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面目露出來,博得一個“很討厭”的下場,這下全然沒什麼好激動的了,墨問整個人蔫了吧唧的,抓着她的手寫:“都過了這些天了,也沒聽說有什麼特別的消息,應該是死了吧?我真沒用,除了乾着急,還病了一場,幸好你沒事,要不然我可怎麼活……”
他寫完等他的妻反應。
百里婧嘆息,抱住他的身子:“你哪裡是沒用?你不是獻計擊潰了突厥麼?墨問,你天生應該上朝堂,若是有你在,大興的百姓該少受多少苦楚啊。”
她這發自內心的讚美,讓墨問心裡越來越沒底,她已經知道她的夫君並不是個懦弱的角色,但她沒有懷疑她的夫君從頭到腳都是另一個人。
“那個登徒子我應該沒那麼容易忘掉,他就像這場戰爭一樣,也許會永遠留在我的夢裡……”百里婧望着暗處幽幽道。
她記得那個人的嘴脣,記得他的聲音,記得他粗魯霸道的種種,所有一切發生在不過一炷香的時間裡,他的存在感真強烈,明知將要赴死,卻沒有半點膽怯,眼神氣定神閒,這種鎮定自若的態度並不是誰都可以裝得出來的。而她對那個怪人的感情並不是思慕,也不是憎惡,而是一種無法言說的震撼,那個人用一種高超的手段迫使他帶着面具的那張臉活在她的夢裡面,引得她幾次三番猜測卻不得其解。
人生中,總有些事情無法解惑,讓人一輩子念念不忘。
除了那個男人,還有從突厥大營逃出來時一路掩護她的黑衣暗衛,也是全然不顧自己的生死,拼命護她周全,他們又是誰的人?
墨問聽她說會一輩子將自己留在夢裡,又把他給繞糊塗了,她的心裡已經住了太多人,這會兒又來一個“陌生”的男人搶奪他的一席之地,把他往邊邊角角里擠,他本應該吃醋抱怨,可這陌生的男人偏偏就是他自己,他跟誰抱怨去?他還能吃自己的醋麼?
見他的妻這麼傻,他真想扳過她的腦袋告訴她,所有恩怨與你沒有關係,戰爭也好,殺戮也罷,本都是因他而起,他來平息干戈也是理所當然。
然而,即便他可以開口,他也絕不能說。
他不能說這場戰爭是因爲當初生她的氣,吃司徒赫的醋,一怒之下才默許了突厥的南侵,甚至承諾讓其借道莽蒼山。當時當日,他還沒愛上她,只爲了她新婚之夜的那句承諾與她曲意逢迎假意周全,哪裡會想到後來的種種身不由己?
他自己種下的因,就得自己去承受那必然的果,這話從來不錯,果然,突厥人抓走了她。到了這一地步還有什麼好說的?他只能一面命大秦與東興示好,怕他老丈人不信,他斬突厥六萬俘虜獻上,把西秦置身事外的後路也給斬斷了,用暴君的罵名換一個兩國聯手。一面再向他的妻舅司徒大將軍獻計,讓大興軍置之死地而後生。
即便設計得再周全,他還是無法放下心來,聽到突厥人大放厥詞說用二十八座城池換榮昌公主,否則將她充爲軍妓,他那會兒的怒火快把他自己燒沒了,強忍着心裡的戾氣冒充東興的使者潛入了突厥大營,見她在大帳內安然無恙地歇息,這才鬆了口氣。
她沐浴時他在暗處偷看,又不敢公然露面,其實她罵他登徒子還算客氣了,他比她想象中更不要臉。待他暗中部署好一切,連救援連路線連藉口都已尋好,只等悄然帶她走,哪知那夜她卻跑去劫了司徒赫,鬧出了那麼大的動靜。
救了她之後,又不能跟她一起走,他那時最想見見那個在她身上留下吻痕的男人,既然他敢去突厥大營,自然有十足的把握會活着出去,並非如他的妻那樣因爲無知所以無畏,他曾刀口舔血,有什麼可怕的?
