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想到第一個來的不是陛下和皇后的人,而是黎妃的人,肯定是聽到了什麼風聲。木蓮睜開眼睛,沒有出聲,只是看着韓曄。主人既然來了這裡責問她是非經過,必然已將婧小白安頓好了。
黎妃的人爲什麼會來,他一清二楚,是誰在背後謀劃了這一切,韓曄也心知肚明,他鬆開了手,轉頭望着木蓮,木蓮立刻會意,應道:“綠兒,你先回去,就說公主身子不舒服,若是驚擾了公主,保管他們吃不了兜着走!陛下和皇后娘娘那兒也沒法交代。”
“可是,四少奶奶,來的是黎妃娘娘的人啊,奴婢怎麼敢攔着?”綠兒的聲音都帶了哭腔。
“沒用的小蹄子!婧公主是什麼身份,即便是黎妃娘娘親自來了,也要問問公主願不願意見她!你怕什麼?快回去伺候着!”木蓮喝道。
綠兒忍着哭跑開了。屋子裡重又安靜下來,木蓮垂首,等着韓曄的吩咐。
韓曄的心被木蓮方纔那番話刺激得千瘡百孔,所有的細作裡頭只木蓮一人身份特殊,還敢這樣對他說話,韓曄手裡仍舊握着那件破碎的嫁衣,緩了緩心頭的劇痛,開口道:“若我知道她受了這些苦,我不會捨得。”
木蓮大驚,主人這兩句平緩無波的話似乎是在說,若她一早將婧小白慘烈的痛楚都告訴他,一切都會有所不同麼?婧小白將嫁衣和佛珠交給她的時候,是不是也曾抱了一絲幻想,想着大師兄看到了這些,會懂得她的心痛和絕望,然後在她做出下嫁給病秧子的決定時,阻止她?或者是在大婚的那一天,將她從那背道而馳的喜轎裡劫走?
正是因爲木蓮的隱瞞,才導致瞭如今無法挽回的局面?
呵,那就真是弄巧成拙了。
所有假設都已毫無意義。
木蓮直到現在才清醒了幾分,主人急匆匆來找她,必定有他的緣故,也定與婧小白有關,忙問道:“婧小白怎麼樣了?”
韓曄將嫁衣重新放進包裹,連同佛珠一同帶起,他的腦袋比任何時候都要混沌,說道:“若她與我一同消失,你便離開此地,回北郡府去。”
“消失?”木蓮又是一驚,今夜的主人已經失常,可是,她知道再怎麼詢問也不會得到想要的結果。難道,主人要與婧小白一起遠走?拋下所有的國仇家恨?
這,可能麼?
經歷了這些劇變,婧小白還會回頭?
主人若沒有十足的把握,不會如此天真。
韓曄沒有再說什麼,臨走之前,他突然瞧見書桌上那個鐵籠子,鐵籠子裡的白兔子小黑見到他,大力地往籠壁上撞着,口中不斷髮出聲響,韓曄竟對着它笑了,拎起籠子,轉瞬便消失了蹤影。
木蓮來不及目送他,看着書桌上空了的那一塊地方,眉頭蹙起,轉而走向牀邊,解了墨譽周身的那幾處大穴,他壓抑的呼吸才總算順暢了些。如今,小黑成了墨譽的心頭肉,若他醒來發現小黑不見了,不知會如何……
還沒平靜一會兒,門外傳來腳步聲,丫頭綠兒去而復返,這會兒哭都哭不出來了,結結巴巴道:“四少奶奶,救救奴婢吧!來的不是、不是黎妃娘娘的人,是黎妃娘娘親自來了,還有聖、聖上親臨……”
木蓮忙打開門,聖上親臨?黎妃果然使得好手段。
婧小白不在府內,便是犯了違抗聖旨的大罪,而整個相府中人照看不力,使得婧公主不知去向生死不明,更是死罪!
木蓮也慌了手腳,整了整衣衫,努力鎮定道:“我隨你去看看,別慌,說不定還有轉機。”
……
韓曄將百里婧安頓在城中一個隱秘的地方,待他拿瞭解藥回去,卻發現那小屋前燈火通明,一隊京衛軍舉着火把正在巡邏,而一羣京衛軍當中立着一道窈窕的身影,着素色錦衣,正側着身子與韓文說話:“韓護衛,本宮因爲有孕,身子不適,時常做噩夢,夢裡瞧見此地有鬼怪,不知是不是藏了狐狸和妖精之類的。莫要怪本宮迷信怪力亂神,實在是爲了腹中胎兒着想,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來人哪,仔仔細細地將這兒給本宮查抄一遍,一隻耗子都不準放過!”
