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岑之臨死前曾說過,所有的秘密不會掩於塵土,終有一日將大白於人間,到那一日,婧小白會恨你一生一世。友情提示這本書第一更新網站,百度請搜索+看書網
韓曄知曉,他一早就知曉,今時今日種種,沒有他料想不到的,他是高深的謀略者,連自己的命運也一早預料。
然而,儘管他已想得明白,可真到了這一刻,骯髒的一切在她的面前揭開,他仍是止不住渾身戰慄。
什麼都是假的,包括韓曄這個人,他乾淨的外表、沉靜的雙眸、身爲落駙馬的身份,都是假的。
可他至少敢對着天下人說,他對她的愛從未消退,從未比任何人淡薄。他早知有一日,當他愛至最深的地方,將不可原諒。
她知道的,不過是他在鹿臺山的地下皇陵裡殺人的這一段,可她卻沒見過他渾身的傷疤,多少次浴血而戰……甚至於她每一次在鹿臺山的小徑上等他,無論颳風下雨,都在等,而他,才洗乾淨滿手的血污,淡然牽過她的手……
她只知韓曄的好,一從鹿臺山回京便拉着他在司徒皇后面前炫耀。受寵的女孩子總是沒眼力,她沒看出皇后對他的厭惡。皇后坦白地告訴他,若你想娶婧公主,必得你父王親自來提親。
她十六歲生辰那日,他沒有禮物可送她,她拽着他去法華寺的菩提樹上掛了一條紅綢帶。她說,那是他們的姻緣。
她只知其一,卻不知其二,當日她被急召回宮之後,那條紅綢帶就被風吹落了,又下了一場突如其來的雨,將所有證據毀滅殆盡。
他像個瘋子似的去追,待追上,浸在水裡的紅綢帶上,他們的名字已模糊不清。他站在菩提樹下淋雨,將紅綢帶重新掛上去,整個人狼狽不堪,心下生涼。
當夜,他收到北郡府的信函,父王命令他娶她,用她來威脅大興的皇帝,用她的血來開啓地宮的大門。父王一輩子不肯屈從百里氏,卻願意促成婚事,只因她是大興國嫡公主。
整個大興國及笄的百里氏皇女不過兩人,他韓曄若是娶了他的愛人,對晉陽王府來說,是千載難遇的好機會,更何況他的愛人又那樣死心塌地地愛着他,何人能阻擋他的姻緣?
娶了她,他從此便成了尊貴無比的第一駙馬,無論復國或是復仇,甚至是換回母親的性命,一切可成。可他的愛人,他單純美好的愛人,怎麼能遭遇這種種對待,決不可以!
不,不是這樣說的,他不會覺得不娶他的愛人是種慈悲,不用她的血來開啓地宮之門是他的愛,沒有這種道理。從沒有。
她從不在他的設計之中,所有人,包括他自己,他的父母兄弟,都在,獨她不在——他的愛情,哪怕是碎了,也絕不能成爲旁人利用的工具。他的愛人,哪怕他不要她,也絕不能糟蹋她。
婚事一直拖到第二年春天,有一日她因頑皮弄破了手掌,血不小心碰到了他的玉佩,玉佩卻沒有任何反應。他驚訝萬分。
百里氏成年女子之血可使地宮鑰匙變色,若她非百里氏之女,莫非是司徒皇后與他人所生?
他甚至想到一種可能,急修書回北郡府。父王卻不承認與司徒珊有任何苟且。
父王自被貶大西北,納了許多妾室,每個妾室的眉宇間都與司徒珊有幾分相像,最像的那個最爲得寵。父王所做所爲如此明目張膽,若他果真與司徒珊育有一女,又怎會否認?
他的丫丫不是景元帝的女兒,不是百里家的公主,也不是他的妹妹,那她是誰?
司徒珊性子要強,絕不會甘於司徒家只得一位公主,即便要作假,她至少應該得一位皇子,不會讓後宮妃嬪佔了便宜。
他不知司徒珊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他連自己的父王都不肯相信,又怎會信非她生母的司徒珊?
他韓曄已半生飄零滿手鮮血,他可以更不堪更殘忍,可他的丫丫不能任人擺弄!他的婚姻,他的愛人,絕不能如他一般,被當成一顆復國復仇的棋子!
所以,他丟了她,娶了別人,以一個荒唐的理由。
若司徒珊一輩子不吐露她的身世,他一輩子都不會提,永遠會將這個秘密壓在心裡,他多明白失去骨肉親情比失去一位伴侶痛楚得多。
僅僅是失去韓曄而已,少年心性的女孩,不會痛楚多久,若是失去親人,她該多難受。更何況,他一直都在,緊緊地跟着她,只是她不知罷了。他的愛情天知地知,從未想過與任何人比較,他從未辜負自己的心。
可他到底做得不夠好,若他一早強大得足夠保護她,若他沒有許多顧慮和隱忍,她會不會少些痛楚?
