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章 鐵騎橫百里（下）
公孫珣的想法其實沒有多麼玄妙——他只不過是舉一反三，想到卜已不可能只派人收攏河南部隊而不派人收攏河北部隊而已。
換言之，公孫珣是將目光放到了整個東郡戰場，不願意只把樑仲寧此番聚攏的部隊當做目標，所以纔要急速進軍，用騎兵圍追堵截對方, 逼迫彼輩渡河往北，去聯合更多的部隊，從而畢其功於一役罷了！
甚至，一旦截住黃巾軍更多部隊的話，或許還能把卜已從濮陽堅城裡給調出來呢！
帳中諸將，曹操和婁圭是自行領悟，而其他將領在聽完婁子伯的解釋後也迅速醒悟了過來，並即刻奉命行動起來。
後來的情形也證明了公孫珣的判斷，數千漢軍連夜橫行百里，強行趕往東阿，果然讓剛剛聚攏起了數縣黃巾，領着足足萬餘人的樑仲寧陷入了驚慌狀態……他根本不知道漢軍來了多少兵，又是在何時洞悉他計劃的。
而慌亂之中，這位東郡黃巾中唯一有些戰略目光的副帥，一開始還試圖直接往濮陽方向走，卻被漢軍利用騎兵優勢給迅速截住，往更東面的那幾座城去也是如此。盤桓了兩三日，缺衣少食，無奈之下，他也只能在心驚肉跳中按照漢軍所期望的那樣，直接從東阿北面的著名黃河渡口蒼亭強行蒐羅船隻渡河，試圖去和北面的張伯會師去了。
有趣的是，渡河期間, 漢軍居然沒有半點騷擾。
回到兩日前的早上，東阿城外。
“你便是程仲德？”席地而坐，正喝湯吃餅的公孫珣當即端着手中物什起身相迎。
“我是東阿縣令聞人生。”爲首一人佩玉塗香、身高七尺、面色白皙, 聞言趕緊恭敬行禮。“城外露水頗多, 將軍辛苦一夜，不妨暫且入城歇息。”
“我沒跟你說話。”公孫珣擡手將手中湯餅塞到對方懷裡，而這聞人縣令實在是有些措手不及，一個不穩便被潑了一身熱湯，然後引得坐在地上的曹操哈哈大笑，鬍子都撅到湯碗裡去了。
“閣下便是程仲德嗎？”公孫珣對着聞人縣令身後一名身材極高，卻又清瘦無比的‘老年人’拱手行禮。“珣自從來到東郡，也算是久仰仲德公大名了，東郡諸城皆陷，獨東阿一縣保全，全賴仲德公的智謀與膽識啊！”
“有勞了。”公孫珣抹了一把嘴上的餅渣，倒是毫不客氣的接受了對方的邀請。
呂範、婁圭各自怔住，倒是公孫珣早有所料一般，依舊不以爲意，反而讓二人稍安勿躁。
“只有此言嗎？”公孫珣思索片刻，復又沉聲問道。
董昭見狀苦笑，也只能挨個拱手行禮，然後告罪直言：“君侯見諒，昭沐浴休息完畢，思來想去，覺得有一事應該要說與君侯，這牌等說完再打也無妨。”
然而程立聞言不由上下打量了一下眼前之人，但卻依舊搖頭：“將軍厚愛，然老夫已然四十有四，垂垂老朽，何以堪驅馳啊？”
“事關鄉梓，此事理所應當。”程立後退數步，恭敬行禮。“還請將軍暫駐小城，以作安頓。”
公孫珣不以爲意，揮揮手便讓對方去了。
程立聞言先是不慌不忙在榻前高凳上坐下，然後才正色以告：“不瞞將軍，在下思來想去，覺得有一事應當坦誠相告，以免相互生疑，這才忽然來訪。”
房內一時無言，尤其是婁圭，他面色青白不定，估計算是見識到了程立的‘性格惡劣’所在。
董公仁無言以對。
董公仁一走，倒是呂範伸手彈開榻上一片木牌，自嘲失笑：“其實，我本是想等董公仁走後進言文琪徵辟那程仲德長子程武，以作牽制和脅迫的……現在看來，倒也是心存不良的小人了。”
董昭看了呂範、婁圭一眼，咬牙之餘倒也乾脆：“君侯，今日程仲德婉拒君侯，怕是不止是因年紀漸長，而是另有緣由。”
