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怕,墨問,別怕……”百里婧拍着墨問的背輕聲哄着。
周圍鴉雀無聲的,所有的丫頭小廝們都不敢動彈,乖乖地跪在地上聽候發落,爲了駙馬爺,婧公主連落公主都打了,他們豈能安然置身事外?
墨問在她懷裡發抖,這種狀況以前從未有過,墨問也從來懂得分寸,不會輕易爲外界所動,如今怎麼會抖得如此厲害?
百里婧貼着墨問的耳邊問:“她說了什麼?”
墨問身子一僵,卻輕搖了搖頭,黑髮擦過她的脖頸。
百里婧見問不出什麼,便放鬆了手臂,扭頭看着一衆跪着的丫頭小廝道:“方纔他們對駙馬爺說了什麼?告訴我。”
“奴婢不敢說!”衆人把頭埋得更低,聲音打顫道。
“說!”百里婧受不了這種婆媽和敷衍,厲聲喝道。
終於,有個小廝大着膽子哆嗦着嗓子道:“回……回公主,方纔落公主說……說駙馬爺都病成這副模樣了,怎……怎麼還到處亂跑,朝中不知有多少人等……等着看駙馬爺出……出事,大興國的第一駙馬可是許……許多人想做都做不成的……瞧着駙馬爺比前一陣子氣色更差,許是受……受了太多的罪,或者就是招……招了太多人的記恨,真是可……可憐。”
那小廝說完,整個花園都寂靜了,能清晰地聽見草叢中的夏蟲在鳴叫。
“賤人!”百里婧聽罷,氣得捏緊了拳頭,想起方纔兩巴掌真是打輕了,她該把百里落那個賤人的嘴撕爛,讓她從此都不能再嚼舌根子!回過神才發現墨問的身子已經不抖了,只是一片僵冷,他的臉埋在胸前,似乎無力再擡起,整個人沉默陰鬱的樣子與從前的雲淡風輕截然不同。
儘管百里落說的並沒有錯,父皇也曾經親口對百里婧說過類似的話,說墨問若是死了,她的未來夫婿有無限種可能,但這是第一次有人當着墨問的面將現實揭開,他不想面對也得面對,着實太過殘忍了。
“墨問……”百里婧出聲喚了墨問的名字,卻不知該怎麼安慰。其實,她明白,什麼安慰都無用,墨問從來都是一個明事理的人,他不可能不清楚百里落話中的意思。
就在百里婧以爲墨問會繼續沉默時,他忽然擡起頭來,向來與世無爭的眸子染上些許哀傷的笑意,脣角也是強擠出的弧度,在她的手心裡一筆一劃地寫着:“婧兒,她說得對,你這麼好,自然有人愛你。雖然我這個身子殘破不堪,心卻是隻屬於你的,任何中傷和流言都無法撼動,所以,我不會自暴自棄,也不會糟蹋自己讓你難過,給我點時間,讓我可以站在你身邊,好麼?”