看着他哭倒的愛人,和緩緩開啓的地宮之門,韓曄想,能怎麼辦呢?他可憐的丫丫哭了,被他的真面目嚇壞了,他卻不能倒,也不能哭,他得筆直地佇立,始終站在她的身後,做她口中有危險時第一個找到她的人……
所以,他抱起她,承認他所做過的:“……是我,那日你看到的都是真的。鹿臺山地下皇陵裡埋葬的是古晉國的一位皇后,百里氏的先人。若想開啓棺槨,必得以十人之血獻祭,你所見的闖入皇陵的師兄弟們,都是潛伏在鹿臺山的盜墓人或別有用心的奸細,其中,慫恿你入皇陵的展堂,便是西秦白家的人。若我不殺他們,我也會成爲祭品。”
誰人不骯髒?韓曄的雙手沾滿鮮血,百里婧同樣是,她對殺人早已習以爲常,韓曄這樣不躲不避,全部對她和盤托出的態度,讓百里婧的手指緊緊握起。
“那……鹿臺山呢?師父呢?也是你做的?”百里婧問道,她對韓曄早沒了信任,不惜將他往最不堪處去想。
韓曄卻似乎輕鬆起來,爲了安撫她似的,他扯開一個難看的笑容,星目帶着悲憫:“鹿臺山沒了,可師父還在。鹿臺山是幾百年前晉王封禪的地方,也是晉國一處皇陵所在,師父與鹿臺山一脈,世代都是守陵人。”
百里婧已做不出合適的表情,這世上多少事是她所不知的,她難過、哭泣過的那些曾經,有幾分真假?
氣息微弱的百里落聽罷韓曄的坦白,忽然睜大眼睛:“韓家就是除卻大興百里氏、西秦君家的第三個皇族?”
韓曄終究是惡毒之人,答應了要揭開謎底,卻最終只肯對百里婧解釋,旁的人都不在他的視線之中。
“韓家本就是古晉國後裔,若要論真命天子,韓家纔是天下之主,百里氏與君氏皆是古晉國的叛臣!沒有人的血比韓家的血統更純正!也沒有哪個國家可比古晉國一統九州時的繁榮相提並論!你們這些淺薄之人,如何懂得古晉國復國之理想!”木先生捂着重傷的地方蹣跚地走了回來,可言語間卻志得意滿,彷彿早已瞧見那繁華盛世,心嚮往之。
百里落苦笑:“這些……師父也曾提點過我,真有榮幸……咳咳……”她動不了,只剩笑,地宮之門已開啓,她對韓曄來說,只是一着廢棋了。
“你走不了,即便你拿到了你想要的東西,你也走不出盛京,你會死。”百里婧被韓曄抱起,聲音輕得只有他能聽見。
她說話的語氣很平淡,只是陳述事實,並沒有同情的意思。
韓曄溫和地笑:“成與敗我不知,但總要一搏。若我一生受制於人,如何能保你周全?丫丫,韓曄是個骯髒之人,陰險又惡毒,他並非你心目中最好的大師兄。但他想告訴你,無論是在鹿臺山上,還是如今,他對你的愛從未虛假,這世上之事,只此一件他深信不疑,其餘,不過各安天命。”
只有我對你的愛,是篤定的,不能各安天命。
百里婧從不知韓曄有如此好的口才,他從來話不多。秘密一攤開,連他的性格都變了?又或者,他在跟她說着他的遺言?一旦謀反失敗,他將死無葬身之地。
死已不可怕,百里婧未受觸動,她不管不顧地說着心裡想說的話:“即便你成了大事,顛覆了大興朝政,我也未必願意跟你走。若你死了,我不會哭泣,也不會回大興皇宮……倒不如你將我在這地宮裡拋下便好……佛家說,有舍有得,放下才能得到,你想拿走地宮中的珍寶,不以任何東西作爲交換嗎?”
韓曄見她說得冷靜,脣角微微揚起,似是已全都看開,他低頭凝視着她,想從她的眼神裡讀到些東西。
百里婧繼續道:“權勢是好東西,誰都想得到,我也想,若我得到了權勢,任何人都不能左右我的人生……你可以說你想要權勢和君臨天下,但別說只是爲了我,別說是因爲愛我。”
她不迴避他的眼神,坦然地笑:“若真爲了我好,當初你該娶我,不管何人逼迫,不管陷入何種處境,你也該娶我。那時我覺得若能嫁給你,即便一夜白頭也願意,朝生暮死也願意……你不願朝生暮死一夜白頭,任我嫁給別人也可忍受,必是因爲你還愛着別的什麼,比我更重要……”
韓曄深陷在她的邏輯裡,他不懂,也無法讓她懂,可他不否認:“還有我的母親,我要救她……但她,並不比你重要……”
到了這時候,他還能軟語溫存,真是難得,任是誰見了都不會以爲這是生死關頭。
“世子,即將入夜,再不去拿……來不及了!”
