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歸家
“什麼味道?”火堆旁,公孫珣接過幹烤的薄餅,忍着口渴沒去喝旁邊河裡的生水,但還未下嚥就忽然聞到風中帶過來的一股隱約的怪味。
“好像是那邊帶來的,我去看看。”一名坐在公孫珣身旁的伴當站起身來嗅了嗅,然後徑直舉着火把走過去查看了。
衆人並不在意,因爲畢竟是一陣怪風帶來的,應該不會太礙着大家吃東西……而且再說了,在沒有水的情況下,這幹烤的薄餅似乎更難纏一點,也更吸引人的注意力。
當然了,大家都有一點安利號背景,又都見識過大疫,得益於公孫大娘常年累月在遼西那邊的教導,衆人無論如何都還是能忍住不去喝生水的。
就這樣,勉強就着唾沫吃了兩口餅子,那邊去查探的伴當就已經快步回來了,而且很快他就讓所有人都徹底沒了食慾。
“是棄嬰,”此人面色鐵青。“我舉着火把大略看了眼,那溝裡全是棄嬰,剛死的、死去多日的、被狼鼠啃得只剩骨頭的,足足有數十。”
棄嬰、溺嬰,在這年頭太常見了,公孫珣在遼西也不止一次見過,而且他很早就問過自己母親這個事情,後者的回答也很無奈。
說是一來沒有節育措施,動輒懷胎,而一旦懷胎也無法輕易能夠打胎,只能生下再處理;二來,這年頭底層百姓實在是養不活這麼多孩子;三來,官府的獎懲制度基本上已經名存實亡;四來,別忘了還有典型的重男輕女……所以,這事根本無法避免。
只不過……
“棄嬰倒也罷了,只是這附近似乎只有東面有兩三個裡散落,三四百戶人家而已,哪裡就會有數十棄嬰?”公孫珣大爲不解。
“二弟,莫非二弟回來了?這麼快嗎?”院中立即傳來一聲迴應,恰好就是大兄賈平的聲音。
“十幾年前就已經到了這種地步嗎?”公孫珣頗有些震動。
實際上,作爲家中次子,在盧龍塞那裡盤桓多年未曾歸鄉,此番又帶了好馬,又得到了兩匹絹,更不要說之前就有積攢、賞賜下來的不少財物,賈超那時候滿心興奮,只想着能儘快回家中見到老母而已。
“鄭監門,是我,我是住在大桑樹東頭賈家的賈超。”說話間賈超就已經聽出來裡監門的聲音,鄉音未改,所以瞬間就消了氣,反而有了幾分歡喜。
而就在我們這位沒有見識過民間疾苦的公子哥暗自煩惱的時候,他不知道的是,那位因爲自己走錯路而錯開的盧龍塞騎卒賈超,這天晚上註定要幹出一件震驚鄉里的大事來!
讓我們把時間倒回去,來到之前下午的時候,當時賈超絲毫不知道那位好心的公孫家少君和那位同樣好心的韓當韓義公要來找自己,更不知道這倆人後來還因爲一條小河的緣故走岔了路,然後大晚上的拐到了野地裡,凍的跟那啥似的。
實際上,賈超騎馬來的路上,已經想的很周到了:銀子要讓兄長拿去給自家添置些許良田;馬匹自己要騎着去附近幾個亭中看看能不能應募一個騎卒,也算是尋個差事;而這絲絹嘛,母親年紀大了,未曾享受,先要緊着她做一身好衣服,再拿出來一匹當聘禮,給自己娶一個比嫂子還漂亮的老婆,若是還有剩的,未必不能看在這個嫂子在家照顧母親數年的份上也給她做件什麼衣服。
按照周制,一里應該有72戶人家,漢代中期普遍性認爲一里應該有100戶人家。但實際上,各地方窮富不同,人口密度也不同,再加上漢末時期的人口總量相對於開國時期的變動,這時候冀州鉅鹿這地方的一里,應該已經普遍性超過100戶人家了。而且,也不可能再是標準的十里一鄉了。
所以,哪裡會計較這些呢?
“可不是嗎!”此人誠懇說道。“不是不願意養,而是確實養不起。百姓貧苦,經常一場大災大疫就要讓整個鄉里崩潰,然後我們青州人,要麼逃到泰山上當賊,要麼就是往邊郡那邊找活路。當年若不是老家活不下去,我家也不會舉家逃往邊地……反倒是遼西那裡,按照主母的說法,地廣人稀,主家壓迫也不是很重,所以反而能多養活一些孩子。更別說遼西還有我們安利號,主母可是會鼓勵家中的奴婢、徒附收養一些棄嬰的,不少棄嬰如今都已經長大,向來視主母爲神仙般的人物。所以說,不是此地百姓太過於窮苦,而是遼西那裡實在是更好一些。而少君自幼在那裡長大,自然不知道這邊的情形。”
“誰是裡監門?”賈超喘着粗氣,略顯無奈的拍打起了封上的里門。“大下午的爲什麼關門啊?快快幫我開門。”
“少主,恕小的直言。”一名公孫珣家中的中年徒附(與主家有封建關係的依附人口,相當於不可買賣的奴僕),此時忍不住插了句嘴。“我家昔日是從青州舉家逃荒到遼西的,青州那邊,十幾年前就也是如此程度的棄嬰了。”
“也不知道有沒有帶錢來……”這時,旁邊又響起了一個有些陌生,但依舊能夠分辨的哀怨女聲,儼然是賈超離家前不久自己大兄討得那個嫂子。
而且,他終究是本地人,萬萬不會走岔道的。
然而此時,聽說有數十具棄嬰就在自己身側,聯想起遼西的情況,公孫珣卻是猛地通透了起來——同樣是世家、豪強,並不是邊郡那邊就會有多麼高的覺悟,而是說面對着鮮卑人的強大軍事壓力,以及烏桓人在身側給人帶來的不安感,那邊的世家、豪強願意爲了保持住當地的軍事競爭力而對底層讓出一些東西來。
看到二人盯着自己還有自己身後的馬匹如此驚愕,賈超當然是愈發得意了起來。
這一夜,公孫珣輾轉反側,難以入睡。
冬日下午,不少鄉人都在避風處曬太陽,賈超回家心切,路過這裡只是微微頷首而已,而他數年都沒有回來了,又牽着馬,馬上還放着絲絹,這些鄉人想認又一時不敢認,直到他停到了自家門口方纔想起這人是誰。
“是我回來了,大兄嫂子速速開門。”聽到這話,站在門前的賈超忍不住笑了起來,沒成想自己這嫂子還是個小心眼,就想着自己的錢……然而,自己此番回家如此走運,連續遇到貴人,不僅帶來了本該帶來的錢,還有額外得來的馬匹、絲絹、銀子呢!
