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曄坐在靠門的位置,百里婧剛走過他身邊,一腳踏在碎裂的碗底上,腳下一滑,身子往後倒去,韓曄絲毫不曾猶豫,攔腰將她抱起,力道之大,使得一個撒酒瘋的人完全無力掙脫。
兩個人的臉離得極近,呼吸都帶着酒氣,百里婧眼神迷離,酒勁已經衝上了頭腦,她的雙臂本能地圈住韓曄的脖頸,脣邊漾開一個大大的笑意來,舌頭打着結道:“大師兄……你今天……射箭的樣子真好看,可以教我麼?你教我……我就好好學……保證不會給你丟臉……”
這一段情景何其熟悉,林岑之已經傻了,木蓮也不知如何是好,夜色已然來臨,韓曄方纔失控的臉色努力維持着平靜,衆人都看不到他的身子在顫抖,脣角的肌肉也輕微抽動着,他半晌才應,聲音恢復了冷漠,不帶一絲感情,卻還是十分動聽:“你喝醉了。我送你回去。”
百里婧聽罷,笑了,笑得像個傻瓜似的,她毫不否認地點點頭,順着他的話應道:“嗯,我好像是喝醉了……”卻突然一個大力掙開韓曄的懷抱,扶着桌子才勉強站穩。
她站在兩步開外的地方看着韓曄,臉色漠然,嗓音平緩:“大師兄,我知道你演不下去了,我也演不下去了……遲早師父、師兄他們都會知道的,我們早就分開了,早就不喜歡對方了,你還可以跟他們說你恨我,恨我傷了你,傷了你的妻,都沒關係,反正……我也不見得就不恨你……”
最後一句,她的聲音低下去,頭也低下去,深吸了一口氣,擡腳朝門口走去,步子仍舊帶着幾分不穩。
在邁出門檻前,百里婧又回過頭,沒看韓曄,而是注視着林岑之道:“三師兄,明日內場考試結束,你若是想找我,就去城東左相府,我的夫君是左相的大公子,你稍作打聽便會知道,整個盛京城應該沒有人不認識。”
林岑之呆若木雞,半晌才僵硬地點了下頭,應道:“好、好的……”在百里婧跨出門檻的那一刻,林岑之反應過來,追上去道:“婧小白!我送你回去吧!你一個姑娘家大晚上的不要亂跑啊!”
林岑之離開了,木蓮不好再留在這裡,看着佇立在原地面色平靜如死灰的男人,她張了張口,卻沒說出一個字來,只是在臨出門時問道:“主子,您這是何苦?”
來時的路開滿了燦然的花朵,從單純青澀走到甜蜜溫存,然後,再從甜蜜溫存倒回素不相識,一步一步後退着走。天地間巨大的悲喜都藏於這小小的一方雅室之中,夜色昏沉,幾盞小燈的微弱光亮下,他雖着一身白衣,身後的影子卻黑暗一片,涼颼颼的冷。
他們相愛以後,因年齡和性格相差許多,鹿臺山上的衆人總是笑話婧小白,笑話她整天追在韓曄身後叫大師兄,竟不像戀人,倒像是無賴的小師妹對大師兄糾纏不休似的。
婧小白被這些笑話刺激了,從此都不肯再叫他大師兄,而是指名道姓地直呼他韓曄,她以一種平等的目光渴求着得到他同樣的平等注視。
大師兄是大師兄,韓曄是韓曄,大師兄是很多人的大師兄,而韓曄卻只是婧小白的韓曄。
不一樣的。
今日,她早想得清楚,彼此間的關係早已不似從前,分手後的兩個多月裡,她第一次對他說話,叫的是……大師兄,她說,我不見得就不恨你……
究竟是如何走到今時今日這種境地,全世界都是敵人,而他不過想要護一個女孩周全,爲何竟這麼難?
……我不見得就不恨你。
恨我沒有關係,一點都沒有關係,最難過的是我愛你,但我……不能說。
※
在岔路口與鹿臺山上的四位分道而走後,司徒赫等人相攜着去黎戍的戲樓聽戲,墨問也未直接回府,而是在長興街上轉了一圈,看到了那輛載着她的馬車停在了“碧波閣”前,心裡多少有了點譜。
繞了一圈,還不肯回府,車伕只當他想透透氣,便驅車到了僻靜的護城河邊。
其實,墨問哪裡是想要透氣啊,他只不過是在想往日的舊情人見了面會說些什麼。他沒這種經驗,實在想不出,也猜不着他的妻會有什麼反應,情緒是否會大起大落,平日裡那個舊情人不在,她都常常失控,現在面對着面,她能安安分分地敘舊?
