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醫無閭
“你這個小兒,把天下人都當做什麼?”盧植一邊徐徐起身一邊語氣平靜的質問道。“僞書盜印……真以爲靠着一些不知所謂的伎倆就可以將天下人玩弄於鼓掌之中嗎?”
公孫珣大腦一片空白,轉過身後,一時竟然忘了下跪請罪。
“將門關上。”盧植盤腿坐在了牀榻上,身子筆挺,哪裡還有半分醉意?
公孫珣宛如木偶一般又轉過身去關上了門,而一直到手上的皮膚接觸到了門框,這才覺得渾身上下多了一絲活氣,腦袋裡也多了一絲清明。
所以,等關上房門後,他當即回身下跪請罪:“學生犯下大錯,請大人懲處。”
“且說說,爲何要作出如此悖逆舉動啊?”盧植依舊是那副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氣度。
“回稟老師。”趴在地上的公孫珣腦子一轉,立即將諸多理由中最能拿得出手的那個拋了出來。“前些日子就在此處,老師曾經辱我母親……”
這倒不是假話,公孫珣這麼坑盧植,很大程度上是那天晚上記恨上了那句話,若非如此,也不會這麼利索的就下定決心。
“好理由。”盧植難得失笑。“天地君親師,以孝道而逆師道,便是把你綁到河南尹朱野那裡去,你也能昂着頭把話說出來。再說了,盧子幹海內名儒,當着弟子的面辱及人家父母,難道就不要考慮一下洛中輿論……是這個意思嗎?”
公孫珣俯身不敢答。
“除了這個呢,可還有其他理由?”盧植繼續問道。
“蝗羣會飛。”公孫珣當然知道這件事情。“所謂撲殺也最多撲殺兩日罷了,又能吃幾日?當日蝗災過去以後母親便以此事爲恥,說自己眼高手低,只知道紙上談兵,搞一些小計倆,無關大局。”
“你在我面前跪過數次。”盧植搖頭笑道。“但多是因爲視禮儀爲無物而刻意爲之……但今日這一跪倒也稱得上是真心實意,甚好!天色已晚,且去吧!”
“是請刻《毛詩》於石碑的背面,與《韓詩》互爲表裡的上表。”
就好像這事,跟同病相憐的公孫越說,跟收攏到自己手裡的呂範說,跟韓當那種大老粗說,乃至於跟利益薰心的許攸說,那都是沒問題的,可你要當着盧植這個當事人說……這算什麼事啊?你公孫珣還要不要臉了?
“想明白了?”盧植振了振衣袖,然後提醒了對方一聲。“想明白就起身吧,地下涼,上面熱,暑氣寒氣一起浸上來,到年老時連路都走不動。”
“爲何不能如此?”盧植不以爲然道。“同爲幽州人,涿郡與遼西雖然相隔兩郡,但你家生意也是做過來的。再說了,我也好,你母親公孫大娘也好,在幽州都也算是名人……”
聽到此話,看到對方的表情,公孫珣心裡猛的一個激靈,宛如被人當頭澆了一盆冰水一般——是了,現在他哪裡還能不明白,自己的所作所爲根本就是被眼前這位明察秋毫的大儒給利用了!
人家盧老師心裡比誰都清楚眼前的局勢,比誰都能認清現實,而且比誰都實事求是!眼看着局面僵住,人家早就準備退而求其次了!
自己根本就是被眼前此人當成了刀子使!
“擡起頭來。”盧植呵斥了一聲。
“也算是你實誠。”盧植搖頭道。“你出身邊郡世家,照常理而言,經學造詣如何於你其實並無太大幫助,倒是京中人脈……說起來,我專門將你留在身邊教導,反而又是攔了你的路了!不過暫且不談這個,我問你,即便是今日我沒有發覺,事後也必然猜到是你所爲,你又爲何覺得我屆時會寬宥於你呢?”
至於真正被坑的不要不要的,好像只有那邊還在睡着的劉寬劉婆婆了!
當然,還有自己!可笑自己之前竟然還自以爲是,以爲自己佈局多麼嚴整?又是請人,又是造勢,又是僞書,又是盜印的……
“是!”公孫珣一邊答道一邊偷眼去看對方。
公孫珣趕緊起身,然而等他擡頭對上對方似笑非笑的目光時,卻忽然有了一絲明悟……是了,事情還有轉機,不然這盧植斷然不會是如此態度的!