其實等到此刻一切終於塵埃落定,他心底何嘗沒有隱隱後怕,玩火**焚不了他,卻會將他的妻捲入其中,她又傻,又莽撞,這次還能完璧歸來真是萬幸,要是她出了什麼事,他還真不知自己會做出什麼呢……
越想心裡越不舒服,他低頭咬她的脣,掠奪她全部的呼吸,待嘗夠了她口中的滋味,他才寫道:“小瘋子,你以後再不能這麼嚇我,我的心跳得厲害,你摸摸看……”
百里婧的手被他拉着貼在他的胸口處,果然見那處跳動不止,她附在他耳邊笑,滿口應:“好,我再不敢了。”
墨問問完又覺得自己的心智都被她拉低了,她要不莽撞不傻,還是她麼?她滿口應承下來,與敷衍又有什麼不同?
當然不同!這麼乖的態度,讓他心裡癢癢的,好不舒服,握住她柔軟的小手,心滿意足地捏着。
七月流火的季節,深夜的西北冷得厲害,兩個人抱在一起睡,近得呼吸相聞,真像一對平凡的夫妻。今夜恰逢十五,月光照在窗口,灑下一地銀輝,墨問勾起脣角,遲遲沒能閉上雙眼。
他想到東興北郡府的藩軍。
此次圍魏救趙的計謀中,最大的風險要數東興北郡府的藩軍,如果沒有他們在北境的阻擊和配合,突厥不可能敗得如此迅速潰不成軍。
從之前去荊州徵糧和後來往西北三州督辦糧草來看,北郡府的藩軍從與突厥作戰以來並未拼盡全力,照晉陽王的說法是朝廷糧草未至,將士食不果腹力不從心,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此舉分明是擁兵自重,全然忘卻了外藩守衛邊境的職責。
這種疏漏怠慢的行徑,爲何無人在公文中呈奏景元帝?
朝廷在大西北自然有監軍和無數眼線,照理說景元帝不可能不知,那麼,他的老丈人和未曾謀面的晉陽王到底在打什麼主意?
只有兩種解釋,第一,朝廷對大西北放任自流,他的老丈人對晉陽王信任有加全無忌憚;第二,大西北三州的權力恐怕早已旁落,即便是他的老丈人處心積慮委以重任的鎮北大將軍杜皓宇,也非一般角色。
誰在給誰下套?誰又以爲旁人入了局?
墨問想了許多,卻無法自圓其說,而他一個外人,本不該插手大興的國事。現在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晉陽王在西秦參戰之後,果斷改變了以往保守的策略,讓藩軍與朝廷的軍隊配合,摧毀了突厥人南下的雄心壯志。更多的故事,應該會發生在戰後,大西北的兵馬調配,司徒家的兵權歸屬,還有晉陽王藩軍的封賞……
他無從揣測更多,只能由後來的蛛絲馬跡中窺探各方的心思,偏他是個局外之人,一不小心被捲入局中,自這次西北之行後,怕是更難明哲保身了。換句話說,從擊退突厥開始,他的處境將步步兇險。
墨問的心思瞬息萬變,想對他的妻說些什麼時,卻發現她窩在他懷裡睡着了,雙脣微張,呼吸均勻。
墨問忍不住笑了,含住她的脣瓣吻了吻,愛憐地摸了摸她的臉,他的女人天生不該站在戰場或者朝廷的風頭浪尖上,她就該安穩地睡在他的懷裡,偶爾對他說說她做的夢,再有一兩個孩子承歡膝下,她愛孩子也愛他,此生就真的夠了……
孩子?墨問苦笑着嘆了口氣,不論他現在是誰,他們都不能有孩子……
守了一夜的白月光,天亮的時候,聖旨來了,景元帝得知百里婧安然無恙,命其留在北疆處理戰後種種事務,又命人護送傷重的司徒赫回京休養,指明與婧駙馬同行。
宣讀完了聖旨,司徒赫望了墨問一眼,領旨謝恩。墨問看着他的妻,心下好生埋怨他的老丈人,好不容易纔摟着他的心肝寶貝睡了一夜,什麼都沒做成,竟然在這節骨眼上頒下聖旨讓他回盛京,太不善解人意了。