婁圭聞言難得泄了一口氣，不由捻鬚反嘲：“小人難做，我既然已經做了，子衡何必再做？！”
這倒是婁子伯的一貫作風了，管殺不管埋，出計不出力，於是三人一起失笑，便就勢掀了棋盤，轉而一起玩起了動物牌。
“不錯。”程立不由冷笑。“大亂剛起，黃巾賊多在攻城略地，以奪取府庫城池、大戶豪右莊園爲主，很少有侵擾鄉里的舉動；而官軍倉促而出，卻兵甲齊備、庫藏充足，心思也多在戰事上；甚至，此時因爲各地長吏逃散，百姓可以逃避平日的稅算，日子反而好過不少！然而……秋收之後又如何呢？戰事遷延又如何呢？”
周邊衆人紛紛側目。
隨即，程立作爲引導，公孫珣領着身邊衆人從容進入東阿城中，雙方全程都沒有去看顧身側還捧着湯碗的那位聞人縣令。
不是不亂，時候未到而已。
“公仁是來打牌的嗎？”人一進來，公孫珣便戲謔問道。“這動物牌三人可打，四人亦可打，且上榻來便是。”
幾人恍然四顧，最後齊齊看向了坐在榻上東側的公孫珣身上，後者思索片刻，一邊下令請人進來，一邊卻依然坐定不動。
“軍情未明，子伯便已經有妙策了嗎？”公孫珣不禁停下棋局好奇看向了自己這個心腹。
“地域嗎？”公孫珣難得一聲長嘆。“不想程仲德如此智者，也有此念？”
戰事遷延下去，地方長吏又多逃竄，很快就會有大量盜匪出現；這還不是最可怕的事情，真正可怕在於秋收……公孫珣沿途所見，戰亂對青苗的毀壞是很劇烈的，而且很多非黃巾軍所佔區域的農民也都紛紛棄家從賊，這意味着拋荒的地方也很多……那麼到了秋收，人還是那麼多人，卻少了那麼多糧食，一個農業社會會產生多大的動盪呢？
程立不由微微變色。
“文琪就知道唬人！”就在這時，曹操忍不住放下湯碗嗤笑一聲。“你名中帶日，我姓中就不帶日了？董司馬名中就不帶日了？人家不願離鄉，你何必如此死纏爛打？”
董昭沉默片刻，卻又不禁反問：“且不說此言，公孫將軍真不是程公之‘日’嗎？”
“既然談不來便不要去談了，省的學我自取其辱。”公孫珣招手道。“且上榻來，行軍辛苦，難得清閒一日，不要多想了。”
然而，牌剛打了兩局，卻又忽然聽到門前侍衛彙報，說是隨軍司馬董昭求見。
公孫珣沉默片刻，卻是回身依舊笑道：“程公多心了，並無人如此進言。”
程立一時愕然……這件事情是他少年時的事情了，知道的人其實不少，但此時驟然被公孫珣提起，不得不說，還真讓一直對此念念不忘的程仲德有些心動了。
“如此強橫人物，公仁與他談的來嗎？”公孫珣不由笑出了聲。
然而，當日在東阿城內其實並無多少軍事籌劃，這主要是因爲公孫珣手下大部分兵馬都還在外面，分兵去驅趕和堵截樑遠和他手下的那萬餘黃巾軍去了，情況不明，也不好妄加討論。
“不瞞程公。”公孫珣眉頭緊鎖，想了好大一會，卻還是搖頭不止。“可能是自亂起後，我心思多在軍事上面，所以實在是沒有看到過亂象叢生之事……而中途在趙國，雖然與董司馬談及過一些吏民逃亡之舉，但那些卻多是投賊之人，卻似乎不是程公所指的那般亂象……敢問程公，這是爲何呢？”
程立雖然性格惡劣，但他區區一個縣吏，被一個身份高了不知道多少層的持節將軍如此禮遇，倒也沒理由甩臉色，於是當即恭敬回禮：“多謝將軍美意，卻不敢在將軍面前稱公，將軍自來東郡數戰數捷，光復甚速……吾輩區區小功，焉敢在將軍面前提起呢？”
“說來聽聽。”公孫珣好奇不止，而呂婁二人也一起正色相對。
而程立聽到曹操此言，也是不禁失笑，復又朝着公孫珣拱手正色言道：“將軍厚愛，我五內俱銘，但實不相瞞，如今世道紛亂，我正欲在家中保全兒女……並非是沽名釣譽，不願相助。”
