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百里婧話音剛落,外頭傳來一道尖細的嗓音:“聖旨到——”

太監總管高賢親自前來頒了景元帝的旨意:“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近日盛京滋擾橫生,朕憂榮昌公主魯莽任性,恐多生事端,故下禁足令,一月內不得出府。如有違抗,問罪左相府一門。欽賜。”

百里婧腦袋空空,木然一片,她從地上爬起來,轉身就要走,卻被一衆主僕圍住,哀聲連天地求她。

左相剛從病牀上爬起來,似乎一下子老了幾歲,與一衆家眷恭敬地迎着陛下聖旨,一聽完“問罪左相府一門”嚇得想立刻躺回去,見百里婧橫衝直撞,他又立馬跪下來,聲音哆嗦得厲害:“婧公主!老臣求你……求你念在問兒的份上,遵從陛下的旨意吧!”

墨問自方纔起便一直跪在百里婧身側,百里婧發瘋,他先攥住了她的手,人卻來不及起來,保持着單膝跪地的姿勢,不鬆不緊地握着她。聽左相提起自己,且叫得那般親暱,墨問那雙沉靜而淡然的黑眸望過去,明明他的眼中不含一絲銳利,左相卻躲閃不已,墨問隱約勾起脣,哦,果然是嚇病了,就這麼怕他?

可墨問哪裡有工夫管左相這老東西怎麼想、如何害怕,他收回眼睛,擡頭仰視着他的妻,卻只能看到她瘦削的側臉,看到她的嘴脣都快要咬破,被他攥住的手也緊握成拳,整個人恍恍惚惚似的。

才知道師兄死了,還未爲其報仇,轉而又被父皇禁足,成了哪裡都去不了的廢物……禁足這一招不知是誰想出來的,倒是極爲周到,對付傻瓜這種倔脾氣,只能徹底斷了她的念想,任何勸說都無用。

覺得禁足可行是一回事,心疼是另一回事,墨問緩緩站起身,長臂環住百里婧的身子,她沒了魂兒似的,他一勾,她便跌在他懷裡,墨問正要開口喚她,卻見百里婧擡起頭,看着高賢,竟笑道:“又是韓曄?他憑什麼?我要見父皇……”

說着,她便大力掙開墨問的懷抱,墨問哪裡能抱得住她,被她一推,撞到了牆角上,也不知墨問是不是故意的,他不偏不倚地握住了一旁斷了半截的樹枝,手掌被劃破,血立刻滴下來,潺潺不斷。

“啊——”

人多就是嘴雜,相府裡的女眷丫頭們衆多,許是從未見過這許多血,紛紛尖叫起來,太監總管高賢被唬得一跳,都忘了怎麼勸說了:“婧駙馬……”

百里婧終於因這大的動靜回過頭來,墨問被小廝扶起,站在她十步開外的地方,垂在身側的左手半個掌面血肉模糊,殷紅的血順着他的指尖往下滴着,墨問並不好看的面容平靜如初,一雙沉靜的黑眸悲憫地看着她,似有千言萬語說不出口,眼中的情緒多樣,卻獨獨沒有責備。不過一瞬的功夫,地上已聚成一塊血潭。

不需旁人提示什麼,百里婧自發走回墨問身邊,俯身牽起了他血肉模糊的手,握得緊緊的,“你們還站着做什麼,快去請大夫!”

衆人又開始手忙腳亂起來,估摸着一時半會兒百里婧也出不去,趁着亂,高賢先退了下去,左相也把心往肚子裡吞了吞,由下人攙扶着回前院了,臨走時似乎囑咐了墨問幾句,墨問全神貫注地望着他的傻瓜,不曾聽到。

一道小小的傷口卻流了太多的血,墨問的失血之症未有一絲好轉,處理傷口時,他自始至終沒有說過一句話,只是瞧着百里婧的情緒一點一點穩定下來,她輕握着他纏了紗布的手,投入他懷裡,哽咽着說道:“對不起……”

墨問清楚這聲道歉不光是對他說的,或許也是對“死去”的林岑之說的,他不責備她,俯下身輕吻着她的發頂,拍着她的背無聲地輕哄……傻瓜,若能換得你回頭,就算是血流成河也在所不惜,不管流的是別人的血,還是我自己的。

……

林岑之恢復模糊的意識是在毒殺案發生後的那天晚上。他在一片混沌中半夢半醒,頭沉得厲害,耳畔聽得一人道:“你可知你已死了?”

他萬分不解:“我怎會死了?”