然而,聖旨就是聖旨,他幾次三番嚐到聖旨不可違的苦頭,認命地領受了。
當日就得啓程。百里婧送司徒赫上馬車,看着他臉上的傷疤又難過得很,司徒赫拍拍她的頭,笑道:“傻姑娘,我的命還在,就已經是上天最大的恩賜了,別苦着臉叫我難受。讓你一人呆在這大西北,我雖不放心,可這副身子虛弱得連我自己都照顧不好,留下來只會是拖累。你萬事都要小心,多聽父親和劉軍師的話,再不可莽撞行事了。”
百里婧發現自從在邊關再見到赫,他一直以來眼中那種鋒芒神采完全消失不見,雖然他在對她笑,鳳目柔軟,可他並不開心。去年冬日回京述職時,從雪地裡一把將她抱起來的年輕將軍,如今再不會一笑就露出雪白的牙齒,好像人世間的快樂和滿足都在他的眼睛裡,他是從未有敗績的盛京第一紈絝司徒赫。
“赫,你好好養傷,等我回去的時候我們一起去秋獵……”百里婧忽然住了口,本想博他歡心,卻突然記起自己的左手已經廢了,從此彎弓射箭已然不能,於是,她又笑着改口道:“好吧,到時候我讓着你,你一定要拿到秋獵的頭籌,就當是送給我的生辰禮物。好不好?”
司徒赫並不知她的左手已廢,見她開心,遂展露歡顏道:“好,送給你當生辰禮物。”
百里婧總算放心了,赫答應了便會做到,他肯定會好好養傷。
交待完了司徒赫,墨問已等急了,見她走過來,他卻無話可說。
百里婧爲他披上黑色的披風,邊繫帶子邊囑咐道:“路上冷,尤其是晚上,你要記得添衣,我雖已吩咐了桂九好生伺候,但那個奴才一直是不大中用的。還有,回京路上難免顛簸,我已讓人給你備下了軟墊,這樣就不會弄得腰上背上大片青紫淤痕,我不在,你對誰喊疼?即便父皇不下旨,我也是想讓你早些回去的,畢竟江南的水土於你的身體更好,這大西北的風沙太重了,又冷。”
墨問抓着她的手,面帶離愁。
百里婧仰頭望着他道:“就算是爲了我,也要好好保重身體,朝堂之事若是應付不來,便退了吧?”
墨問心道,他什麼應付不來?他只擔心一回去,之前的所有都變成了夢,變成了他心頭的妄想,那他這一去就太不值了。
在送行的隊伍中間,墨問不慌不忙地拉着她的手,認真地在她的手心一筆一劃地寫,所有旁觀的人都不知他寫了什麼,獨他的妻知道,這是一種旁人羨慕不來的親密。
“小瘋子,我會好好調養身體等你回來,你也要答應我,快點準備好,別讓我等了又等,等得快要熬不住了。”他不掩飾,告訴她心裡所想。
百里婧想起昨夜種種,臉上一紅,尤其是這最後一句,又讓她想笑,她望着他充滿期待的黑眸,咬着脣點了點頭:“嗯。”
真乖。墨問心裡感嘆不已,他的妻怎麼忽然變得如此乖巧喜人,他這夢做得可真夠美的,越發不捨依依了。好在人人都知道他們是新婚,倒也無人責怪。
磨蹭了好久,回京的隊伍總算出發了,墨問掀起馬車的簾子朝外望去,看到他的妻站在原地揮手,卻不只是對他一個人,稍一側目,看到後面的馬車裡司徒赫也探出了頭……
唉,情敵無處不在,明戀的,暗戀的,染指過的,妄圖染指的,他的日子過得可真累,生活在一個遍地情敵的恐怖環境裡,飛來蹴鞠,萬箭穿心,下次不知還有什麼在等着他。
那些情敵哪個都不肯讓他安生?但也似乎從另一個側目襯托了他的地位有多重要——他名正言順地擁有他的妻,比他們任何一人都要近水樓臺光明正大,所以纔會招來無數嫉妒。等這次回去盛京,讓那些情敵瞧見他的妻對他已然動了心,他們的恨該有多可怕啊?