他反正是不信的。
但作爲一個知書達理善解人意的好丈夫,若是貿然闖入他們師兄妹的聚會,肯定會惹得她不高興,且將他苦心豎起的良好形象也顛覆了不可。他焦躁地算着時辰,想着待時候差不多了,就去碧波閣外接了她,順道一起回去,什麼可乘之機都不給別人。
初夏的風呼呼地吹過護城河畔的垂楊柳,攜着河水和青草的味道一陣一陣拂過鼻端,周圍安靜異常,只聽見馬蹄的噠噠聲和車輪的滾動聲。
墨問的耳忽地一動,沉黑的眸子一眯,敏銳地射向厚厚的布簾之外,果不其然,車前奔馳的三匹駿馬忽然齊齊揚蹄,發出幾聲受驚時的嘶鳴,差點沒將車廂整個掀翻了過去。
來者不善。
完全不打一聲招呼,連隻字片語都不詢問,渀佛早已知曉車裡坐的是誰,四周黑暗中破空之聲接二連三,數不清的箭矢朝着偌大的車廂一齊射來,周圍空曠,連可以躲避之處都無。
遠山大驚,忙抽出腰間的軟劍,飛掠上了車廂頂部,將射來的箭矢擋去了大半,奈何車廂太寬,利箭如麻,無休無止,遠山身中利箭滾下了護城河,發出“撲通”一聲水響。沒了他的阻擋,不一會兒,華彩的車廂被射出了數不清的窟窿,料想裡頭坐着的人恐怕早就被射成了篩子,密密麻麻的皆是洞眼。
半刻之後,破空之聲消失,渀佛有人在黑暗中下了命令,那支看不見的隊伍如風般迅速遁去,只留下護城河畔一座插滿了箭矢的馬車廂,車廂前懸掛着的兩盞燈籠隨風飄動,而手握繮繩的馬車伕身中無數支箭,早已成了“刺蝟”,三匹駿馬,一匹倒地,一匹重傷,一匹在仰天嘶鳴,發了瘋似的拖着車廂往前跑,卻無論如何都拖不動這沉重的負累,伏在地上直喘氣。
萬籟俱寂,遠處是萬家燈火,無人知曉護城河畔發生了這一幕慘案,直到晚歸的小攤販挑着擔子路過此處,被無數的箭矢和死不瞑目的馬車伕嚇得屁滾尿流,大喊大叫着報了案。
京衛軍聞訊趕來時,驅散了四周的百姓,校尉舉着燈籠,查看了一番車廂外刻着的紋飾標記,大驚失色地喊了出來:“婧駙馬!”
每一個身份顯赫的大家族都有獨立的紋飾標記,刻在馬車上、轎子上、進出城的腰牌上,京衛軍將這些紋飾標記都認得清清楚楚。三匹馬,公卿家族外出纔可有如此排場,而車廂前的紋飾,在墨家的藍色族徽外頭塗了一層金色,是皇家駙馬的標誌。
本以爲只是一件大手筆的殺人案,哪裡想到遇害的居然是當朝婧駙馬,在這塊地界上出的事,別說是校尉這頂帽子,恐怕他祖宗十八代都不夠誅連的。
頓時,這校尉嚇得渾身上下哆嗦不已,連張口說話都再沒力氣,舉着燈籠掃過馬車車廂下面,鮮血一滴一滴地從車廂底部滲出來,將馬車周圍的空地染成一片血紅,空氣裡滿是血腥的氣味,這婧駙馬怕是再無生還的可能了。
“快,上……上報朝廷。”渾身脫力的校尉半晌只能說出這麼一句話來,忽然對着圍觀的百姓大吼道,“你們……你們都給我散了!”
百姓們剛散開條口子,從長興街的方向駛過來一輛馬車,車前華彩燈籠的光亮由遠及近,將馬車的周身幾丈遠的地方都照得透亮,可以清晰地瞧見車廂前五匹駿馬並列而行——五匹馬是皇家纔敢享有的待遇,這來的人肯定是皇親國戚。
還來不及下跪,車廂的窗簾被掀起一點,有個着鸀衣的丫頭探出頭來問:“發生什麼事了?何故擋道?婧公主的鳳駕到了,你們也敢攔麼?”