“你忘了毒發時的痛了麼?”那個聲音繼續道。

“毒發?”他喃喃地重複了一句,頭越發地痛起來,胸口的位置也悶得難受,連呼吸都覺困難,那聲音引導着他,一件一件幫他回憶:“記不記得和誰喝了酒?你們喝得很愉快……”

一道影子忽然就進入了他的腦海,他禁不住脫口而出:“二師兄展堂……”

“就是他,在你的酒裡面下了毒……唯有他才知道把握住怎樣的分寸能置你於死地……你們喝了兩壺酒,你半醉,上牀歇息時突然覺得頭痛,那痛自腦袋一直蔓延到全身,完全不能動,不能喊,眼睜睜看着真氣在周身遊走,消散,然後,氣血衝破七竅,死得既痛且難看……”

“不可能……”林岑之不相信,他混沌的意識裡拒絕接受這個事實:“他爲什麼要害我……我不信……”

可是,他剛剛爲二師兄辯解過,很快便記起來許多事來,他並非死得無聲無息,毒發時的痛他記得清清楚楚,明明屋子裡蠟燭亮着,明明屋外還有人走過,他聽得見腳步聲聽得見人聲,卻半個字都喊不出,這種毒何其殘忍,親眼感知着死亡的痛楚卻無能爲力。

林岑之徹底沉默下來,死過一次的人,便不惜把所有人往頂壞處想,從前有些被掩埋的記憶也隨之浮了上來,他記起鹿臺山上的師兄弟無故失蹤,記得二師兄一臉邪肆地蠱惑着他和婧小白,打着賭說他們肯定不敢去後山禁地……還有二師兄突然提前下山,又在兩年後突然出現,恰好在他放榜的前一夜與他共敘舊情,還是那般邪肆的眉眼絲毫沒變,他隱約看到他的袖口繡着一朵紅色的花,他不認識那是什麼花……

昨夜他們談到大師兄和婧小白時,二師兄的脣角彎着,竟連大師兄和婧小白二人各自婚嫁都不覺得驚奇,反而意味深長地笑道:“你覺得以他們倆從前那副樣子,分得開麼?再說婧小白又是公主,要身份有身份,要地位有地位,也算門當戶對,換了我,怎會與她分開?大師兄把她當塊寶貝揣在懷裡這些年,竟捨得讓別人娶了她,怎麼想都覺得不可能。”

他於是與二師兄解釋他所瞧見的現狀,終於使得二師兄相信他們兩人真是分了,二師兄這才似乎接受了事實,可現在想來,他的眼底卻並沒有多少認同的意味。他記得那夜二師兄臨走之前,回頭笑道:“若是三師弟明日高中,可通知大師兄與婧小白,兩年多不見,我們幾個人趁此機會聚一聚也好……怕只怕明日的太陽出不來了呢。”

二師兄展堂的爲人從來都是如此奇怪,鹿臺山上與他關係好的師兄弟寥寥可數,他行事獨來獨往,卻沒有大師兄那般平靜淡然,總給人以咄咄逼人的壓迫感,所以,他們幾人與展堂只是泛泛之交。

是啊,不過是泛泛之交,兩年後突然與他如此熟絡起來,似乎兩人從前好得不得了,竟到了推心置腹的地步開始秉燭夜談豪爽暢飲,到底是誰太愚鈍?不僅如此,二師兄在鹿臺山上時常與大師兄爲難,處處針對大師兄,不管是切磋武藝還是下山遊學,總要與大師兄一較高下……

大師兄……

記憶如潮水沖刷過般一點點清晰起來,林岑之記起那次他與婧小白闖入後山禁地,在走散了之後,看到大師兄抱着婧小白突然出現,洞穴中幽暗,大師兄的白衣擋住了前方的鑲金漆木棺,可他隱隱約約看到棺木周邊凸出的金龍的一隻爪子上染着血,大師兄眼神中帶着刻骨的森冷,看着他時滿含殺意。

那天起,婧小白病了,昏迷不醒,諸多的師兄弟被後山禁地的可怕嚇住,紛紛離開了,而二師兄展堂在三天後也提前下了山,從此再沒出現。

誰離開了?誰又被掩埋在那個禁地之中?他們所有人說的話幾分是真幾分是假?

後山的禁地一直由大師兄看管,人人都相信只要有大師兄在,就不會出事,他們師兄弟個個都會安全,而二師兄偏偏慫恿他和婧小白去闖禁地,差點陷入生死之局,如果之前誰進去了都活不了,爲何他和婧小白卻安然無恙地活着出來了?

哪件事是偶然?誰在撒謊?又是誰用隻手遮天的手段瞞了他這麼久?記憶都可以被抹去,還有什麼抹不去?如果那些安寧愜意的日子都是虛假的,還有什麼值得信賴?會不會連師父也……

大夢方醒,林岑之忽然都想明白了,又似乎什麼都不明白,只覺得一陣陣心寒後怕,那些師兄弟的失蹤肯定與二師兄和大師兄有關,誰最道貌岸然,誰又最邪肆難測?

想到這裡,林岑之突兀地睜開了眼睛,他不能死!不能就這麼不明不白地死了!許多事他得弄清楚,絕不能任人玩弄於股掌之中!

睜開眼,發現自己身處無邊的黑暗之中,連一盞燈火也無,那個方纔一直在他耳邊說話的人也不見了,是錯覺還是另一個圈套?他剛剛心裡所想有沒有說出來,他也記不清了。

可這些都無所謂,他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必須要找二師兄或大師兄問個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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