“董司馬有何事見教？”稍微調整一下後，程立終於還是出門相應，而且沒了之前在縣寺中的昂然直色，這是因爲對方本就是鄰郡名士，相互早有耳聞，算是半個鄉人。
公孫珣負手仰頭，若有所思……他之前沒往這個方向想，但此時經過程立一點，卻是心思透亮了起來——此時不見亂象不是什麼好事！
恰恰相反，這說明亂子太大，而漢室的天下也太大，需要時間才能顯現出來而已。
“程公且坐，不知有何事教我？”公孫珣微笑相詢。
“理所當然。”言罷，程立看都不看其餘三人一眼，便自顧自出去了。
“也罷！”公孫珣嘆氣道。“不過東郡戰事還需程公鼎力相助，請你不忌從屬，替我多行籌劃。”
“姜太公八十，百里奚七十，公孫弘六十，朱買臣五十……自古賢才大器晚成，程公難道比不得這些人嗎？”公孫珣依舊不願撒手。
公孫珣一時失笑：“既如此，你覺得我又能如何呢？”
來人自然是婁子伯了。
另一邊，話說董昭出了縣寺，拉住一人隨意打聽了一下，卻居然往程立家中而去，後者剛剛返家，便聞得這董公仁來訪問，難免錯愕當場。
公孫珣聽到這話，倒也是終於認真了起來，便從塌下放下雙腿站起身來，而他這麼一動作，呂範、婁圭、董昭三人也紛紛落地，或是侍立，或是端坐。
四人剛剛坐定，門外侍衛再度前來稟報，說是本縣程立請見。
“如何？”公孫珣握着對方手繼續懇切言道。“我欲闢仲德公隨軍而行，文職武職俱由你來挑選，待東郡事罷，必有千石前程！”
“時候未到？”婁子伯一時好奇。
“都罷了吧！”公孫珣也是仰頭自嘲。“三個小人所侍之人，他又怎麼會來投呢？還是用心於戰事吧！就由你我這臭味相投之人，幫他蕩平鄉里。”
程立剛要回復，卻不料公孫珣一步向前，居然不顧自己滿手餅渣直接拉起了人家手來，然後低聲笑道：“這個道理，乃是當日我年輕氣盛，在洛陽誅殺王甫、段熲，卻被曹節一舉反撲，大敗而歸時，人家在尚書檯中當衆教訓的……至今銘記。”
“因爲時候未到。”程立板着臉言道。
實際上，公孫珣這一日在東阿倒是難得好好休息了半日……他佔用了人家聞人縣令的縣官寺，一進城便洗了個熱水澡，復又昏昏睡下，到了下午才精神抖擻的起來，卻又和呂範隨意的房中榻上擺起了棋盤，下起了圍棋。
“程公，”董昭甫一入門便正色問道。“我聽說良禽擇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事，人各有志，既然你早間已經拒絕了公孫將軍的招攬，爲何還要咄咄逼人，上門再行諷刺之事呢？如此舉動，豈不是徒惹人厭惡？”
“回稟明公。”董昭肅容相對道。“怕是程仲德以明公是燕人而心有疑慮。”
“還有一事。”董昭建言道。“終究是程仲德囿於地域，不識明公風采，我願意去幫明公再與他談一談。”
“天下間風氣如此，不是隻有一個程仲德的。”董昭愈發無奈。“鄉人鄉黨，以郡爲國，這是哪裡都免不了的事情，便是明公你在河北不也因此得利嗎？”
董昭無言以對。
“明日軍議，”公孫珣輕笑揮手道。“還請程公依舊不吝才智。”
“那便說吧！”公孫珣依舊不以爲然。
程立蹙眉反問：“敢問董司馬，若我不去耿直一番，真有小人進言讓公孫將軍闢我子爲吏又如何？我屆時還能以老朽之語應對嗎？”
呂範、婁圭聽到此言，各自起身拱手。
“自然是凍餒交加，盜匪四起了。”一旁的婁圭忍不住插嘴道。
公孫珣一聲嘆氣，倒也真不好多言了……對於如李氏那般豪強，便是彼輩勢力再大自己也能毫不顧忌，可一個士人，還是一郡名士，尤其是這把年紀了，恐怕真不好強行徵辟。