聽聞“婧公主”三個字,那校尉腿一軟,“撲通”一聲跪下了,圍觀的百姓也紛紛跟着他跪下,一句話都不敢再說。
校尉哆嗦着聲音道:“奴才叩見婧公主,公主萬福!但、但有一事要告知公主,婧……婧駙馬一刻鐘之前遇……遇害,恐怕兇多……吉少了……”
那挑起簾子的鸀衣丫頭駭然睜大了眼睛,回頭望向車廂撐着頭睡着的百里婧,百里婧迷迷糊糊地聽到校尉的話,僵硬着腦袋坐起了身子,一把掀開車簾,厲聲質問道:“你再說一遍?!”
皇室公主的氣勢在這一聲質問中顯露無疑。
校尉已經知道自己只剩下一死了,雙膝跪着往前爬了兩步,離車廂近了些,不敢看百里婧的神色,閉着眼重複道:“婧駙馬遇刺,恐怕已經……凶多吉少,請婧公主……節哀!”
他“節哀”這兩個字說得特別清晰,百里婧跳下馬車,擡手狠狠給了他一巴掌,喝道:“胡、說、八、道的狗奴才!讓開!”
她撥開人羣,朝那輛馬車走過去,腳步匆忙。及至看到滿地的鮮血,百里婧再也走不動,胸口泛起巨大的噁心,忙捂住了嘴,不讓自己吐出來。
滿目都是羽箭,猙獰不已。
今日在校場上看到的還不夠,還叫她在這種場面裡再看一次,被箭矢扎得密密麻麻的車廂,早晨她才與墨問同乘,現在已經被射得完全看不出本來的面目,人想要靠近一步都不行。
“咳……”她突然便蹲下了身子,將方纔在“碧波閣”喝的酒全部吐了出來,她沒有吃菜,吐出的全都是苦酒,肺腑裡涌起無限的悲慼和荒涼,一陣一陣空虛的冷。
“墨問……”
她口中喃喃,忽地瘋了似的站起身,衝上前去,一把掀開了破碎的車簾……
百姓們人人都不敢看裡頭的慘狀,紛紛別開了頭或者閉上了眼。
百里婧直直地毫不避諱地看了進去,正對上了一雙沉黑的眸子,男人的脣邊染着血,卻在看到她時彎起脣角微微一笑。
這一笑,與平日裡一模一樣,溫柔而沉斂,他眨了一眼,笑容越發地溫柔了,卻讓百里婧失控般突然嚎啕大哭起來,墨問的雙肩和雙腿都中了箭,只是因爲馬車車廂寬大,箭鏃射入時許是遇到了阻力,傷口並不深,卻讓他完全動彈不得,像是被釘死在了車廂內,而他又不會說話,喊不出一字半句,所以,直到百里婧掀開車簾,才發現他還活着。
墨問有失血之症,一點小傷口便會血流不止,肩上和雙腿起碼被射入了十支箭,血已然將他藏青色的袍子完全浸透,車廂下面的血持續不斷地往下滴着,確實都是他的血。
百里婧忽地用力一抹眼淚,折身抽出了京衛軍的佩刀,將釘在車廂上攔着路的箭矢一刀砍去,喊道:“木蓮,快去叫太醫!快去啊!”