他就想看看有多可怕!
他已經等不及想要炫耀!
憋屈了這麼久,熬了這麼久,他怎麼着也得扳回一局,尤其是在迷津谷的山洞外面淋的那場大雨,讓他永生難忘。
一記起那場冷雨,想到韓曄,墨問的眉頭頓時不由自主地蹙了起來。多麼遺憾,讓他的妻銘心刻骨此生難忘的愛情是韓曄給的,她會不會一不小心又將他推得遠遠的,只願與韓曄遠走高飛?
他始終記得她撲進韓曄的懷裡那番卑微到骨子裡的祈求,在墨問的面前,在司徒赫的面前,她從身到心始終高高在上,這當然是好事,他不希望她如此卑微弱小,他願意看她囂張跋扈,只是韓曄……不該是她的例外……他最恨韓曄這個該死的不動聲色的例外!
……
兩個情敵同行,能有什麼話說?
司徒赫不待見墨問,墨問也不願搭理他,何況他又是個啞巴,樂得對所有人緘默不語。因爲兩人身子都不大好,行程也不趕,行了約十餘日,當夜在驛站歇腳時,墨問巧遇散步歸來的司徒赫。
他站在廊下沒出聲,倒是司徒赫朝他走了過來,開門見山道:“我有些話想對你說。”
這麼直白,倒讓墨問意外地一挑眉,揚起笑臉看着他。
司徒赫臉上那道傷疤觸目驚心,他不曾用任何亂髮遮擋,似乎全然不在意似的,他的語氣卻很認真:“婧小白從小沒有兄弟姐妹,一直在我身邊長大,她是我最疼愛的妹妹,我不允許任何人傷害她欺騙她。你知道我不喜歡你,甚至對你十分厭惡,因爲你配不上她,即便十個你加起來也配不上她……”
墨問聽着,在心底嘆息,是啊,他懂司徒赫護犢的心思,十個他算什麼,一百個他都不見得配得上他的好姑娘。司徒赫這是來對他示威警告的麼?他是不是該雙手抱頭跪在地上求他把他的好妹妹託付給自己?
司徒赫卻全然沒有開玩笑的心思,繼續道:“你知道她有過一次失敗的愛戀,讓她整個人從活潑開朗變成如今的強顏歡笑,你沒有見過她最開心最美麗的時候,那是你無法彌補的遺憾。那個害她失去信仰的男人比你更可惡,而你,從頭到腳,沒有一處足以與她匹配。她選擇了你,不過是因爲賭氣糟踐自己,並無感情可言。而她一直是個死心眼的姑娘,認定了誰就死心塌地的,你是她如今想要好好相處的枕邊人,所以,她不會拋棄你,即便因此與她的父母抗爭,也要護你周全。所以,我只能以兄長的身份警告你,若是他日你敢辜負她,讓她傷心哭泣,我第一個要你的命!”
這最後一句擲地有聲,司徒赫的脣角冰一樣冷,驚得驛站屋頂上的黑鴉都撲棱棱飛走了。
墨問到現在總算弄清楚,司徒赫不是來示威的,他是來託孤的。雖然還是將他墨問貶得一無是處,但話裡的意思卻是把他的寶貝妹妹託付給他了,是不是意味着從此以後他這表舅子再也不會暗中給他放冷箭了?
