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郎署
公孫珣此番來到洛陽,要應付的人和事多如牛毛,然而無論如何,他第一個要做的卻是得先去公車署報道,然後再去郎署赴任……至於其他的,不緩也得緩。
公車署那裡自然無話可說, 無外乎就是在這個中樞的大傳達室走下程序,把公文交上去,換個印信,然後打聲招呼,自然就可以走人了。
但是,接下來要去的郎署那可就要慎之又慎了!
畢竟嘛,那裡可是藏龍臥虎,每一年選出來的孝廉都會在此處做一陣子郎官, 每一年也都會有兩千石子弟、列候子弟被恩蔭爲郎, 然後每一年郡中派來彙報工作的上計吏如果表現出色的話也會被直接拜爲郎……
更別說了,就連官員的正常升遷一般也要先把你送入郎署,做一陣子郎官,既有考察培訓的意思,也有強化中央權威的感覺。公孫珣這種卡在千石門檻上的官員要來,準備升職爲兩千石的大佬也要來,甚至於說,當某些兩千石捲入政治風波在京師閒置的時候,那也要掛個議郎纔好有後續的動作。
總而言之吧,公孫珣自問自己沒那個在郎署中張狂的本錢,所以他從公車署出來以後,乾脆把所有人都攆了回去,一個護衛都不帶的,就直接一人心情忐忑的去了位於南宮前的郎署。
這裡必須還要多講一句, 到了後漢的這個年頭,郎官本身的意義已經徹底官員化了。根本沒有什麼拎着一個大斧頭站到皇帝身邊看朝爭的戲碼了, 更沒有多大可能跑進廁所把遇到野豬的妃子給背出來的那種事情存在……
這倒不是說郎官沒有隨扈天子的可能性, 而是說這已經不是郎官的正經職責了。
實際上,如今的情勢是,如果天子想要在自己長居的北宮召見具體哪個郎官的話,是要專門發出旨意送到郎署,然後郎署再去發通知找人的。至於說郎署再去哪裡叫人,那就是不好說了。
這是因爲,如今的郎官在中樞這裡,幾乎什麼都幹!或者說,各個中央機構都會向郎署借調郎官做各種事情。
掖庭,在漢代指位於帝后兩宮東西兩側的地方,一般是後宮妃子居住,所以在此時一般代指帝王后宮。
要知道,劉志無子,所以纔會有當今天子在十來歲的時候被曹節從安平國接到洛陽登基的事情,而既然無子,所以也就給了一些人機會……不知道具體什麼時候,忽然就有一個腦子活泛的洛陽本地的市民想到,既然那些士子可以靠着孝行、忠行而揚名舉孝廉授官,那如果自己去宣陵,替沒有子嗣的先帝哭孝,豈不算是忠孝兩全?
到時候能不能就此揚名發跡呢?
於是乎,這位想到做到,立即就跑到了宣陵前大哭特哭,端是引人側目。而很快的,這種行爲就引起了效仿,最後是一大堆洛陽本地的商賈、市民,一擁而上的來到了宣陵前,大哭特哭,聲震於野!
消息傳到朝中,當今天子也是頗爲感慨,便大筆一揮,下不爲例,但卻同時將之前去哭的這些人或者拜爲了太子舍人,或者是拜爲了郎官。
“讓文琪見笑了……其實,以文琪的出身和功勞,遲早也會成爲朝廷支柱的!”
實際上,作爲一名外戚,這何進應該會在和虎賁右僕射打聲招呼後就回家等着,然後上頭自然會忽然來一個祭祀求雨之類得儀式性工作……做完了,然後就可以說這是大功,再然後直接蹦到中郎將也難說。
“遼西公孫珣,字文琪,剛從雁門別部司馬任上除了中郎一職,便來郎署這裡看一看情形。”公孫珣拱手而笑。“尚不知賢兄高姓大名。”
“公孫中郎……”此人將封印的公文打開,然後當即微笑。“怕是要改稱郎中了。”
“何中郎自然要去虎賁軍中,請自去尋虎賁右僕射。”面對一名外戚,這名郎署中的官員居然不卑不亢,甚至可以說有些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味道,與之前對公孫珣的熱情截然不同。
“我要入宮值守,”許永繼續冷笑道。“速速與我散開!”