木蓮後知後覺地應了:“哦,知道了!”一邊爬上校尉的馬,眼睛卻仍舊盯着墨問。這場謀殺是誰做的,她一清二楚,可這個病秧子身上的箭全部射中了無關緊要的部位,怎麼可能是偶然?在箭林之中還能不死,他到底可怕到何種地步?現在揭穿他,告訴婧小白他在做戲,他其實深不可測,婧小白不可能會信,因爲,他做足了弱者的礀態,他以瀕臨死亡的困境繼續示弱,誰都不會信她木蓮所說的是真的。
一看到墨問未死,校尉的命也活了一半,趕忙命令京衛軍幫着百里婧拆開了馬車車廂,將墨問從箭雨中搬了出來,只見傳說中的病秧子左邊的肩上中了兩箭,右邊中了三箭,兩腿各中了兩箭,傷口不深,但箭鏃幾乎都沒入了大半。正值夏日,傷口容易感染,普通人都可能活不了,病秧子本就病得只剩下半條命了,這九支箭恐怕真會送他歸西。
京衛軍要擡着墨問上另一輛馬車,墨問卻不肯走,而是艱難擡起手,朝百里婧伸過去,百里婧忙上前握住。
墨問的手掌上都是血,他顫顫地用指在她手心寫道:“方纔我以爲我要死了,但我最遺憾的是,竟沒有告訴你我心底最想說的話。也許這一次我終究難逃一死,我得把這心裡話告訴你,才能死得瞑目,也許你不願聽,也不願接受,但……我、愛、你。”
最後三個字他寫的艱難,一個字一個字的覆蓋下去,鮮血早就將百里婧的掌心染紅了,“我愛你”三個字尤其模糊不清,但百里婧卻清晰地感覺到他寫這三個字時的力度和認真。
寫完了,他微微一笑,緩緩低下頭去,在她的手背上烙下一吻,吻出了一個血色的印記,竟像是要與她永別一般。
百里婧怔忪,不做迴應,墨問苦笑了一聲鬆開了手,京衛軍不敢耽誤,立刻擡着墨問上了馬車,讓他平躺在厚厚的厚厚的毛絨地氈上。
百里婧早已淚眼朦朧,後知後覺地追上去,爬上馬車,跪在墨問的身旁,俯視着他蒼白的臉色,她哭道:“我知道我不愛你,我現在還不愛你,但是……我真的想和你一起過完此生。你別死,求你不要死,你死了我怎麼辦?我一個人怎麼辦?你答應過要和我一起生活的啊!”
墨問平躺在那裡,注視着她婆娑的淚眼,他脣邊泛起一絲不明的笑意,對她的質問和妥協都沒做迴應,緩緩閉上了眼睛。
……
城東左相府一片混亂,手無縛雞之力的婧駙馬竟然遭受這等無妄之災,同情、後怕與幸災樂禍的都大有人在,尤其是西廂,亂作一團。
宮中來了好幾位太醫,丫頭們在“有鳳來儀”中進進出出,端進去的熱水出來就成了血紅色。見了太多血,百里婧受了驚嚇,木蓮爲她熬了安神的湯藥,她捧着碗抖着手一直沒能喝下去。
百里婧喃喃自問:“究竟是誰要對墨問下這麼狠的手?萬、箭、穿、心……不給他留一點活路,究竟是誰?!”
木蓮不敢答話,沉默不語。
外頭有人通傳道:“婧公主,駙馬身邊的小廝在護城河裡找到了,他胸口中了一箭,不過還有一口氣在,不知能否救活。”
又過了一會兒,有人稟報道:“婧公主,赫將軍來了。”
聽到“赫將軍”三個字,百里婧手中的藥碗一抖,掉在了桌上,藥湯都翻了,她突然對外喝道:“不見!告訴他,我不想見他!再也不想見他!讓他走!”
這一聲好大的火氣,伴着哽咽的哭聲,讓外頭通傳的人立刻噤聲。
木蓮皺眉,即便事情失敗,主子卻全無害人的動機,婧小白懷疑了所有的人,卻懷疑不到主子的頭上去,因爲,在婧小白的眼裡,陷害墨問的人已經有了前車之鑑,只會是關心她的人,不想讓她陷入這種門不當戶不對的婚姻中的人——當今皇后或者將軍赫,都有嫌疑,蹴鞠賽已經是個先例。
司徒赫正在戲樓聽戲、喝酒,猛地聽聞墨問出了事,便丟下黎戍、黎狸等人立刻就來了相府,只是怕婧小白傷心恐懼,找不到人說說話,哪裡知道熱心腸撞上了冷冰塊,婧小白竟拒不見他。
司徒赫是個聰明人,聽到百里婧這近乎失控的一聲吼,立馬就知曉了婧小白的意思了,她懷疑他,不,她竟十分肯定是他製造了這一場暗殺,企圖將她的夫君置於死地!
瞬間就寒了心,司徒赫打倒了擋路的小廝,徑直闖入外室,站在百里婧身側,痛心地問道:“婧小白,你懷疑是我做的?”
百里婧沒轉頭看他,她搖搖頭,一字一句道:“我、不、知、道……”
她沒說“是”,卻等於說了“是”,她已經十分肯定是他做的,只是她還想保全他,不想追究他這個責任罷了。
司徒赫的心越來越涼,夏日的夜晚,他的身子骨竟冷得像冰塊,鳳目居高臨下俯視着他的傻姑娘,明明知曉不該與她斤斤計較,卻還是難掩心頭的鈍痛。
他堵着氣,啞聲問她:“婧小白,你要他……還是要我?要我死,還是他死?如果是我做的,你會殺了我麼?”