好難得。
墨問記得初次與司徒赫見面,他就一劍朝他劈了下來,若不是因爲他的妻擋在他身前,他恐怕早就成了劍下亡魂了,爲此還賠上了他的妻一縷長髮。所以,墨問毫不懷疑司徒赫最後一句警告的意義有多重大,他要是負了他的妻,真的會沒命。
司徒赫都以兄長自稱了,墨問還能說什麼,他只能站直身子,再對司徒赫鞠躬行了個標準的大禮,以此來做答覆。
司徒赫看着墨問彎下的身子,誠懇的態度,沒再說什麼,擡腳從他身邊走了過去,手在袖中握着冰涼的銀吊墜,看着曲廊前方無盡頭的黑暗,他的腳步一下比一下更虛浮。
既然他與他心愛的姑娘永遠成不了佳偶良配,那他就退後一步做她永不會失去的兄長。他曾在菩提樹下駐足良久,想要法華寺最靈驗的姻緣牌,他的傻姑娘卻送了他平安符,他只能默不作聲地收下,不叫她有一絲爲難。他生來家世顯赫衣食無憂,竟獨獨沒有得到愛情的福分,應是天意如此吧。
三日後,墨問一行回到盛京,來城郊迎接的人不在少數,迎向墨問的多是朝臣,認識的不認識的都來了,倒把相府的自家人擠在了外頭,怎麼看怎麼奇怪。而來迎司徒赫的除了司徒家一派的朝臣,卻不乏他的狐朋狗友,譬如不合時宜的黎戍黎狸兄妹。
墨問心思縝密,從簡單的迎接儀式上便可以看出朝臣的態度,其中暗藏的親疏關係,還有接下來可能遇到的種種待遇,甚至包括景元帝可能的動靜。
好不容易等朝臣寒暄完了,墨問走出包圍圈,看到他的父親左相大人和他的四弟墨譽候在一旁,他上前去對他們輕點了點頭,左相揹着手,還維持着一副長輩一家之主的姿態,嗯了一聲道:“回來就好。”
墨問衝他一笑,心裡清楚,他這父親巴不得他死在大西北,這會兒他回來了,定然讓他喜憂參半。
墨問本未將墨譽放在心上,他的四弟這時卻很不識趣地問了一句:“大哥平安歸來可喜可賀,大嫂身子可康健?”
墨問頓時停下腳步望向他,他的個頭比墨譽稍稍高出一點點,看過去時無形中竟有一種巨大的壓迫感,墨譽年輕,終究稚嫩些,被他這麼一望,忙躲閃着眼睛解釋道:“前些日子聽說大嫂被突厥人俘虜,家中每個人都很擔憂,尤其是木蓮,所以我想討個答覆好讓她安心養胎。”
墨問心下冷笑,都過了這些天了,西北的公文一早就送到了盛京,他的妻完好無損的消息誰不知道?這欲蓋彌彰的小模樣,讓墨問真想把他四弟這張帶笑的腦袋給擰下來!他真以爲自個兒是什麼了不得的小叔子呢,不稀罕籠統的消息,偏要詢問細節,是讓他把他嫂子的身子哪處被吻過,哪處被摸過,幾時來的月事都通通告訴他?
倒是桂九伶俐,見墨問面色不善,忙笑嘻嘻答道:“四公子,婧公主好着呢,要不然陛下也不會讓她繼續留在西北啊,您讓四少奶奶安心吧。”
墨問的目光掃過桂九,桂九仍舊笑嘻嘻的,身子卻瑟縮了一下撇開頭,主子不高興了,他的妻連個名字都不肯讓人提,太霸道了。
墨譽的心倒沒有墨問想得那麼複雜,他的思慕雖藏着掖着,卻也是真心,聽見桂九這話,他當下露出了笑容:“太好了。”
墨問聽罷更是煩躁,這世上怎麼如此多沒眼力勁兒的人?年輕並不是藉口。
相對於墨問這邊的此時無聲勝有聲,司徒赫身邊卻相當熱鬧,他一下馬車,所有人都愣住了,呆得最厲害的要數黎家兄妹。
黎戍的嘴張得能塞下一個雞蛋,本就不大的眼睛瞪得可怕,七月天涼了,他也不拿那風騷的摺扇到處顯擺了,結結巴巴地指着司徒赫的臉,半天沒說出一個字來。
倒是黎狸淚眼朦朧地問:“赫將軍,你傷得嚴重麼?要不要緊?”