哪怕留守的玄影再有能耐,也不敢公然與如此多的官兵對峙,何況,在場的還有晉陽王府的護衛。百里落這個女人真是機關算盡,陰險狠毒,她到底還有多少不曾使出來的伎倆?半途截殺,窮追不捨……韓曄自迷津谷的埋伏過後便想將她碎屍萬段,現在她更變本加厲地對付他,不讓他有一刻安生,如果丫丫被發現藏身此地……
“稟落公主,屋裡沒人,也沒耗子。”京衛軍很快將小屋搜了個遍,出來稟報道。
百里落嗤笑:“都搜清楚了?再進去仔細查一查,興許那狐狸精鑽進了地下。”
京衛軍面面相覷,卻不敢違抗命令,進去又搜了一遍,遲疑着開口道:“落公主,地下也都查過了,沒有密道和地窖,也……沒有狐狸精。”
百里落臉上的笑意收了,沉默了一瞬,重新望着韓文笑道:“韓護衛,那真是不好意思了,這麼晚讓你陪着本宮跑這一趟,也不知駙馬睡了沒有,本宮怕他惦記,這就打道回府吧。”
韓文一直在忍,忍得臉色鐵青,聽罷,只得應道:“是。”
百里落在上轎之前,又打起了簾子,對京衛軍道:“對了,本宮還是焦慮,擔心那小狐狸精隨時會冒出來生事。校尉大人,你的人今夜就留一半在此看守,若是明日一早還沒有消息,本宮才能真的安心,不會再信夢裡那些古怪的玩意兒。明白了麼?”
校尉即便煩了她,也不敢使臉色,吩咐手下道:“分作兩小隊,三個時辰輪崗。落公主請寬心。”
“有勞校尉大人了。”百里落一笑,這才滿意地將轎簾放下,一行人往城西晉陽王府而去。
韓曄腹內的火燒得五臟俱焚,玄影幾人忽然出現在他身後,跪地道:“主人!”
韓曄急問:“她人呢?”
玄影低下頭去:“在落公主帶官兵來之前,我們遇襲了,趁着亂,一個帶面具的男人帶走了婧公主,我們……沒追上。”
一個男人攜着一個不省人事的女孩,居然能讓玄影跟丟了,那個人的武功絕不在他之下。不知怎麼的,韓曄想起了一個人來,驟然轉身飛掠而去……
城東左相府內因爲聖上親臨亂成一團,左相攜一衆家眷忙着恭迎聖駕,耽擱了不少時間,待景元帝和黎妃一行在左相的陪同下到了“有鳳來儀”時,丫頭們戰戰兢兢地跪了一地。
景元帝看到了最前面跪着的木蓮,想了想,問道:“你這丫頭不是婧公主叫……木蓮的麼?”
木蓮忙擡起頭再拜:“是,木蓮給陛下請安!”
景元帝隨即望向黎妃:“朕記得將這丫頭指給了左相的四公子墨譽,是也不是?”
黎妃明眸輕眨,面帶笑意,卻未出聲,倒是左相忙應道:“老臣一家承陛下的隆恩,木蓮丫頭正是犬兒墨譽的妾室,陛下日理萬機,倒還記得這些瑣事,老臣着實慚愧!”
景元帝對這些客套話聽得太多,早就麻木,也沒什麼反應了,看着木蓮笑道:“婧兒從小性子就野,沒幾個玩得好的女伴,朕自然記得你。快起來吧。朕聽說婧兒病了,所以來瞧瞧,冷落了她這些日子,她心裡恐怕對朕這個父皇頗有怨念哪。”
誰都知道當今聖上是個多情種子,十九歲有了第一個孩子,加上後來夭折的受寵的不受寵的,爲數實在不少,而婧公主誕於景元帝三十而立的那一年秋天,不知是不是因爲這個緣故,他對婧公主的寵愛與別的兒女相比格外不同些。許多人猜測是由於司徒家的緣故做做樣子,可這番情真意切的話聽起來卻並不是說說而已,何況,他連婧公主身邊的女伴侍女都記得如此清楚,怎麼能說他不上心呢?
“木蓮這丫頭倒真是好孩子,與婧兒成了妯娌也不忘照顧着她,朕實感欣慰啊。”景元帝邊往裡走邊笑道:“朕來了,你們都出來接駕,裡頭有人伺候着麼?”
丫頭綠兒從來沒有應付過這種場面,欺君的罪責就在眼前,聽罷景元帝的話她腿一軟幾乎跪了下去,卻被木蓮一把提了起來,左相根本不知原委,斥道:“丫頭們,還不進去伺候婧公主,都傻站着做什麼?”