公孫珣微微一怔,還不及反應過來,那邊何進便直接拱手道喜了。
然後,便是何進上前了。
公孫珣根本沒想到會是這個結果,所以一時間茫然失措,也想不清楚是好是壞。同時,他更不曉得這到底是誰在背後使的力氣……是劉寬早早拉了自己一把呢,還是自己妻子的那位伯父暗中施爲?又或者是自己功勞確實卓著,尚書檯公論之後的結果?
天曉得!
不過不管如何了,公孫珣終究沒理由一臉嫌棄,於是他回過神後便趕緊謝過對方,然後接過文書來,立於一旁。
“是,是!”何進不由乾笑一聲。“我妹現居掖庭,爲貴人……也確實養有唯一一名皇子。”
“兩位的文書早已經到了,也早有安排。”此人對上公孫珣倒是頗爲和氣。“先來後到,公孫中郎的文書早早就在此了……”
“不許再喧鬧了!”就在此時,郎署中終於走出了一名黒綬銅印的朝廷命官,此人容貌嚴肅,一出來就嚇得那些宣陵孝子安靜了下來。“我乃是是羽林左監(羽林中郎將副手,分左右)許永,乃是郎署副印之一……朝廷賞賜你們官身是朝廷的事,可我說不許你們進郎署,你們又有何話可言?”
公孫珣是第一次見到這位羽林左監,所以那許永斷然不是因爲自己慌張,因此等對方一走,他立即回過頭來,盯住了眼前的這位俊秀‘同僚’。
此人被公孫珣‘握手言歡’,原本開懷大笑,此時卻忽然面色一緊,方纔認真答道:“不瞞文琪,我乃南陽人士,姓何名進,字遂高!”
“這種事情又有誰知道呢?”何進握着公孫珣的手正色言道。“俱是聖恩而已,我們做臣子的不該妄加揣測。而且再說了,如我這樣靠着天子恩寵驟然爲官,是萬萬比不過文琪那般出生入死,爲國家立下功業之人的……”
話說,郎中一詞在漢代可不是賣藥的,而是尚書檯屬吏的別稱。作爲如今漢家制度下實際上負責朝政運行的政務中心所在,尚書檯一般會優先從郎官中專門進行遴選,選出其中的出色人物去尚書檯做屬吏。而一旦擔任這個職務,一開始就會有被稱爲郎中,滿一年就可以稱之爲尚書郎了,而滿三年就可以稱之爲侍郎!
“正是如此。”公孫珣依舊是滿臉疑惑。“我剛從公車署過來,敢問兄臺,這宣陵孝子又是怎麼回事?”
“有本事往這兒捅啊!”
公孫珣無可奈何,也只能牽上自己的白馬,然後與這位‘殺豬宋玉’,兼自家老孃口中的‘絕世蠢貨’把臂同行,往郎署中走去。
公孫珣下馬在人羣看了半響,卻只是一頭霧水。而就在他私下張望,準備問問這些看熱鬧的洛陽居民時,人羣中,一名皮膚白皙、容貌俊秀,卻又不失身材挺拔高大的年輕人,卻是朝着這邊微微一笑,拱手行禮。
於是乎,公孫珣當即瞭然,對方必然和自己一樣是個高級郎官,再加上此人容貌出色、行爲禮貌,似乎還比自己年長几歲的樣子,便趕緊拱手回禮。
宣陵孝子們當即四散而逃……不得不說,許永這番作態或許惡劣了一些,但這些宣陵孝子們怕也真的是投機成分居多。
“原來如此,久仰大名!”
“不管如何了。”那名俊秀郎官乾笑道。“這羣人也算是得償所願了……只是從郎署的反應來看,士人們大概是恥於與這些人同伍的,也斷然不會讓他們如其他郎官一般在中樞鍛鍊!”