司徒赫早就注意到這個穿紅衣的姑娘,個頭比婧小白小,眼睛比婧小白大,脖子上掛着一塊長命鎖,每次遠遠瞥見都以爲是婧小白,近了一看才發現根本不是。這種希望與失望交織的心情,讓司徒赫記憶尤深。他沒回答,黎戍卻拍了拍胸口,恢復了鎮定,抖着手道:“小狐狸啊,你懂什麼?赫將軍這叫瑕不掩瑜,粗獷一點的男人更有男人味,懂麼?”
說着,黎戍上前攬過司徒赫的肩膀,誇讚道:“赫將軍,您這次掛彩掛得好啊!盛京的姑娘們心都碎了一半了,但是,仍舊不損您威武俊朗的氣質,反正,爺是不會嫌棄你的,放心吧!”
司徒赫看着黎戍,鳳目含笑,知他者黎戍。黎戍若不插科打諢,他心裡難免會有疙瘩。他不需要關切的詢問,他只需要接受。接受他受的傷,接受他殘缺的面容,接受他所經力的一切痛苦或磨折。如他一樣接受便好,本就沒有辦法改變。
待問完了婧小白的狀況,黎戍便放下心來,忙讓開路道:“赫,你得和婧駙馬一同入宮面聖了,瞧那些王八蛋的嘴臉,當初巴不得你降了突厥人,這會兒見你活着回來個個諂媚得要死。你的命真大,我家老不死的恐怕要氣個半死不活。”
天下間沒有人如黎戍這般薄情又這般多情,他從不站在他爹那一邊,卻把司徒赫和婧小白當最好的發小真誠以待,他不論親疏血緣,只論心裡快活。
一行人一直陪着墨問和司徒赫入城門,卻不能再繼續送他們入宮了,黎戍坐在馬上,目送司徒赫和墨問的馬車遠去,偏頭對一旁的黎狸道:“小狐狸,大哥勸你,趁早死了這條心吧,司徒赫這傢伙即便孤獨終老,也不會與你成親。你瞧瞧他現在那慫樣,你看上他哪點了?他又什麼地方值得你喜歡的?”
黎狸的大眼睛裡溼溼的,倔強地反問道:“大哥不也喜歡赫將軍麼?爲什麼我不能喜歡?”
黎戍怒其不爭地笑道:“小狐狸,你怎麼能跟大哥比?大哥是這盛京城裡大名鼎鼎的紈絝,誰都知道大哥不學無術爛泥扶不上牆,又好喝酒又愛到處拈花惹草結交狐朋狗友,大哥的名聲早就破敗不堪了,喜歡誰不喜歡誰都無所謂!你跟着湊什麼熱鬧?你一個姑娘家清清白白的,爹和二孃又寵你寵得厲害,你是黎家唯一干淨的寶貝了,連大哥都捨不得讓你受委屈,你說,你平白無故地爲一個不喜歡你的男人操碎了心,你不是傻麼?”
他敲了敲黎狸的腦袋:“大哥告訴你,這世上所有的瞎折騰都是自找的,那些人不值得同情,大哥從來不喜歡折騰,所以大哥活得自在!我真不明白了,那小子,司徒赫,你統共才見過他幾面?第一次見面還大打出手,怎麼就突然看上他了?”