木先生忽然提醒道,他們這些小情小愛,在千秋霸業面前,不過是一粒微塵。
韓曄擡頭看了一眼透亮的地宮入口,俯身吻了吻百里婧的額頭:“丫丫,地宮恐有機關,你在外面等我,不要亂走。過往種種,以後我會一一向你解釋清楚。”
他還怕她不信似的,自懷中掏出一樣東西放在了她的手心裡,然後叫來了韓文韓武照看她,他再不放心木易。
百里婧沒說話,她沒有說等他,也沒有說小心,甚至,沒有看他放在她手裡的東西,她背靠着石壁而坐,耐心地等着任何的變故。
……
韓曄入地宮不過一炷香的時間,待找到他想要的東西出來後,只見地宮入口處一片狼藉,木易跪在地上,一旁是懷有七個月身孕的木蓮,木蓮的胸口插着一把劍,血流如注,她的雙目已緊閉,地上一大灘的血。
韓曄來不及去驚愕,也不曾俯身去查看木蓮是否有救,他環顧左右,找不到他的丫丫,韓文韓武也已不見。
雙手緊握,韓曄一把拎起木易的衣服:“人呢?!”
木易不答。
百里落臉色蒼白如紙,還強撐着幾口氣,見韓曄癲狂,她幸災樂禍地笑:“哈哈哈,韓曄,人呢?人不見了,哈哈哈哈!你算來算去,算不出你手下這些人,爲了你的復國大業可以有多心狠手辣!我剛剛可是目睹了一場好戲呢,姐妹情深,父女反目,一個殺,一個救,你讓我師父說什麼呢?說他親手殺了自己的女兒嗎?哈哈哈哈,報應!都是報應!”
哪怕她已跌落谷底,再沒了生還的機會,可倘若能讓韓曄不痛快,她便要一直說。
“哪怕木易死於此地,也要幫世子去除隱患,她不肯與世子同行,遲早要惹出事端,她出了地宮,往佛塔上去了……”木易終於緩緩開口,聲音已蒼老十分,目光仍舊停留在木蓮染滿鮮血的身上。
韓曄再不能平靜,他一把將木易丟開,便要去追。
木易的聲音在他衝出去後,在他背後響起:“世子許是忘了,原定日入時分毀了這藥師塔,如今已過酉時,火勢想必是早起了。”
韓曄心頭殺意難平,恨不能立刻回去殺了木易,可他的身體卻比心思更快,急速衝上石階。
藥師塔乃木構,最忌菸火,焚塔本是斷絕後路追兵之法,韓曄萬料不到竟斷了自己的路。
待他上了塔內一層,嗆人的煙火氣伴隨着灼熱撲面而來。
“丫丫!”
他看到了她掛在斷梯上的一截衣角,更是發了瘋般往上跑去。
爲給自己留後路,縱火併非從塔內一層始。
向一層的塔窗外看去,可見二層火勢洶涌。雪天風大,不僅滅不了火勢,大風卻讓火燒得更旺,火舌卷着濃煙,朝藥師塔頂一路燒過去。
韓曄踢掉二層燒壞掉落的樓梯一角,已迷失本性地追過去,卻被人自身後死死抱住:“世子!危險!已經上不去了!”
韓曄聽見韓文的聲音,藥師塔的大火已燒進他心裡,直衝頭頂,他回身狠狠一腳踹向韓文,韓文飛出去,急撞到了橫樑上,跌落時已身受重傷,只剩半條命。
韓曄怒不可遏:“要你何用!”
已有了韓文的教訓,韓武一早跪在地上,看着那火舌吞捲走一道招魂幡,他顫抖着身子道:“世子,王爺快不行了,請您去看看!”
韓曄胸口起伏,火已將二層的入口完全堵住,乾燥的木頭一遇火,燒得徹徹底底,不留一絲縫隙,再上前一步,他也會被火舌捲走,韓曄忽然沒了力氣,眼中俱是排山倒海的痛楚和絕望:“我的丫丫也不見了,誰……去看看?”
韓武不敢動,半晌纔敢接口:“婧公主不肯跟世子走,她說,她寧願與藥師塔同葬。”
韓曄的脣顫抖着,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的衣袖已被火撩到,一身白衣已成灰色,他忽地想起什麼,返身急衝下一層。
火勢再大,燒得再厲害,從裡面上不去,可外面也許還有辦法,也許她所在的那層還沒有燒起來,也許他的丫丫還在等他去救她……只要沒見到她的屍骨,沒聽見她的聲音,他便不會相信她已葬身火海!