百里婧的心混亂得找不到一絲頭緒,赫做事從來都很衝動,與她一樣,也只有他的將軍身份,才能動用這數不清的弓箭手,別的人有什麼本事在盛京城內大開殺戒?又或者,下令動手的人是她最敬愛的母后……
這個問題她真的答不出,赫也已經問了許多次,越問,百里婧越覺得他幼稚且偏執,所以,這一次她漠然應道:“赫,你不會死,但是他會。明明這本來就是個不公平的問題,你不要再問了……問來問去,沒有任何意義。”
司徒赫啞口無聲,張了張口卻一個字也沒有說出來,他覺得心裡真空。方纔在黎戍的戲樓子聽戲喝酒的時候,他心不在焉地想,要是婧小白在身邊多好啊,沒有韓曄在,也沒有病秧子在,就他們幾個在一塊兒,聽黎戍依依呀呀地唱着戲,那就是他平生最嚮往的幸福了。
他想盡一切辦法靠近她,出了事第一時間趕來她的身邊,她卻已經長大,不需要他牽着她的手,不需要他揹着她跑,婧小白長成了一個堅強的有自己的想法的姑娘,爲夫家着想,爲師兄着想,就是不肯再要赫了。
人生最痛苦的事莫過於當那個人在你心裡長成了一棵參天大樹,且開出了最美麗的花朵,你眼見着那樹那花成了你的生命之源,可那個人卻當你可有可無,一日比一日更加不重要起來。
更可悲的是,他不能把心裡的這些話對婧小白說出來,她當他是什麼?表哥?他對待戰事、對待敵人果敢殘忍毫不留情,卻在婧小白身上優柔寡斷、魯莽衝動,這些年藏着如此深的心思,不敢對她吐露半句。怕一說出口,這層親密的關係從此都沒法繼續下去,她若是不知道,還能當他是哥哥,她若是知道了,依她的個性,會讓他多麼絕望?
司徒赫,你就是個沒出息的孬種,竟已經在心底給你與她的關係下了定論,已經承認她和你之間除了現在這種狀態,就只剩徹底決裂和永不來往。
爲什麼?
爲什麼如此篤定,篤定她會選擇別人,而不是你?
越在乎的人越卑微,他愛着婧小白,婧小白或許也愛他,可這愛,性質完全不一樣。他的愛,不允許任何一人摻入其中,只有他和她,而婧小白的愛,可以有韓曄或者墨問存在,她的所愛或者她的夫君,也可以允許他的身邊有別的女孩陪伴,說到底,她就是個不懂事且讓他恨得牙癢的傻姑娘……
“好,既然對你來說沒有任何意義,我從此都不會再問了。”司徒赫苦笑一聲:“你若覺得是我做的,那便是我做的,我不否認。”
最後一個字說完,他決然轉身離去,來時有多匆忙,走時便有多絕望。
百里婧聽着司徒赫沉重的腳步聲越來越遠,捂着臉伏在桌上無聲地哭了起來。是有很多人愛她,卻沒有多少人理解她,他們從未站在她的角度爲她着想過,總是他們認爲怎樣對她最好便給了她什麼。也許歸根結底都是她的錯——
也許她從一開始就不該任性地要嫁給墨問爲妻,帶累他無望的生命遭受如此多的磨折。
也許她一開始就不應該對韓曄死纏爛打,讓他誤以爲喜歡她,又發現喜歡的根本不是她,最後,韓曄輕鬆抽身離開,她一個人站在原地怎麼都無法釋懷。
也許她不該上鹿臺山習武,她該和她所有的姐妹或者姑姑們一樣,安分守己地做着帝國公主應該做的事,在閨閣中時學習如何知書達理、務必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等着將來出嫁或者和親,相夫教子、興國安邦。
可惜,她走的並不是這樣一條路。她走了所有的皇室公主都不敢走的路,學了她們不敢學的武藝,嫁了她們不敢嫁的人,做了那麼多出格的、招人怨憎的事,她若是有一絲後悔,便是等於將此前的整個人生——十六年的所有通通否決。
不,不該是這樣。
若她可以預知現在,她便不會如此痛苦,若她早知世事無常,便可以做到清心寡慾,她做不到,這是她的軟弱和無能,也因爲如此,所以,她纔是百里婧。
赫,婧小白從來都沒有變,還是原來的那個婧小白,只是你們看待她的眼光變了,開始從你們的角度思索她開不開心,想着她遭受了那麼多的苦,應該早日爲她掃除障礙,可那些所謂的“障礙”,就是她生命裡難得的平靜,她應該惜福,應該知足。將我心,換你心,其實,這是不對的,世上任何一個人都不可能代另一個人受苦。
她兀自哭得顫抖,木蓮環着她的肩無聲地輕拍着,耳朵卻聽到有腳步聲跨進了門檻,那人都不需要通報,直接問道:“她怎麼了?受傷了麼?!”