墨問眸中的哀傷透着無限的堅定,像是一個巨大的漩渦將百里婧吸了進去,每一句話都容不得她反駁,百里婧愣愣地點頭,應道:“好。”
得到她的應允,墨問一瞬間開懷,笑容爬上他的眉梢眼角,使得並不怎麼好看的一張臉也分外生動起來,他隨後寫道:“婧兒,餓了麼?我們回去吃飯吧。”
“嗯。”百里婧蹙眉應。
那些丫頭小廝早就被嚇得渾身汗溼,婧公主的火爆脾氣他們不是第一次聽說,卻是第一次真真切切地親眼看到,以爲今晚定將鬧得一發不可收拾,哪裡想到婧駙馬一句話都沒說,只是寫寫劃劃間便讓婧公主消了氣……這種本事,旁人恐怕都沒有。
竹塌重新擡起,往偏院行去,墨問高高在上地看着夜色中的一切,沉靜的黑眸忽然變得寒波生煙般冷凝——連個緩衝的時機都不給,接二連三地來了這些甩不掉的麻煩。
情敵相見分外眼紅,何況九箭之仇未報,若不是有韓曄在場,他也無需做這等柔弱姿態。
但,韓曄果然夠鎮定,百里落對他這個病秧子出言惡毒,韓曄無動於衷地看着,絲毫不阻止,完全是一副旁觀者的姿態,然而,他的每一個眼神卻又帶着探究,像要將眼前所見一一洞穿。不過,韓曄這份沉着自若的鎮定只在傻瓜對他大吼時有瞬間的失衡,他撲進傻瓜懷中時,自發絲的縫隙裡看到韓曄眼中閃過濃濃的殺意。
你死我活的戰役一早便拉響,從四月十五校場上的皇家蹴鞠賽開始,自護城河畔萬箭穿心的劫殺案開始,一筆筆的賬目清晰明瞭,誰都別想置身事外。那個長舌婦實在礙眼的很,總有一天,要把她的舌頭給割下來——
傻瓜,你傻便罷了,由我來動手。
……
沒有在左相府吃席,百里落片刻不曾停留,頂着臉頰的疼痛回了晉陽王府,韓曄自然也不會單獨留下。
晉陽王府的花園內,所有伺候的下人都退開了,百里落憤怒地收住步子,轉身瞪着韓曄質問道:“妻子被人扇了耳光,你這個做夫君的無動於衷,是什麼意思?!她可以爲了她的夫君打我,你爲什麼不能爲了你的妻子教訓她?!”
韓曄的一雙星眸平靜地注視着她,開口聽不出喜怒:“你若不去招惹那個病秧子,也不會有這些事。”
聽罷,百里落火了,冷笑着咄咄逼人道:“你的意思是……全都是我的錯?我說的那些話有什麼錯?!他本來就是一個要死的人了,還一刻都不肯消停,讓人擡着也要去湊熱鬧,我不過是告訴他,別先把自己折騰死了,後面可有太多的人等着接替他的位置,想要做這大興國的第一駙馬,呵,難道不是麼?”
她這麼說着的時候,目光一刻都不曾離開韓曄的臉,滿含嘲諷地探究着。
韓曄仍舊面無表情,也不接她的話茬,只是淡淡道:“逞口舌之快會舒服些麼,請太醫來瞧瞧纔是正經。明日端陽夜宴,你這副樣子恐怕去不得。”
他說完便不再看她,徑自擦過百里落的身邊往書房走去。
“韓曄!”百里落徹底被激怒,在韓曄身後叫了他的名字。
然而,韓曄的腳步不曾有一絲停頓,頭也不回地走了。
這就是衆人眼中體貼入微的好夫君!夏夜燥熱,他仍舊不溫不火,他就是有本事吊着她,有本事將她一個人撂在一邊,成親兩個月,她從未見過韓曄有生氣的時候,他所發的最大的脾氣不過是在法華寺的菩提樹下與司徒赫大打出手。
但,真真欲蓋彌彰,他一個手指頭都不曾碰過百里婧,既然都已經反目,還留着那些藕斷絲連的情分做什麼?!
百里落氣得胸口劇烈起伏,今日這兩巴掌她生生地受了,與數月前那一劍之仇一起,永生不忘!下一次,她倒是要看看,若這兩巴掌當着他的面打在百里婧的臉上,他韓曄是不是也能無動於衷事不關己?!
走着瞧,這一天,不會遠了!等她找出鹿臺山的秘密,等她撕破韓曄那張虛僞的臉!