黎戍越說,黎狸的眼淚掉得越兇,她揉着眼睛道:“我不知道……大哥每次在我面前提起婧公主,她做了好多我做不到也不敢做的事,所以我喜歡婧公主。大哥又每每提起赫將軍,起初我沒有想過會喜歡他,可是當我看到他喝得醉醺醺的,爲了婧公主弄得遍身狼狽,我才知道大哥眼裡那麼厲害的赫將軍,原來也不只是紈絝而已,他也只是個凡人,他有求而不得的愛情……”
“……這……這跟你有什麼關係呢?他爲情所困喝得醉醺醺的是他傻,你要找這樣的男人,大哥帶你去碧波閣對面的醉巷,那兒遍地的醉鬼隨便你挑!要多少有多少!這他媽的能是喜歡麼?!這是犯渾!”黎戍聽得一頭霧水,說話都結巴了。
“不是的,不是的……”黎狸越哭越厲害:“我不是犯渾……我那麼喜歡婧公主,這回她去大西北救出了赫將軍,百姓們都在誇她英勇,我也更加喜歡她。我知道,就算是赫將軍,也應該更加喜歡她。所以,我就想,如果赫將軍不能和婧公主在一起,那麼,我就代替婧公主去喜歡他,婧公主不知道赫將軍爲了她有多難過,我卻知道,我可以代替婧公主彌補他……”
“代替?”黎戍怎麼聽怎麼覺得不可思議,他這個妹妹腦子不知道怎麼長的,竟說出這番驚世駭俗的話來,他將她拽到路邊,扶着她的肩膀鄭重其事地告誡道:“小狐狸,聽大哥的勸,收起這樣的念頭,婧小白在司徒赫心裡是什麼位置,你永生無法企及,他們從小一起長大十幾年的情分,任何人都插不進去,別說是你,就算是婧駙馬也不行。你要做替身,做不成,更重要的是,還把自己給丟了!你要替代婧小白,你自己在哪兒呢?這不是愛情,這是盲目的執念,你趕緊回頭!”
黎狸搖頭,目光堅決:“不,我不會回頭的,除了赫將軍,我誰也不嫁!”
黎戍宛如聽見了晴天霹靂一般,他不明白世上爲什麼有這麼多執迷不悟的傻瓜,他們每個人的下場都不會好,如今,又搭上了他的妹妹。他的視線落在黎狸胸前的長命鎖上,不知怎麼的,竟生出一種不祥之感……
……
司徒赫與墨問二人入宮面聖,景元帝對着司徒赫一陣噓寒問暖後,囑咐他好生休養身子,便讓司徒皇后與他一同退下了。
墨問目送丈母孃和司徒赫一同離去,心道他的老丈人真是善解人意,知道丈母孃有話要單獨對司徒赫說,竟也不計較地讓他們敘舊。
景元帝讓人在殿內備下了紙筆,墨問忖度着老丈人該是有話要問他,且這問話興許相當高級。
果不其然,景元帝放下手中的硃筆,一雙凌厲的眸子審視着墨問道:“婧駙馬無論是此前的廢除商人不得參加科舉的禁令,還是後來的荊州徵糧也都做得十分出彩,而此次西北之行更是讓朕還有文武百官皆刮目相看哪!朕不得不感嘆婧駙馬着實深藏不露。”
墨問忙提筆寫:“父皇謬讚,兒臣不過是想解父皇之憂,更是因爲婧兒被困,兒臣一時急中生智湊巧而已。”
高賢將他寫好的答覆呈給景元帝。
“婧駙馬太過謙虛了。”景元帝看罷,微笑起來,聽不出言語中的喜怒。
墨問摸不準他的老丈人什麼心思,是嫌棄他太過鋒芒畢露,還是嫌惡他之前的刻意藏拙?是以,他小心翼翼地低垂着腦袋,並不敢貿然說話。
景元帝卻走下了高臺,踱步來到大殿中央,負手而立望着殿外道:“朕的國家幅員遼闊,朕的子嗣卻寥寥無幾,朕寵愛的孩子也爲數不多……婧兒算是一個。當初她賭氣要與你結爲連理,朕其實並不同意,但又怕她做傻事,這才降旨爲你們賜婚。朕是因爲愛她,才肯將她嫁給一個病怏怏的駙馬,不顧天下人的眼光。而婧駙馬你沒有讓朕失望,你比朕想象中聰明、沉斂且有城府,朕喜歡你這種城府……”
景元帝忽然轉身,凝視着墨問的方向:“若朕封你爲輔政大臣,你應付得來麼?”
墨問聽罷,吃驚地擡起頭來,景元帝誇他有城府這在他的預料之內,而封他爲輔政大臣……又是作何打算?