一衆宣陵孝子當即驚慌失措。
拴馬、出示文書、進入郎署。而不待片刻,便有一位千石官員出來接待。
“原來如此。”公孫珣愈發來了興趣,然後不再猶豫,直接向前半步,便當街握住了對方的雙手。“我與賢兄一見如故,喊我名字即可……不過,我還是不知道賢兄姓名籍貫?”
換言之,公孫珣其實到現在都還沒搞清楚,自己到底是要扛戟站崗,還是要去拎筆修書?可惜,自己兩個老師一個還在廬江,一個剛剛去職,不然他哪裡需要如此忐忑和小心?等着自己的一定是個美差啊!
公孫珣連連點頭,卻是心中暗笑……哪裡是恥於同伍,士人們怕是恨不能宰了這羣人!
“這是自然。”公孫珣脫口而出。“我就算是遠在雁門,也曉得令妹現居掖庭,並養有當今唯一一名皇子……”
原來,按照這帥哥的描述,所謂宣陵孝子其實多是洛陽本地人,靠着給宣陵哭孝而出名的。而所謂宣陵呢,其實就是指先帝漢桓帝劉志的陵寢。
周圍的平民百姓見狀,自然曉得實務,便趕緊讓出一條道來,讓這兩個官員湊到了一起。
“此事是這樣的……”這俊秀男子語氣自然,當即就和顏悅色的給解釋了一番。
然而,無論如何推搡,那些士卒卻始終沒有後退半步,而且該打就打,該推就推,絲毫沒有在意什麼‘天子親賜郎官’的意思。
“那你我就不必在此處學那些宣陵孝子們推搡了。”公孫珣繼續笑道。“不如早點進入署中,將正事辦了,看看能不能今日便成爲朝廷支柱?”
“大漢朝不是以孝治天下嗎?”
講真,別的倒也罷了,比如對方手上的繭子什麼的完全可以理解,但殺豬的也可以長這麼帥嗎?!
然而仔細一想,似乎也沒什麼不對吧?殺豬的就不能帥嗎?而且再說了,人家妹妹應該長得很漂亮吧?妹妹的長得漂亮,哥哥憑什麼不該帥?
“爲何不許我等入郎署分職?”
公孫珣不由展顏:“遂高兄的這番話倒是讓我心存敬意了,驟然居於高位而心不亂,也是讓人佩服。”
“我乃是天子親賜的郎官,爲何如此待我?”
一羣宣陵孝子面面相覷,最後推出一個老成點的中年人上前:“左監……”
“這些都是宣陵孝子。”此人和氣答道。“足下定是剛來洛中,所以纔不曉得此事?”
畢竟嘛,一羣商賈、市井小民,你們的忠孝算是忠孝嗎?得先是個士人,纔能有人權,然後才資格談忠孝的。你都不是人,哪裡有資格憑着孝行做官呢?士人們寧可去讚揚什麼羊羔跪乳之類的事情,也不願意去認可你們的,因爲羊羔只會做成肉送上他們的筵席,而這羣市井小民卻要搶他們的官……這還能忍?!
“原來足下便是那火燒彈汗、名震北疆的白馬中郎?!”此人當即面露驚喜之意,也是再度拱手行禮。“我早就聽說你出身名門,拜師名儒,兼修文武……不意今日會有如此際遇!不瞞公孫中郎,我此行也是被拜了中郎,而且同在郎署前相遇,倒是一番緣分。”
公孫珣乾笑一聲,卻也不知道該如何對付……講實話,便是對方讓他去東觀當個刀筆吏,那此時也只能捏着鼻子認了。畢竟,終究只是個過渡嘛!
“那看來遂高兄此來郎署怕是呆不了幾日了?”公孫珣調整好心態後不由輕鬆下來,畢竟,人家何進好說話總比不好說話強吧?“怕是兩三月就要拜得高位了。”
“理當如此。”何進也是一笑,然後一手拉上自己的坐騎,一手卻還是緊緊握住了對方的手臂。
“天子賜我們官身,莫非你們敢不認嗎?”