可大概是聽說公孫珣已經醒了的緣故，此時卻忽然有人來訪。
“我聽人說，”公孫珣還是不撒手。“程公少年時曾夢到在泰山上捧日而起，我名爲珣，醫無閭珣玗琪之珣，名中帶日，你說，這莫非是天意讓你我成事嗎？”
程立步入房中，迎面看見這一幕，也是一驚，但旋即醒悟，然後便立在門內從容拱手一禮：“將軍！”
“那就好！”程立再度拱手道。“冒昧來訪，出冒昧之言，全賴將軍大度，還請告辭。”
而且再說了，這程立聽說是個超級壞脾氣，真逼急了，作出什麼不對路的事情來，那可就悔之莫及了。
公孫珣聞言不禁哂笑，然後終於鬆開了手。
“我也先回去了！”董昭幹坐片刻，似乎是覺得氣氛有些尷尬，就主動拱手告辭。
“這就是鄙人不願輕易離家的緣故了。”程立看都不看婁圭一眼，便起身昂然朝公孫珣拱手言道。“將軍的威德我怎麼可能不知道呢？但是，亂事既起，便是有將軍這樣的英雄替朝廷掃蕩四方，可天下的動盪怕是纔要剛剛起來而已……故此，我程立雖然有些許立身之德，卻也要以保全鄉梓爲念！還請將軍不要輕信一些小人之言，以爲我是和他們一樣待價而沽，心存不良！”
程立難得感慨：“動亂將起，龍蛇並舉，不如自保於鄉梓，且坐觀時事。再說了，公孫將軍終究是燕人，德望亦在河北。”
程立嘆了口氣：“將軍拳拳之意我哪裡能不知道？只是我區區一個小吏，又如何敢比這些上古先賢呢？”
“非是軍情。”見到只有呂範，婁圭也是微微行禮，便隨意坐下，然後開門見山。“乃是今日早間之事……君侯，依我看程仲德早間所言俱是託辭，其人不過是審時度勢，眼見天下將亂，卻又天無二日，不知誰纔是那個他該捧之日，所以不願輕易出賣身家而已！”
“仲德公過謙了。”公孫珣輕笑道。“我聽說‘時危見臣節，世亂識忠良’，人的才能平素裡是看不到的，得到了危難處境才能看出一個人的本事……如仲德公這樣驟遇大亂，幾乎以一人之力保全一縣，這纔是真正的本事。而如我這般統帥上萬精兵悍將，掃蕩一些只有千餘人的縣城，便是再快，那也只是本分罷了！”
婁圭雙手一攤：“只是略有所得，過來提醒一下而已，能否如何，還是要看君侯自己心意。”
“說來聽聽。”
董昭長出了一口氣，又向呂範、婁圭二人拱了拱手，這才上榻取了一席之地。
“且問將軍。”程立捻鬚肅容問道。“亂起以後，將軍自涿郡至河內，又從河內直髮我東郡，沿途所見，可曾見百姓流離失所，亂象叢生？”
這下子，其餘三人便也耐住性子坐在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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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巾起，太祖嘗過東郡，董公仁爲隨軍司馬，舉東阿程立，太祖喜而闢之，立不應。待出，昭私問曰：‘將軍不能乎？’對曰：‘天下將亂，龍蛇起陸，且觀之。’昭默然，立遂走。待歸，昭喟然語於呂、婁：‘吾素聞良禽擇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事。今程仲德見機不早，悔之晚矣。’”——《新燕書》.卷七十.列傳第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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