來是蘇嬀一把將銀子拉了過去,狠狠地在她屁股上拍打了兩下,直將滾燙的粥往女兒嘴裡塞。
“怎麼,連你也要氣我?給我張嘴!”
“燙,好燙啊。”銀子頭一直往過撇,試圖遠離討厭的粥和可怕的娘。
姜之齊見狀,忙奪過勺子,皺眉道:“我知道因爲不語的事,你心裡着急,可你也不能把氣撒在孩子身上啊。”
“我生的孩子,我想怎麼着就怎麼着。”說着這話,蘇嬀竟哭了:“大的不聽話,要當廚子;小的連飯都好好吃,行啊,你就別吃,餓死你我也不管了,我這都是爲了誰呀。”
“不就是吃飯麼,銀子過來,爹爹餵你。”
“不。”
誰知銀子好似也跟她母親對着幹上了,頭一撇,哼道:“就不吃,就不吃娘做的飯。”
蘇嬀一聽更來氣,揚手就要打。
“哎哎哎,別打別打。”姜之齊忙把銀子抱到懷裡,從碗裡舀了勺粥,往女兒口中送去,哄道:“你看,爹爹多疼你呀,你要兔子,立馬就讓人給你上山打。銀子是不是也應該聽爹爹的話,要好好吃飯呢?”
銀子想了想,笑道:“那爹爹吃三口,我吃一口。”
姜之齊看了一眼粥,又看向正對揹着他低聲啜泣的蘇嬀。心想着,這粥既然都能給孱弱的銀子喝,裡邊應該沒放東西。再說瞧她中午面對不語那般淡然的態度,接着又讓我把小寒控制起來,估計是想通了,會以大局爲重的。
想到這兒,姜之齊便連吃了三口,然後纔給女兒喂。一碗粥纔剛吃畢,只見銀子忽然從他懷裡掙脫,笑着往蘇嬀那兒跑:“娘你看我厲不厲害,我哄爹爹把粥吃完了,哎呦,娘,我頭好疼啊。”
蘇嬀在銀子暈倒前忙跑過去接住孩子,她抱着女兒輕輕地搖着,柔聲道:“好孩子對不起,今兒委屈你了。”
“七娘,你,你。”姜之齊立馬覺得有詐,他忙把指頭伸進嘴裡準備往出摳,誰知卻被蘇嬀迎面給抱住。
“大齊,對不起對不起。”蘇嬀死死地抱住姜之齊,直到感覺男人的身子一點點變軟。“我不能眼睜睜看着語兒掉進火坑,我得救她。”
姜之齊畢竟是壯年男人,不似小銀子,幾口加了藥的粥就撂倒,他有氣無力道:“我不是,說,說了麼,不會不管語兒的。”
“我不信。”蘇嬀將之前準備好的濃烈迷藥從櫃子裡端出來,一股腦全給姜之齊灌進嘴裡,說道:“今兒中午我藉故出去和羅子嬰去找語兒,我在門外聽見利昭他們給你說的話了,你們就是要一門心思要把她送走!”
姜之齊感覺頭越發沉重了,他反手抓住蘇嬀,急道:“咱們不能,不能,得罪皇上,會,”
“我纔不怕他!”蘇嬀又強給姜之齊灌了一碗迷藥,她從男人懷裡掏出塊樣式古樸的牌子,緊緊攥在手中。
“還,還給我。”姜之齊手上一點力氣都沒有,可仍想將牌子從蘇嬀那兒搶過來。
“不。”
蘇嬀將牌子塞進衣襟裡,她想起中午時偷聽到的話。
利昭這個人雖說是酷吏,可頗有遠見,他直接就說了:皇上用武力打下江山,已然勞民勞力,幾乎無兵可對付強大的夕月國。加之李姓殘餘勢力仍在,各地異姓王、公侯蠢蠢欲動,此時最當與民休養生息,暗中剪除異姓勢力。
而白新飛也隨即說:此番既然夕月王提出和親,這對呂國絕對有利而無害。三爺面有憂色,遲遲不下決斷,怕是忌憚楚王韓度背後的郭氏一族。可自從郭正義死了後,皇上用守孝之名將韓度軟禁在長安,郭氏名存實亡。
郭氏,名存實亡了……
高門貴族的浮沉,就是這麼現實。
蘇嬀顧不上擔憂遠在長安的韓度,她全部的心神,只在一個不語身上。
姜氏王朝要一個小女孩來維護,是恥辱,是卑鄙。
她不知道她是不是做錯了,她更不想考慮大局,她只知道,不能讓女兒流落到蠻族。那個元邵,比語兒的爹爹年紀都大,爲人嗜血狠毒,妻妾成羣又貪好美色,她捨不得啊,捨不得女兒是這麼個命!
“大齊,你聽我說。”蘇嬀擦了把眼淚,輕吻了下姜之齊的面頰,道:“我發誓,如果你能幫語兒躲過這劫,我蘇嬀這輩子當牛做馬伺候你,絕無怨言。我發誓,我會好好跟你過日子,生死相隨,再也不想紀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