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婧等人趕到湟水關時,很意外,出來迎接她的卻並非司徒大將軍的部將,而是剛被封爲鎮北將軍的幽州總兵杜皓宇。
杜皓宇此人四十歲左右,身材魁梧,國字臉,廣鬢虯髯,不苟言笑,只草草寒暄兩句便命人安排他們的住所,似乎心不在焉。
百里婧問道:“杜將軍,司徒大將軍呢?”
杜皓宇濃眉微蹙,道:“司徒大將軍爲避嫌,已退去雲中駐守,坐鎮後方調配兵馬。”
“避嫌?”百里婧不是不懂這個詞的意思,卻盯着杜皓宇脫口而出。
杜皓宇嘆了口氣,還沒回復,就見一騎從城門方向奔馳而來,馬上的人忽地跳下跪倒:“稟告杜將軍!來了!”
杜皓宇聽罷,按着腰間的長劍,急對百里婧道:“婧公主,司徒赫投靠了突厥人,這會兒他親率着突厥蠻子殺到了城樓之下!恕末將告退!”
說着,杜皓宇便跨馬而去。
二舅舅不在,赫卻還是“如約”地攻向了大興的城池關卡,這一切,就發生在湟水關外!百里婧再顧不得其他,翻身跨上了馬背,朝杜皓宇的身影追去。
她有一百個不信,一千個不信,必須要親眼去瞧瞧,越靠近城門,吵嚷的刀劍相碰聲、慘叫聲、駿馬嘶鳴聲越清晰……她的腦子一片混亂,赫果真在外面?
亮起腰牌登上了城樓,朝着關外戰場遠遠望去,漫天的黃沙飛揚,大興和突厥兩軍在城門前對陣廝殺,杜皓宇在城樓上觀戰,一旁的軍師和麾下的親衛軍憤憤道:“真的是司徒赫!是他的劍和玄鐵鎧甲沒錯!招式也沒錯!沒想到他真的投靠了突厥人,如此心狠手辣地屠戮我大興將士!真是狼心狗肺!”
“確實是他的臉!是司徒赫!當年我們還曾在一起喝過酒,這個賣國求榮的無恥之徒!我去殺了他!”有人憤怒地拔劍。
“婧公主?”杜皓宇一句話也沒說,忽然發現百里婧站在一邊,輕喚了一聲。
然而,百里婧什麼聲音都聽不到,目光一動不動地追隨着突厥陣前的那道身影,他的玄鐵鎧甲如此熟悉,面容也很熟悉,她眼睜睜地看着他斬下一個又一個大興將士的頭顱,用手中劍刺入他們的胸膛,濺起滿身的鮮血。
是赫的臉,沒錯。
是赫的劍,沒錯。
是赫的玄鐵鎧甲,也沒錯。
但是……
百里婧忽然轉身飛奔下城樓。
就在杜皓宇等人以爲她受不了打擊而躲避時,一道纖細瘦弱的身影跨馬奔突出城門,在萬千的將士中左衝右突,來到了司徒赫的身邊。
百里婧沒想過第一次上戰場殺敵對付的就是她的表哥,她的眼神殺氣畢露,裹挾着無法消除的憤怒和仇恨,曾經所有被韓曄教訓着鍛鍊臂力的成果都在這一刻爆發出來,每一劍的力道都砍得司徒赫節節後退,日月同輝盤龍劍削鐵如泥,即便是司徒赫的玄鐵劍也擋不住她的攻勢而斷爲兩截,接着,百里婧毫不留情地狠狠刺穿司徒赫的鎧甲——
一劍當胸。
血流如注。
司徒赫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睛望着近在咫尺的她的臉。所有戰場上、城樓上的人都驚呆了。司徒赫背叛了國家,所以,婧公主不顧一切地殺了他?
然而,這並不代表結束。
百里婧忽然朝司徒赫的臉上抓去,狠狠地硬生生地揭下一層人皮面具來!