韓曄這輩子從未這般匆忙狼狽,才下到一層,卻與晉陽王一行人撞了個正着。
晉陽王韓幸抓住他的胳膊,像是瘋子似的質問他:“佛骨舍利呢!在哪裡?!給我!給我!”
韓曄氣喘吁吁,看着眼前只剩半條命的父親,他們似乎誰也沒有討到便宜,沒有一人得到想要的結果。
他甩開父親的手,任他跌下去,韓曄冷聲道:“我母親從別人那兒搶來的東西,已經還了,她的命,你別想拿走!”
韓幸被管家韓城扶住,他以從未有過的卑微姿態望着他的兒子,他是在哭:“把佛骨舍利給我,你要什麼都可以,我的珊兒她……不行了……”
他說完這句,噴出大口的血來,身體也跪了下去,韓城忙隨之跪下,扶住韓幸的身體,急仰頭道:“世子,王爺在皇宮裡被人偷襲,受了重傷,一直吊着一口氣,請世子早做定奪!”
韓幸還在重複那句話:“救救她……”
整個藥師塔一片透亮,到處都是灼灼熱氣,韓曄被這熱氣灼得眼角發酸。他想跟父親說,你的愛人不行了,我的丫丫也不見了,誰來救救她呢?他那從北郡府的城樓上縱身跳下的母親,誰去救救她呢?
忽聽“轟隆”一聲,地面顫抖,從塔窗口可看到藥師塔高層坍塌,塔頂一劃而過,在韓曄的視線裡墜落,紅彤彤的火光,是從未有過的耀眼。
幾百年的藥師塔,一朝倒下。
韓曄的心也隨着坍塌的藥師塔直往下墜,他心裡最後一絲希望隨之崩塌。他的丫丫……誰去救救她呢?
“珊兒……”韓幸被墨譽所刺的那一劍,直插心肺,若非想起佛骨舍利可救她,他不會活到現在。
韓城實在不忍心,斟酌着告知韓幸道:“王爺,皇后娘娘……已仙逝,即便有了佛骨舍利,也回天乏術了。”
韓幸這才似乎有了點意識,他擡起頭看着韓曄,像是不相信,又像是不得不信:“她已經不在了嗎?”
韓曄整個人木頭般定在原地,他聽不到,看不到,什麼都做不了,見父親執念如此之深,他已無心去嘲諷。
“我早該想到,百里堯是個畜生,他不會讓我和她見面……”韓幸還在恨,但他一瞬間又覺贏了,“不能陪她一起生,至少我能陪她一起死,百里堯卻不能……”
“曄兒……”韓幸忽然喚了韓曄的名字。
韓曄呆立的目光垂下,居高臨下地望着可憐的父親。
韓幸對他笑,充滿哀求:“葬我於法華寺地宮之中,百里堯絕不會想到,我會在這麼近的地方陪着她……即便他百年之後想要爭奪她,我已早與她在一處,他到底是來晚了……來晚了……哈哈哈!”
無論他年輕時如何強勢,一生辜負了多少女人,可當他老去,卻只能求自己的兒子,這個繼承他生命的兒子,比他更有能耐。
人都快死了,他已掙扎一世。人一死,恨便到了頭,找不到人去恨了。將死之人總是橫行霸道,他們擊潰活着的人心中最後的屏障,將他的願望強塞給他。
韓曄星眸悲憫,在父親期待的目光中緩緩地單膝跪了下來,他沒有哭,只是應了句:“……好。”
韓幸瞬間綻開笑意,他已滿頭白髮,渾身傷痕,年輕時那種絕代風華半點都瞧不見,在北郡府時的威嚴森冷也悉數都消失,他對韓曄道:“曄兒,古晉國的理想於我,不過是能奪回她的籌碼……於你,卻是不同,你定能做得比父王好……即便我對不起你的母親,可你,到底是我最優秀的兒子……”
他說完這句,已是再無遺言可說,忽地像是看見了什麼,眉目柔軟,直視着前方的火光處,喃喃道:“……那些虞美人……紅的是你……白的……是我……珊兒,等、等、我……”
他的手筆直地朝前伸出去,帶着無限的祈盼,韓曄喉頭一梗,伸手去接,卻只握到父親重重垂下的手臂。
眼眶一熱,韓曄低下頭去,所有人也都已跪下,耳邊只能聽見風捲着火的聲音,吞噬着一切活物、死物,與藥師塔同葬。
我已失去所有,再沒任何可失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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