這裡多說一句,漢代制度,十里一鄉,又有十里一亭,聽起來有些懵逼。但其實鄉是民政單位,是從戶口上來討論的。而亭是治安和管理單位,是從防護、郵驛、治安上來討論的。兩者其實都是縣裡直轄,互不統屬,也互不矛盾。
“等什麼?”賈超莫名其妙,然而他思家心切,也懶得和這個姓鄭的老蒼頭廢話,所以直接牽馬快步朝着家門方向去了。
正在笑呢,大門已經打開,自家那四間草坯房圍成的小院子,還有兄嫂二人赫然就出現在了賈超眼前。
“哎呀,這賈超帶錢回來是好事,可發了大財回來,未必就是好事啊……”裡監門年紀已大,嘴裡忍不住絮絮叨叨了起來,但想說什麼卻也沒繼續說下去,只是再度從裡面插上了里門,然後回自己的小屋裡躲風取暖去了。
只是這個時候,卻也不好再打擾了。
當然了,再往下,裡這個概念卻是毫無爭議的了,這是漢代最基層的一個行政組織,一般是將一定戶口的老百姓集中在一個聚居點進行管理,普遍性設置籬笆、圍牆和大門,並且安排一名里長進行管理。這年頭也沒村子和小區的說法,那麼這個裡基本上就可以認爲是後世一個村或者是一個小區。
只不過,亭這個機構由於管理着郵遞業務和驛站業務,還有指路的功能,所以天然的有地理指示作用,這纔會經常在地址中見到某某亭某某裡。
那麼既然如此,內地這裡的世家豪強,又會對底層百姓盤剝到什麼份上呢?竟然至於一個暗溝裡就出現了這麼多棄嬰?竟然逼得本地的老百姓跑到有生命危險的邊郡去給人當徒附?!
“大桑樹東頭的……賈超?!”裡監門一邊開門一邊驚愕了起來。“哎呀,真是你,還牽着馬帶着這麼多東西,這是上好的絲絹嗎?你是接到書簡了?聽說北面下了雪,我們還都以爲要再等等呢。”
話說這嫂子未出嫁前,乃是鄰鄉大黃裡中出了名的漂亮小娘,只是因爲看上了大哥賈平能吃苦會種地,然後自家又有四間房,又有三十畝田,當日還算是裡中中產之家,這才嫁過來的。
“大兄,大兄!”自家門口,賈超心裡歡喜的簡直想要直接推門進去,但想到走時,家裡的破門就是被自己一掌推壞的,又只好束手束腳的輕輕砸起了這塊破木板。
所謂溫故而知新,拋開對方話裡拍自家老孃馬屁的廢話,公孫珣卻是順着這話後忽的想起了自己那位老孃曾經說過另外一句話——邊郡這地方,民族矛盾有效的壓制了階級矛盾,也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
話說,雖然民族矛盾和階級矛盾的概念自己老孃都是給自己仔細‘科普’過得,但當時的自己聽了這話以後卻依舊稀裡糊塗,半點都沒懂。
所以,早在公孫珣那邊出發後不久,人家賈超就已經穿鄉越亭,縱馬來到自家所在的東河亭大桑裡的里門前了。
“誰呀?”一個還算耳熟的鄉音立即響起。“這裡門關上是里長吩咐的,說是爲了防狼的,前些日子有狼摸進了對面的三馬裡,還叼走了兩隻羊……”
裡監門,是里長的副手,實際上可能是整個大漢朝最底層的吏員,而在這種遠離城市的偏遠鄉下,一般是由上了年紀做不了農活的孤寡老人來幹,也算是給他一條活路了。
“我這裡有些肉乾,嫂子拿去燒些熱湯來,待會一起吃了。”在外歷練了多年,賈超已經不是當年的那個鄉中混小子了,張口就很有條理的指揮了起來。“大兄去左右鄰居家借些草料來餵馬……還有,母親在何處,我要先來拜見母親的!”
這纔是那句話的真諦!
不過反過來一想,這大漢朝的內地郡國,非但沒有軍事壓力,而且還要爲了維持這個局面向邊郡輸送大量的財物……沒錯,大漢朝的規矩,邊地窮苦,所以那邊安撫異族和維持邊防的錢都是內地郡國輸送過去的。
“永平元年,祭肜復賂偏何擊歆志賁,破斬之,於是鮮卑大人皆來歸附,並詣遼東受賞賜,青、徐二州給錢歲二億七千萬爲常。明、章二世,保塞無事。”——《後漢書》卷九十.烏桓鮮卑列傳.第八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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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