“想假扮赫?可惜,我在這裡。”百里婧冷笑着抽回劍身,隨着她的動作噴涌出的鮮血濺了她一臉,讓她的整個人看起來異常猙獰可怕。
作爲突厥的前鋒將軍而來的司徒赫,轟然從馬上倒下去,仰面躺在了地上,死不瞑目,而那張臉卻與先前大不相同,這一變故讓兩方將士都措手不及。
在親衛軍的掩護之下,百里婧高舉着人皮面具揚聲道:“我是大興的榮昌公主百里婧!這位赫將軍分明就是假的!有我手上的人皮面具爲證!所有人都認不出赫將軍,只能說明突厥人下足了工夫!如果衆位將士還不信,大可脫下這個人的鎧甲,剝去他的衣衫,我敢打賭他的身上肯定沒有數不清的戰場上留下的傷疤!赫將軍四年來屢次的軍功都是靠着這些傷疤換來,而不是藉着司徒家的名聲騙來的!他十七歲的時候就曾經說過,他要做大興國的大將軍,保衛大興的疆域寸土不失,保衛大興的百姓安樂無憂!他那樣的人,又怎麼會爲了突厥蠻子的蠅頭小利就背叛國家百姓?”
百里婧轉而望着突厥人,冷笑道:“如果司徒赫有心要做駙馬,我大興的公主哪個不會爭着搶着嫁給他?用你們的腦子好好想想,突厥區區蠻荒之地,有什麼比得過我大興?值得司徒赫放着大好的前程不要,親手領着你們這些殘暴無恥的蠻子侵略我大興國土?!你們的目的不過就是爲了挑撥離間!司徒赫可以戰死沙場埋骨他鄉,甚至死無葬身之地,卻絕不能成爲他人利用的工具,受這不明不白的冤枉!”
百里婧聲嘶力竭地喊完,充斥着殺意的眼眸被浮起的一層水汽一潤,越發黑亮得驚人,含着不可摧毀的篤定。
“殺光突厥蠻子!滾出我大興疆土!”
“殺光突厥蠻子!滾出我大興疆土!”
“……”
戰場上那些大興將士們大部分都曾見過司徒赫,或者曾在他的麾下效力,一開始得知司徒赫投靠突厥人的消息氣得睚眥欲裂,這會兒得知真相,更是恨不得將突厥人碎屍萬段,他們高聲喊着口號,士氣高漲一發不可收拾。
突厥軍失了主將,本就已軍心渙散,再看計謀被拆穿,敵方勢不可擋,一時間只顧着左右奔突逃命而去,湟水關一役,突厥軍死傷過半,百里婧一戰成名。
傍晚時分,將士們忙着清理戰場,杜皓宇走下城樓,迎上百里婧的戰馬,道:“婧公主太過魯莽行事,若出了意外,末將如何擔待得起啊?”
百里婧的手裡還捏着那塊人皮面具,臉上的鮮血還未擦去,笑得森冷:“杜將軍不覺得應該先上奏朝廷爲司徒赫正名麼?”
杜皓宇一噎。
百里婧卻不肯罷休:“之前的傳言都是假的,有人存心陷害司徒家,妄圖藉着一張人皮面具讓司徒家萬劫不復。而且,連我一個不懂兵法戰術的人都看得出來,剛纔那一仗,突厥人根本沒有派出足夠的兵力全力以赴。湟水關是我大興的西北門戶,邊塞要地,他們憑什麼以爲單靠一個司徒赫就可以輕鬆獲勝?只有一個解釋,他們之所以來攻打湟水關,並沒有想過要打贏,而是爲了把司徒赫投降突厥一事坐實,讓大興朝廷掀起內亂,讓司徒家全權交出兵權,然後趁着三軍軍心不穩之際,不費吹灰之力地攻城略地!”
說罷,百里婧眯着眼睛望着杜皓宇:“這種小小的伎倆怎麼連杜將軍都識不破?”
杜皓宇略略垂下眸子,沉默了一會兒道:“若沒有婧公主,這一仗西北軍就徹底輸了,公主方纔的表現讓末將很吃驚。”
百里婧知道他指的是識破並殺了那個假的司徒赫,遂苦笑道:“我長到如今快十七歲,其中有十二年都和他在一起……你們認不出他也很正常。任何人都可以不喜歡他,但絕不能糟蹋他的名聲,誣陷他做了從來沒有做過的事,只因我知他是什麼樣的人。”
騎着馬比肩而行了一段路,杜皓宇忽然幽幽道:“看起來,赫將軍對婧公主來說似乎很重要。但是,有個問題末將覺得還是要問,赫將軍的鎧甲和兵器是真的麼?”