木蓮袖中的手緊握成拳,勉強維持着笑意道:“陛下,婧小白已經睡了,恐怕會怠慢了您。人一多,也嘈雜,吵醒了她,恐怕會……”
她打住不說了。
景元帝停住了腳步,黎貴妃適時笑道:“難不成陛下特地跑這一趟卻是白來了?婧兒這丫頭越發不像話了,脾氣這麼大。好了,就讓陛下一人進去,與婧兒敘敘父女之情,我們這些外人就不進去了罷。”
黎妃說完,凝視着木蓮,臉上仍舊是那楚楚可憐的的動人笑意,那笑意裡又似乎摻雜着隱隱約約的心知肚明。
景元帝果真聽了黎妃的話,嘆息道:“既然如此,木蓮丫頭,你隨我進去,愛妃和墨卿家就在外等候吧,朕這個公主太驕縱,從小如此。”
黎妃聽罷這最後一句,臉色微變,想起了她的那個女兒對她說的那番大逆不道的話,同樣是公主,差別卻如此之大,婧公主得了萬千寵愛,連驕縱都是被默許的,落公主只能賢良淑德,溫婉可人,難怪她會不甘心。可後宮裡的那些嬪妃,想要圖個安穩的,多數已教會她們的兒女認命,而她的女兒偏偏不肯認命,處心積慮地算計着,還讓她領着她的父皇來左相府看好戲。
木蓮跟在景元帝身後,步子一下比一下邁得吃力,很快,景元帝便會發現她撒了謊,整個相府都將遭殃。在繞過屏風的那一刻,木蓮終於撐不住要跪下,卻聽景元帝極溫柔地喚了一聲:“婧兒……”
木蓮愕然擡頭,見婧小白蓋着被子躺在牀上……
景元帝在牀沿上坐下,見百里婧閉着眼,睡得安詳,鬆了口氣,卻嗔怪地對木蓮道:“這屋子裡是有些冷,冰室降溫有些過了。大熱天蓋着被子肯定不好。”
“是……”木蓮還沒從驚愕中回神,遲鈍地應道。
景元帝一心都在他的女兒身上,也沒察覺到木蓮的慌張,靜靜注視着百里婧良久,嘆息道:“這孩子的性子,與她母后年輕的時候太像了,但是,卻又不如她的母后剛強,這是好事。朕希望她別學她母后那樣倔,過剛易折,女孩子這一生找個人來心疼就夠了,哪裡需要管旁人的死活,更不需要爲國家大事操心,這些都是男人的事……可惜啊……”
他越說聲音越小,木蓮聽不大清,不知景元帝在嘆息什麼可惜什麼……
景元帝坐了一會兒,起身道:“木蓮,待她醒了,你告訴她,別怨母后狠心,也別怪父皇下了這道禁令。待過幾日禁令的限期過了,朕派人來接她去宮裡住一段日子,好好養養身子。”
“是。”木蓮忙應下。
景元帝負手走出裡屋,外頭的黎妃迎上來,問道:“陛下,婧兒丫頭身子如何?”
景元帝徑直往外走,道:“墨卿家,婧兒病着,口味自然也與平日不同些,朕怕左相府裡的廚子不合她的心意,明兒個讓內務府遣兩個御廚過來,一切食材也讓內務府的人採辦。待婧駙馬從荊州回來了,正好調理他們二人的飲食……”
“老臣遵旨。”左相被婧公主這小祖宗給折騰得快廢了,她若違反禁令私自出了府,左相府跟着遭殃,她生了病,府裡還是誠惶誠恐,如今連吃個飯也要大動干戈,着內務府和御膳房來接手,照這樣下去,倘若邊疆無戰事,恐怕陛下一早要爲婧公主敕造獨門獨戶的公主府了。
送走了景元帝,左相府的衆人才算抹了一把汗,西廂這塊地兒如今是個神聖不可侵犯的所在,住着陛下的寶貝疙瘩。左相吩咐着下人如何小心照應,告知管家如何接待新來的御廚和內務府的人,纔剛交代妥當,站在屋檐下的木蓮忽然暈了過去,發出“噗通”一聲響。
左相等人被這一驚一乍的連環事情折騰怕了,看着丫頭小廝們七手八腳地將木蓮扶起來,他環顧四周,問道:“墨譽呢?四公子呢?水生!”
小廝水生忙跪下:“回相爺,四公子醉了,在房裡休息。”
左相頭疼不已,不由地責備道:“小小年紀,成日酗酒,像什麼樣!真是家不成家,雞犬不寧!”一面指着那些呆站着聽他訓斥的下人們:“還不快去請大夫!”
大夫很快就趕來,爲木蓮把完脈,捋着鬍鬚跟左相道喜:“恭喜相爺,四少奶奶有喜了!據老夫所知,這可是相爺的第一個孫兒,將來定與四公子一樣才華出衆光耀門楣,可喜可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