真要是震怒之下想處理自己,哪裡還會讓自己關上門,還這麼優哉遊哉的審問?這盧植又不是黃鼠狼,吃個老鼠之前還要戲弄半個時辰!
盧植身高八尺二寸,坐在榻上,竟然還能用手撫住體量極高的公孫珣肩膀:“東方之美者,有醫無閭之珣玗琪焉……語出何處?”
公孫珣爲之一怔,旋即默然。
“是,《淮南子》。”盧植略顯感慨道。“那年你約莫有三四歲,你母親覺得不能再稱你乳名了,可當日她偏偏又因爲經商之事和族中頗有利益齷齪,便也不想請族中長老幫忙,所以就託人給當日剛剛於鄉中成名的我送來書信。而我,便在回信中給她寫了這句話。”話到這裡,盧植也好,公孫珣也好,身體全都不由一顫。“換言之,你這名字,乃是我給你取得……算起來,已經約有一十五年了!”
“未曾見過。”盧植失笑道。“但有多年書信往來。”
“兒戲倒也無妨。”盧植搖頭道。“幾個未加冠、剛加冠的年輕人,總要有些敢爲天下先的豪氣的,這些年我所見到能跳出出身桎梏的英豪,大多也是如你這種膽大包天之徒……其實今天這件事情,真正的關鍵在於後果太嚴重,你以爲我剛纔對你說‘盜兩千石印當斬’,是假的嗎?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有些事情可以去賭一把,有些事情,但凡見到了就要遠遠繞開,只有如我這般落入絕境,纔可以弄險一搏!”
公孫珣茫然上前來到牀榻前。
“我覺得老師是海內名儒,應當頗有道德氣量,等到事情成爲定局,想來也不會在無憑無據的情況下對我一個未加冠的弟子如何……”
“那也要看局勢的。”盧植面色平靜的答道。“人若處於絕境,進退不能,那哪裡還會顧忌這些呢?你整日對自己的同學說,你們公孫兄弟被我和劉寬夾在其中,是如何如何的難辦,莫非以爲我就沒有被中樞諸公和山東諸公夾在其中嗎?”
“凡事需要知己知彼。”公孫珣回過神後不由面色緋紅,低下頭來。“連自己是什麼斤兩別人是什麼斤兩都不知道,就做這種事情,未免太過兒戲!”
“《淮南子》!”公孫珣趕緊微微彎腰。“這是我名字的出處,醫無閭山就在遼西。”
“那日在義舍中我之所以動怒,並向劉文繞將你強索回來,不爲其他,只是因爲你自己而已。”盧植繼續道。“我與你母親雖未謀面,但書信往來十五年,又怎麼可能不知道她是個無君之人?而你,偏偏又自幼失祜,乃是一個天然無父之人!故此,我實在是不想看到自己當年親自起名的幼童,變成一個無君無父又無聖之人,這纔要叫到身邊親自嚴加教導……誰成想,竟然已經來不及了!”
公孫珣再度陷入到了之前那種張目結舌,手足皆不能動的狀態之中。
“我當日也是如此想的,還在回信中斥責她無稽。”盧植搖頭苦笑道。“然而蝗災過後,令支人終究是多了些蝗蟲果腹,再加上你們公孫氏的賑濟,居然愣是熬過了那一年。而我們涿郡,卻秩序崩壞,乃至於出現了人食人的慘像……經此一事,我才曉得你母親往日信中的一句話堪爲至理名言,所謂勿以善小而不爲,勿以惡小而爲之!公孫珣,你須曉得,人行於世,若是覺得道理對的,那自然是要盡力而爲的。”
“這樣就好。”盧植打斷了對方的敘述,然後連連點頭道。“僞書既然已經送上去了,那就且看看局勢……依我所料,你這封聯名上書還是很有可取之處的,陛下十之八九會當場同意,而其他中樞諸公礙於陛下與劉公也會無可奈何……不用看了,他確實睡着了,便是沒睡着也無妨……到時候,我若是有事,你便以我的名義去監督這《毛詩》的銘刻好了!”
公孫珣連連點頭,然後又想起之前的話題:“老師所言母親教您的‘道理’……又是怎麼一回事?”