墨問吃驚過後,寫道:“父皇太擡舉墨問了,此次從西北迴來時婧兒曾說,若是不能應付,讓兒臣早日隱退,兒臣不知是否會辜負父皇的期望……”
“無妨,你可以先試着應付應付,若是他日發覺難以擔當,再隱退不遲。”景元帝直接爲他做了決定。他恐怕一開始就不允許墨問反駁,而一國之君的言辭從來不會胡亂說說,他若是鄭重其事地提了,便不是開玩笑。
墨問不敢反駁,只得順着他的話道:“一切都聽父皇的安排。”
身爲人臣,第一樣要做到的就是忠誠、聽話,服從聖上的皇明,只有這一點是永遠都不會錯的。
“好。就這麼說定了。”景元帝笑,“高公公,送婧駙馬回去休息,奔波了這些日子辛苦了。”
高賢滿面含笑地來攙扶墨問起身,陪着他一路送到了宮門處,高賢的態度始終無可挑剔,見墨問面帶愁容,他甚至還安慰道:“婧駙馬,陛下如此器重您,您應該感到高興纔是。雖說聖意難測,但聖上對婧公主的心您該是知道的。”
這是在暗示他什麼?
墨問蹙眉。
待坐上回左相府的馬車,墨問的眉頭仍未舒展,景元帝對婧公主的好天下的百姓有目共睹,從出嫁的嫁妝到以後的種種的縱容,全都是別的子女無法企及的,可那是真的寵愛,還是看在司徒皇后的面子上?誰也不清楚。
一面將七皇子推上準皇儲的位置,一面卻要讓他一個病怏怏的駙馬來做輔政大臣,完全將司徒家和黎家推上了對立的兩面,雖說這種對抗的局面早已形成,如今再偏袒他又有何意義?
是在安撫司徒家之前被冤枉的忠心?
那也該直接封賞司徒赫,與他墨問有何干系?
是在忌憚他的城府,將他推上高位,再下狠手解決他?
墨問深深吸了一口氣,他真的不應該回來,到時候恐怕他的計劃還未達成,人卻早已死不瞑目了……
不過,他曾想在東興的朝堂上佔據的高位算是達成了,輔政大臣的位置等同西秦的丞相,比左相墨嵩還要高出半級,僅是官位,不是爵位。
馬車行駛在繁華的街道上時,墨問忽然想起他該去見一見他的丈母孃纔是,不管怎麼說,剛纔在大殿內的會面都太匆忙,他的丈母孃會不會一怒之下對他有意見,然後尋個茬賜死他?
他若是去拜見了丈母孃,他的老丈人又會作何感想?覺得他好大喜功,到處炫耀,拉幫結派,也尋個藉口弄死他?
這顆項上人頭,遲早得丟了!
墨問嘆息,算了,不去見就不去見了,他丈母孃不還在跟她侄兒敘舊麼?他去了也只是個不受待見的外人罷了,還是別湊熱鬧了。
皇家的女婿朕不好當,比平民百姓家的媳婦兒還不如,四處受氣提心吊膽無所依傍,他的妻再不回來,他恐怕要被逼瘋了。
……
“我明明就是個戰敗的俘虜,一回來卻被當做英雄般對待,呵呵,真是可笑。”
未央宮內,司徒赫說出這番話來,引得司徒皇后的嘆息,她上前心疼地摸着他的臉頰道:“赫兒,勝敗乃兵家常事,你還活着,就是司徒家最大的榮耀。”
司徒赫笑,鳳目黯淡:“若是沒有婧小白,我早就死了。”
他這樣說並非因爲婧小白救了他,他被突厥人俘虜虐待了整整一月,若不是爲了活着回去見她,告訴婧小白他不曾叛國投敵,他早就撐不下去了。
聽到百里婧的名字,司徒皇后的眼眸微微閃爍,她緊閉的脣半晌纔開合:“你必須要習慣沒有她,即便沒有她,你還是要好好地活着。”
司徒赫以爲她說的是婧小白已經嫁人了,讓他早點丟開所有的心思,他點點頭:“是,我會習慣的,我會好好活着。”
司徒皇后沒想到他答得這麼幹脆,倒愣了愣。
司徒赫接着道:“父親讓我回來告訴姑姑,此次突厥大敗,退居燕山以北,北郡府的藩軍功勞不小,陛下定會重重有賞,所以,今年冬天,晉陽王很可能會回京述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