百里落剛回到只有她一個人的臥房,侍女春翠進來,見她心情不好,小心翼翼地稟報道:“公主,水已經準備好了,您去洗浴吧。冰塊也都備好了,春翠替您敷一敷臉……”
“多事!滾出去!”一聽到敷臉,百里落隨手抄起桌子上的杯盞就砸了過去,門口處頓時碎了一地的鋒利瓷片。
“是!是!奴婢該死!”侍女春翠慌慌張張後退,將臥房的門帶上了。
臥房頓時空蕩蕩,她一刻都不想多呆,百里落掀開一旁偏門的簾幔走了進去。
站在四方的浴池邊,解開夏日的薄衫,如玉的肌膚上最先瞧見的便是左手臂上那個刺目的印記,對出嫁近兩月的新娘來說,這個印記是極大的羞辱!
怒氣尚未消,耳中又傳來陣陣悠遠惆悵的笛聲,飄揚在晉陽王府上空,近乎天籟之音,似乎那些說不出口的話語都可以由這笛音傳達,思念着遙遠的心上人,尋覓着不可得的知音。
“韓!曄!”聽到這笛聲,百里落暴怒地擡腳將一旁放置着水果糕點的矮几踢飛,上好紅木的矮几撞到壁上頃刻四分五裂,她怨憤地咬着脣:“丟臉是麼?好,是你逼我的……所有的後果都該由你一人承擔……”
她把自己淹沒在冰冷的池水中,心裡忽然暢快,呵呵,可惜城西晉陽王府與城東官員街隔了太遠,你的笛聲就自己慢慢聽吧!
……
左相府今日的熱鬧久久未散,賓客們還在觥籌交錯,墨譽作爲新郎官喝得酩酊大醉,由人擡着回了新房,衆人連鬧洞房都省了。
與前院不同,此刻的偏院裡一片溫馨和樂,墨問吃完了晚飯不肯睡,硬拉着百里婧在小屋外的芭蕉樹下看星星。他身上蓋着薄被,躺在藤椅上,百里婧坐在他身邊,今夜天好,月牙雖只有淺淺一彎,卻能看到滿天的繁星。
墨問不會說話,百里婧也不說話,蛐蛐等夏蟲在四下裡鳴叫,天上的星星間或眨一眨眼睛,不遠處桃林的樹影斑斑駁駁,顯得異常神秘,彷彿置身在一個與世隔絕的地方,世上只有他和她兩個人。
墨問是不甘寂寞的,他忽然打破沉寂,兩手交疊握拳放在脣邊,利用拳頭間的空隙吹出了聲音來。
百里婧的目光被他吸引了過去,好奇地看着墨問的手,耳朵也被吸引過去,因爲墨問吹出來的不只是普通的雜音,而是帶着明顯的曲調,音韻也格外空遠纏綿。
見百里婧看着他,墨問沉靜的黑眸染上柔和的笑意,越發用心地吹起來,待他終於使不上力氣停了下來喘氣,百里婧笑問:“這曲子叫什麼?你竟能吹得這麼好聽。”
聽罷這話,墨問的眼皮突地一跳,在她眼裡他就是百無一用之人,除了吃喝就是等死,頂多抱着那個深海血珀白癡似的亂吹,世上文武全才的只有她的舊情人。
然而,聽到她的問,他卻不知怎麼回答,剛剛一時情動,他竟將這首曲子吹了出來,不過,她應該從未聽過,更不會由此想到什麼。
好在他不會說話,長時間的停頓也不會讓她懷疑,墨問在心裡嘆了口氣,自然而然地摟百里婧入懷,在她手心裡寫:“瞎吹的,送給你,你順便爲它取個名字吧。”
百里婧認真想着該叫什麼名字,忽然一隻螢火蟲緩緩飛了過來,恰好停在了墨問的手心裡,一閃一閃地發着光。
百里婧想伸手過去,又停住,墨問瞧見她有興趣,便握着她的左手,將他手心裡的螢火蟲慢慢慢慢地翻轉過來,合在了她的手心上,那隻螢火蟲頓時便被他們倆的手掌罩住,從彼此手掌的縫隙裡露出一點點綠光來。
百里婧閉着一隻眼,從縫隙處往裡瞧,看到螢火蟲的尾部一明一暗,好像呼吸一樣,每一次吐納都能帶來光亮。