盧老師東觀修史的時候,除了蔡邕和楊彪之外,東觀裡是有一堆低級郎官打下手的,甚至蔡邕本人都是一個高級郎官;而尚書檯處理政務的時候,周圍也是有一堆郎官中的佼佼者當秘書的;當然了,南宮、北宮的宮門,虎賁、羽林這些軍事色彩濃厚的地方或機構,也還是能看到武職出身的郎官身影的。
而細細看去,此人居然也是配着黒綬銅印,而且手上的繭子也是和自己一般久握兵器的形狀。
話說,饒是公孫珣這些年見識愈多,城府愈深,可此時也不得不趕緊低頭問候,然後足足深呼吸了三次,方纔表情坦然的擡起頭來。
就這樣,一邊胡思亂想,一邊漫步向前,不一會功夫,公孫珣就已經來到了郎署大門前。然而,大門雖然就在前方不遠處,他卻不得已停了下來,根本前進不得……無他,堂堂的郎署大門處居然有數十人在此處喧鬧,還與那些戍衛官署的士卒們在相互推搡,也是一番奇景了!
當然了,只是可能而已。
一旁的公孫珣暗暗思索,他當然曉得這虎賁軍的一個重要工作,其實就是拎着斧頭在朝會上站崗,但是,他也更曉得人家何進肯定是不會去站崗的!
多扯一句,出任這個職務,實際上就已經是參與到了中樞朝政之中,所以位置極貴,乃是郎官中最難得的位置。而且也正是因爲如此,這個職務雖然理論上也是過渡性的職務,但卻經常有人一干數年……
“賢弟居然也曉得我何遂高嗎?”就在公孫珣五味雜陳之際,這何進卻是不由驚喜追問。
“左監是你喊的嗎?”負手而立的許永勃然作色。“市井小民,商賈之徒,羣聚山陵,假名稱孝,天子被你們矇蔽,我可不會!我直言告訴你們,如爾等市井出身,便是得了官身又如何?真以爲就能與我等經學士人相爲伍嗎?再敢多句話,我即刻行文請洛陽令去查你家中其他人的作爲……你是官身,你家人可不是!”
郎署前恢復了清靜,便是看熱鬧的洛陽市民也紛紛一鬨而散,但公孫珣和那名俊秀郎官卻都沒有立即上前的意思,而是各自面無表情的牽着馬讓開一條路給那許永……不過很有意思的是,這位之前強橫到極點的羽林左監騎馬走過此處,看到公孫珣與那名俊秀郎官時,居然有些慌張的味道,主動在馬上拱手一禮不說,還夾緊馬腹,帶着隨員匆匆離去。
“敢問兄臺,”甫一牽馬過去,公孫珣便乾脆直接的開口詢問。“這是怎麼一回事?”
畢竟,如今的皇后姓宋,乃是天子成年大婚時選定的元配。而那何貴人雖然生下了唯一一名皇子,但終究還不是皇后,而她一日不是皇后,如今大漢朝正兒八經的那家外戚就是人家宋家……恐怕,這也是眼前這位官員不卑不亢的一個重要緣故了。
當然,候在一旁亂想的公孫珣心裡比誰都清楚,這何貴人是必然要成爲何皇后的!
那麼……一念至此,他忽然就有些醒悟了過來,爲何那郭縕之前說什麼朝中最近雲波詭譎,並讓自己小心了。開始,他還以爲對方指的只是夏育、臧旻、田晏等人的事情呢!
可現在看來,居然是後宮也在大亂嗎?
———————我是美如宋玉的分割線———————
“何進字遂高,南陽宛人也。異母女弟選入掖庭爲貴人,生子辨,有寵於靈帝,乃拜進郎中……其人有容貌,善言語,唯以出身不爲士人所善。熹平末,本朝太祖入朝,時北伐喪亂,獨太祖全師而還,方名震天下,固於郎署相遇其人,直呼其名相談。進愕然大喜:‘白馬中郎亦識何遂高乎?’遂與之善。”——《世說新語》.言語篇
PS:感謝輕輕巧巧呵呵的二度飄紅,還有新書羣,有興趣的同學可以加一下,684558115。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