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華,你太放肆了!還不快向皇后娘娘賠罪!”薄延沒辦法,梵華這禍頭子從來沒像今天這般不聽管束,他罵歸罵,少不得還要爲梵華開脫,誠惶誠恐道,“陛下,娘娘,臣管教不周,教了一夜還是沒教會規矩,梵華口無遮攔,讓娘娘受驚了!”
可薄延再怎麼心急如焚,到底不能上前去將梵華從皇后娘娘跟前兒拽回來,他只能乾着急地盯着那絲毫沒有危機感的小貓兒。
君執喜聞樂見薄延的緊張和焦慮,他溫潤如玉的丞相,能爲了一隻小貓兒着急,失去了平日裡的淡然通透,他總算還能放些心,否則這些年遠在東興,他如何能一直信任薄延的赤誠?
更重要的是,君執未瞧見他的妻生梵華的氣,他便也笑起來,一如往常對梵華的格外開恩,伸手去摸她的腦袋,像是對待真貓兒一般:“九命貓,你……”
“大美人你別鬧!”梵華膽大得包了天,居然頭一歪,很不耐煩地躲開了君執的撫觸,人還貼在百里婧的腿上,軟軟地叫喚,與對待君執完全是兩個態度:“娘娘,你好香啊……”
大帝被梵華嫌棄了!
薄延跪在原地,離梵華足有五步遠,眼見着大帝瞪大了眼,薄延的身子卻不抖了,因爲他覺得抖也沒用了,今兒個小貓兒要是不死在清心殿,不死在大帝的手上,他薄延回頭就去燒高香拜萬佛寺的菩薩!
誰借給她的膽子?她怎麼就敢……怎麼敢……
百里婧雖然被梵華的親暱弄得有些莫名其妙,甚至還有一絲不快,可在目睹了薄延的束手無策以及君執的被嫌棄之後,她反而心情愉快,手本能地撫上了梵華伸過來的腦袋,一邊摸着,一邊轉頭望着君執:“陛下,這就是你說的那隻貓兒?”
一得百里婧摸頭,梵華像被下了蠱似的,立刻放軟了身子,腦袋自發地蹭着百里婧的掌心,恨不得馬上學着真貓兒叫上幾聲:“娘娘,我叫梵華,也叫小貓,梵華是老薄薄起的名字,小貓是他們亂叫的,哦,我都不太喜歡的,娘娘要是覺得不好聽,可以給我另外取個名字,叫什麼都行,我不挑的。”
她這是完全將薄延拋諸腦後,連皮帶骨都賣給了皇后娘娘的架勢。
百里婧聽罷,不自覺勾起了脣角,沉吟了一會兒,笑對君執道:“陛下說得沒錯,她果然很有意思。”
君執本是鬱悶之極,薄延回長安這七年,在他跟前服侍了四年,小貓兒也在他身邊吵鬧了四年,從來聽他的話比聽薄延的多,讓她幹什麼就幹什麼,爲了御膳房那點吃的,她毫無操守可言。
難不成他去了東興這三年,小貓兒的膽子隨着年紀長大,居然忘了誰纔是天下之主?又或者,這是薄延耍出的什麼伎倆,知曉他的妻在他心中的地位,讓小貓兒如此明目張膽地擇高木而棲?
然而,君執只透過簾子掃了難得喪氣的薄延一眼,便明白薄延還沒這個膽子。
想想也明白,這些年,薄延戰戰兢兢地活着,半分差錯也不敢有,誰都知曉薄相骨子裡滿是算計,諸事皆有謀劃,連面對着街頭的乞人該做什麼姿態,朝堂上對羣臣說話該有什麼表情,他恐怕早已想得清楚。今日又怎會爲了討好皇后,做出如此不計後果的事來,教會小貓兒犯下違逆聖上的事兒來,他不怕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嗎?
薄延不傻,這所有種種也在他的意料之外,那麼,唯一可疑的,便只有小貓兒本身了。
君執習慣性地開始神思,卻聽得耳邊響起他的妻說話,一回神便瞅見她含笑的面容,那副生了病的容顏因這笑容而明媚了幾分。
君執心裡頓時一動,探過身去,在他的妻彎起的脣角印下一吻:“既然皇后開心,朕也就開心了。”
他說得情真意切,百里婧坦然受之,幾步開外的薄延卻真真鬆了一口氣,暴君的怒火因皇后的一笑而熄滅下去,這是他到目前爲止,最爲感激這位皇后娘娘的事。
可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貓兒卻還沒鬆開皇后的腿,像是要長在皇后身上似的,鍥而不捨不離不棄。
從薄延把小貓兒拎回家,帶在身邊這些年,就算是爲了吃,她也沒對他、對任何人如此鍥而不捨地抱住不放過,更別提對一個才見了第一面的女人。
太過不可思議。
薄延斗膽擡起頭,正對上大帝狹長而冰冷的眸子,薄延從中瞧見了與他自己十分相似的疑惑——
大帝也察覺出來了,小貓兒不對勁。
薄延選擇繼續靜默不語,遇事不聲張,君臣這些年的默契倒是其次,那位皇后娘娘是大帝的心頭肉,哪怕是懷疑,也要由大帝親自來。他薄延只能耐心地等,希望小貓兒不要得寸進尺,做出更離譜的事來。
百里婧的性子已與從前不同,含笑的眼眸中藏着深不見底的暗光,她雖不清楚梵華從前是什麼性子,可瞧見薄延同君執的反應,她大致也能猜出其中有古怪。
一見面就抱住她不放的小丫頭,是什麼來頭?能讓大秦丞相薄延緊張萬分的,定然是他的心頭好,抓住旁人把柄的滋味,竟有這般愜意。
“原來她就是小貓,這麼乖,又有意思,倒是可以留下來陪陪我。”百里婧撫着梵華的腦袋,一下一下幫她順毛似的,擡頭卻是對着簾外的薄延說的,語氣極慢,嗓音尚未恢復,還帶着三分沙啞:“我同薄相也不是第一次見了,薄相還記得那時候我對你說過的話嗎?”