天地間神奇的東西如此之多,一隻小蟲子就可以照亮兩個手掌,她忘乎所以般自顧自道:“墨問,你小時候有沒有捉過很多螢火蟲放在帳子裡?就好像把天上的星星搬下來了似的。但是,宮裡的嬤嬤說螢火蟲會爬進人的耳朵裡,吃掉人的腦袋,從來都不准我留着它過夜。那時候,我只有白天才能和赫在一起,白天又看不到螢火蟲……”
想起赫,百里婧心裡一縮,收起冗長的思緒,她擡起頭來看他:“墨問,你剛剛吹的曲子不如就叫《螢火》吧。”
說完,百里婧卻忽然愣住了,只見滿天星光下,墨問看着她的眼神如此溫柔,從未有過的溫柔,其中的濃濃愛戀她就算是傻瓜也看得懂。
她頓時不好意思再看他,低下頭的瞬間,墨問順勢握緊她的手,將她從地上帶回自己懷中,慢慢地展開她的手心,閃着綠光的螢火頓時一點一點飛了起來,卻並不飛遠,只在半空中飛舞,接着,又來一隻,兩隻,三隻……一顆一顆綠色的星星近在眼前,美得好像夢境一般。
“好,就叫《螢火》。”他在她手心寫。
夏日的夜晚,墨問的掌心清涼,給了百里婧舒適且安全的溫度,他一直給,一直給,從不掩飾對她的愛,百里婧心裡異常矛盾,她想是不是該禮貌地給他這長久的堅持送上一個吻,或者送上一句什麼好聽的話……念頭剛剛閃過,卻立刻被她自己否決,四年都不過是場錯覺,何況短短的兩個月呢?
所以,她還是被動地承受,小心地避讓,看着天上的螢火想着她今日在韓曄面前那副潑辣模樣,他們分開後,她沒有變成更好的人,反而變成什麼都錯的人,會不會,從此以後還會不斷地錯下去?會不會在韓曄的面前永遠都擡不起頭來,所有人都只是因爲她的嫡公主身份才讓着她忍着她……這種未來,如此可怕。
氣氛重又變得安靜平和謹小慎微,墨問又在心裡嘆了口氣,他所給予的這些溫存都是真的,與最初的做戲全然不同,但似乎對她來說沒什麼不一樣。
他做夢也想不到吧,有朝一日會在這樣一個偏頗的院落與一個女孩看星星、看無聊的螢火蟲,他卻全然沒有意識到這些舉動有多麼幼稚可笑。
他由着她玩自己的手掌,由着她迴避他的感情,都沒關係,這些他可以慢慢磨。如今,木蓮出嫁了,司徒赫去了邊關,韓曄與她芥蒂愈深,她的人偎在他懷裡,一切看起來都偏向他這一邊,可是,他是越在乎她,越是怕她知曉自己的身份——
她若是知道了,不僅不可能隨他遠走,還會用她鋒利的匕首毫不留情地刺入他的胸膛。他篤定。
她若不知道,他又怎麼能一輩子頂着墨問的身份過活,陪她耗盡這一生一世呢?
他不能。
所以,她必會殺了他。
“哦,墨問,有件事我想對你說。”
墨問正在失神,忽然被耳邊的聲音驚擾,竟覺得手心滲出了汗。他若無其事地握了握她的手,示意她說下去。
“明日宮裡有端陽夜宴,你身子不好,去不了,興許我要在宮裡過夜,你一個人可以麼?”百里婧問道。
端陽夜宴?
既然是宮中夜宴,韓曄夫婦肯定也要出席,墨問雖然心裡想去,卻礙於這些傷不能去,便只好寫道:“可以,你放心。我在家裡過也是一樣。”
如果沒有記錯,每一年的端陽都是左相墨嵩最心虛害怕的日子,倒不如趁此機會……利用利用。
畢竟,想要堂堂正正地從左相府走出去,必須得從墨嵩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