“可要是這樣,如果老師結局註定,又何必爭這一丁點呢,於老師有何益處?”
“那……”
“喏!”公孫珣終於感覺自己活了回來。
“倒也是個妙招。”盧植微微頷首笑道。“也省的我讓你去洛陽城下把人再給追回來了……而且,我是不是該謝謝你,替我尋到了一個破局的絕妙好招呢?”
公孫珣眼前瞬間閃過了母親信上那‘未必可怖’四字,還有當初什麼一定要拜師盧植的種種說法……心底對自家老孃感到憤然之餘,卻也放鬆了不少:“竟然如此嗎?”
“不敢欺瞞大人。”心裡有了微微一絲底氣之後,公孫珣倒也坦誠了許多。“其實也是想借此脫困,小子野心太盛,實在是受不得緱氏這裡的寂寞……”
這便是言傳身教了,公孫珣當即鞠躬行禮。
“不用偷看了。”盧植失笑道。“此事我不會追究的,但你也需要將這個教訓謹記在心。”
“有一些,比如標點……”
“你上前來。”盧植忽然招手道。
“我問你,前些日子河南的蝗災可有所留意?”盧植收起笑意,再度正色起來。
“你母親在信中給你出了不少主意吧?”盧植忽然又繼續問道。“可有能讓古文更勝一籌的主意?”
“是。”公孫珣失魂落魄的站起身來,卻是忍不住開口問道。“可是,老師剛剛不是還說這種伎倆……不足以玩弄天下人於鼓掌嗎?”
“當日河北蝗災,滿目瘡痍,而我正在涿郡教學。”盧植卻是說起了一件讓對方略有印象的事蹟。“而蝗羣未到涿郡時,我曾遣人快馬去問你母親……你須曉得,前一年大旱,令支因她諫言引水灌溉而得以保存,我頗爲佩服……所以,就遣人問她,蝗災又該如何應對?她回覆我說,可以撲殺食用!我對此很是不屑,你可知道爲何?”
“我是朝中唯一一名古文博士,爲古文張目義不容辭。”盧植繼續解釋道。“可是我能被啓用卻多賴中樞諸公的恩義,他們對我有知遇之恩。而且再說了,正如你之前所言,事關根本,中樞諸公是半點不能退的,而我又只有一人。所以,此番爭執之後我的下場幾乎已經是註定的了,無外乎就是如你所說的那樣,被人擱置在什麼角落裡,蒙塵落灰而已。既然如此,還不如坐視你耍些小伎倆,看看能不能鑽點空子,能爭一點是一點……”
話到這裡,公孫珣實在是說不下去了,沒辦法,太尷尬了!
話說,人對人的想法,有些是可以堂而皇之亮出來的,但有些東西是真沒臉跟當事人說出口的。
“於我或許無益處,但於整個局勢或許還是有益處的……這天下日漸崩壞,想要恢復制度,我自問古文終究是比今文更合適一些,所以有一點點進步都是好的。”話到這裡,盧植稍微停頓了一下,再看向對方時卻是溫和了不少。“這個道理,還是當日公孫大娘教我的。”
公孫珣下跪於榻前,已然不知所措。
公孫珣恍然若失,然後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老師,我心存怨望在先,僞書盜印在後,老師何至於對我如此?從初次相見便要將我留在身邊教導,再到今日的寬宏大量……只是因爲與我母親相善嗎?”
“我與你母親相善個什麼?”盧植仰頭大笑道。“你以爲那日我說她婦人、商人之見是在故意激你嗎?我與她書信往來十餘年,倒是爭執多大於敬服……”
“自然。”公孫珣趕緊點頭。
“不說我的事情了,”說完往事,盧植卻又繼續問道。“只說你,經今日一事,可有什麼教訓嗎?”
“僞書中都是些什麼內容啊?”正在公孫珣突然有了道德覺悟並進行自我反省的時候,牀榻上的盧植又開始審問下去了。
“老師認得我母親?”公孫珣已經徹底失去了思考的神智。
公孫珣大拜而走。
“數月,盧植自九江返洛,仍居於緱氏山。(太祖)既身奉二師,常輾轉於洛中、緱氏,執禮甚恭,未嘗有怠。宛洛士林,皆稱其德。”——《舊燕書》.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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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