百里婧點點頭:“是。”
“那麼,婧公主這次在戰場上揭穿了假的赫將軍,若真的赫將軍沒有死,而是被困突厥營中,那麼,他是不是會很危險?”杜皓宇道。
百里婧擰起眉心:“是啊,很危險。”既然鎧甲和兵器都落在了突厥人的手裡,那麼赫被俘了無疑,倘若突厥人惱羞成怒,赫將難逃一死。
但是,別無選擇,她今日做了她必須要做的,相對於生死,赫更不會願意受這莫大冤枉。
杜皓宇特地爲百里婧在內城安排了一處乾淨的院落,梳洗罷,劉長青過來笑道:“婧公主,往盛京的捷報已經送出去了,相信很快可以還赫將軍一個清白。您今日的勇敢讓臣很驚訝,與杜將軍的談話也有理有據,不落下方。”
百里婧不好意思道:“都是一路上劉軍師教的。”
“臣可不曾教過公主萬人戰場上取首將性命……”劉長青笑道。
百里婧卻笑不出來:“我擔心赫是不是已經遭了毒手。”
劉長青在桌前坐下,望着天上的下弦月道:“婧公主知不知道司徒家爲了大興的社稷江山犧牲過多少人?”
百里婧皺眉,想着答道:“外祖父是病逝的,大表哥幾年前死在了戰場上,如果赫也算的話……”
“呵呵,婧公主,所謂犧牲,並不一定就是喪命。”劉長青捋着鬍鬚,“睿小將軍當年在與突厥的戰役中也是陷在了定襄關,定襄關一破,他的屍首被掛在城樓上三天三夜,幾乎風乾了。朝野震驚,皇后娘娘大怒,差點就重新披甲上了戰場。”
百里婧是第一次聽人說起當年大表哥司徒睿被害的慘狀,她真是個不知人間疾苦的公主。
“公主恐怕也不知道,這大西北最偏僻黃沙漫天的地方,皇后娘娘曾經在此呆了七年之久。”劉長青望了望百里婧,點頭道:“最初,應該……就是公主您現在的年紀吧。”
“爲什麼?”百里婧吃驚,母后對這段經歷閉口不談,而史料中也從沒有任何有關此事的記載,只知道母后戰功顯赫,曾抗擊突厥的數次南侵。
劉長青一笑:“這就是臣方纔說的……犧牲。”像是想起了值得回憶的往事,他嘆道:“在那七年裡頭,突厥人聽到皇后娘娘的名字都會嚇得退避三舍,還送她外號‘血羅剎’,自古至今沒有哪位女將軍敢與她一較高下,連當時的西秦大將軍白嶽都說,倘若遇上司徒女將軍,要麼娶了她,要麼殺了她……”
百里婧想跟着笑,嘴角卻扯得生疼,她頗疑惑道:“父皇對我說,女孩子平平淡淡地過一生就足矣,不需要建功立業保衛家國,可是,母后卻未能做一個普通的女人,這太矛盾了。”
劉長青卻未再替她解惑,起身道:“公主莫要胡思亂想,等到朝廷聖旨到了,再商討如何行事。臣先行告退。”
百里婧目送他的身影遠去,總覺得劉長青似乎有很多的話想說,但是他卻遲遲不曾告訴她,他所指的“犧牲”還包括什麼?她最不希望將赫的性命也交付進去。
“公主,西北不比江南,一到夜裡冷得厲害,您快披上衣服進屋裡去吧。”一個年紀輕輕的小丫頭拿了件披風來,罩在了百里婧的肩頭。
隨行的親衛軍都是男人,爲了照顧百里婧方便,杜皓宇還頗爲細心地爲她安排了兩名侍女,都是湟水關內的奴婢。
百里婧回到房內,看到桌上的那塊人皮面具,造得十分精細,將許多人都矇騙了過去。因爲她對赫很熟悉,才能夠一眼分辨出真假,倘若那些素不相識的人也戴上這樣的面具,那麼,她就從頭到尾都無法識破他們……她的身邊,有多少人正戴着可怕的假面具呢?
……
夜深,遙遠的荒野上傳來兩道輕微的交談聲,一人道:“如今以假亂真的計策被識破,且在如此浩大衆目睽睽的戰場之上,想要陷害司徒父子再不可能了!那個礙手礙腳的公主……想辦法除了她!”
一人急道:“不可!”
“爲何?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她既然能立大功,自然也因能意外而死,這是戰場,沒有什麼不可能的!”
那人還是遲疑:“不行。她不能死。就算死,也不能死在湟水關。”
“你放心,我必安排妥當,不會讓你爲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