是墨譽。
語氣十分急迫,竟用起了質問和責備的口吻。
木蓮轉頭朝他看去,見墨譽還是那一身藍色便服,少年的臉上是藏不住的焦急和關切,乾淨的眸子注視着哭得傷心的百里婧。
木蓮看着他半晌沒說話,墨譽被看得很不自在,上次遭木蓮這麼一諷,他將心底的秘密盡數暴露,現在任何心思在木蓮的目光下都會原形畢露似的,什麼都藏不住。
墨譽這次來,確實是聽說墨問遇刺,所以擔心地過來看看,但見百里婧在那裡哭,他便什麼都忘了,若是向來強勢寸步不讓的女孩突然哭了起來,那定是受了無限的委屈,無端地就戳中了心裡那個隱痛的地方,他的擔憂和關切一股腦兒都表現了出來。
“我大哥傷勢如何?”墨譽恢復了幾分淡定,又問道。
然而,百里婧哪裡有工夫搭理墨譽,木蓮冷冷道:“四公子坐會兒吧,太醫還在裡面蘀大公子診治,公主也乏得很,不大想說話。”
墨譽於是在桌前坐了下來,目光時而看一看燭光搖曳處近在咫尺的人,時而注視着被紗幔和屏風阻擋住的內室,丫頭們還在匆忙地進出。
孫太醫忽然打起了簾子,道:“婧公主,駙馬醒了,似乎想同您說話。”
百里婧擡起頭來,蓬頭垢面的,哭得眼睛紅腫,她用絹巾擦了又擦,努力平復了一下情緒,這才入了簾幔,墨譽站起身目送她進去,喃喃道:“好好的一個人,竟哭成了這副模樣……”
木蓮冷笑了一聲,爲他倒了一杯涼茶,諷道:“可惜不是爲的四公子。”
墨譽臉一紅,故作不在乎道:“我知不是爲了我。”
木蓮從墨譽的話裡聽出了幾分自嘲,也沒有心思反駁他,便不再應答,只是這相府裡頭亂的很,駙馬初醒,她也不能離了婧小白,不知主子那裡境況如何,如此多的箭矢齊發,暗殺當今駙馬,誓必遭到朝廷徹查,稍有差池便滿盤皆輸。
更可怕的是,病駙馬未死。若之前只是惹了他,此番誓必惹惱了他,這樣一個深藏不露的奸人,會有何種報復手段……是針對主子,還是會對婧小白下手?無論是哪一種,她都必須嚴加戒備。
“木蓮。”
墨譽忽然開口道。
木蓮從紛亂的思緒中被驚醒,茫然道:“啊?”聲音竟是從未有過的柔和。
墨譽聽了,一笑:“難得沒有對我冷嘲熱諷。我方纔在外頭的時候聽說遠山也中了箭,可太醫們都忙着給大哥診治,只請了個郎中給遠山瞧着。我想着這恐怕不好,遠山畢竟伺候了大哥這些年,你進去告訴公主一聲,叫太醫也給遠山診治一番,且保住他的命吧。”
依照木蓮的個性,她恨不得遠山死了纔好,與病駙馬一樣深不可測的奴才,留了也是禍害。可墨譽說的有道理,她作爲丫頭不能反駁,只得掀開簾子進去找百里婧。
整個內室都是血腥味和藥草的味道,撲面而來,異常刺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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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日小劇場】
墨問:→_→擦,萬箭穿心好刺激!不過還好我沒死,要不然就有人睡我的媳婦,搶我的牀位,鄙視我神馬肉都還沒嚐到!
琴媽:(無力狀)大姨媽親切地慰問了我,我流着血,乃們也應該流着血,這才公平……以後更新情況請看置頂的第一條留言,會提前告知親們滴。罪人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