一聽百里婧開口,薄延如遭五雷轟頂,全身都炸開了,他不敢擡頭,心知多疑的陛下必定在盯着他,爲了皇后娘娘這句意味深長的話,陛下剝了他的心都有。
說過的話?說過什麼話?
去年的七八月,突厥南侵,在大秦的東北營帳中,東興榮昌公主曾對他說,見了他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因爲他的言行舉止同她的駙馬十分相似,只是她的駙馬醜陋、失語,不如他薄延風姿綽約。
如今眼前的女人已是大秦的皇后,只差一個公告天下的名分,而那位榮昌公主同駙馬也早已“入土”,他薄延倘若敢說記得、敢舊事重提,幾個腦袋都不夠砍的!可若是他不提,隱着瞞着,以大帝的獨佔欲,定饒不了他。
薄延第一次有了聶子陵的心境,滿心苦楚說不出口,只能生生地嚥下去:“娘娘說笑,薄延從未目睹娘娘聖顏,想必是娘娘記錯了,天下間如薄延這般的相貌,着實平常。”
既然那位榮昌公主已死,眼前這位便只能是大秦的皇后,從前種種,都如雲煙散去。薄延是聰明人,他即便打碎了牙齒和血吞,也要謹遵皇命。
百里婧也並非一定要爭出個長短來,她知曉自己如今的處境,試探一番也就罷了,倒不至於逮住薄延不放,她摸着梵華的頭,半開玩笑地問道:“薄相一貫就是如此較真嗎?我不過隨口一說,開個玩笑,陳年舊事,哪能記得那般清楚?興許,是夢裡曾見過罷。”
她說着笑着,語氣不以爲意,君執心裡卻不是滋味,想安慰,又無從安慰起,少不得又要把賬算在薄延的頭上。
三人各懷心思時,梵華被摸出了貓性兒,粘着百里婧,笑嘻嘻道:“娘娘,老薄薄可壞了,誰都怕他呢,還罰我跪,看着他吃飯,不給我吃一口,我都餓瘦了,娘娘千萬不能相信他。薄薄說的話都是假的。”
“……”薄延被梵華氣得胃疼,她到底是誰家的小貓兒?
他養了她七年,怎麼一見皇后娘娘,像找着了親孃似的,家底兒都恨不得抄給人家?他薄延從前的好都一筆勾銷,倒打一耙連推帶踹,就差沒一刀捅死他,只要能討好她“親孃”!
薄延沒說話,心已被重重打擊,身子伏低,有點撐不下去了,又氣,又悲涼。
“哦?原來是這樣。”百里婧輕輕地應了一句,語氣輕快,“那小貓就在這兒住下吧,想吃什麼都有。”
梵華像是被“親孃”拿捏住了七寸一般,心甘情願加歡欣雀躍地蹭着百里婧的腿,寧願跪着也不願起來:“娘娘,你太好了,又醜又善良,哦,我睡在地上就好了,只要能陪在娘娘身邊。”
薄延都被氣得生無可戀了,聽見梵華這麼說,本能地爲她解釋:“啓稟娘娘,梵華是野孩子,心性兒還沒成熟,不懂美和醜,她嘴裡的醜,是美的意思,越醜,越美。”
說完這句,薄延想把自己舌頭咬掉,果然,下一瞬就聽大帝笑起來,比不笑還可怕:“越醜,越美?薄相的意思是,九命貓辱罵了朕七年之久?朕卻稀裡糊塗不自知?”
“陛下誤會了!微臣一直覺得陛下是世上最風姿綽約風華絕代……”薄延哪兒解釋得清楚,越說越錯,帝后二人誰也得罪不得,卻偏偏弄得如此複雜難解。
梵華在其中添油加醋:“是啊,薄薄好壞的,第一次見到大美人,我想說好醜好醜啊,大美人是最醜的人,他不准我叫,說大美人聽了會生氣的……”
梵華這麼一攪合,倒是幫了薄延的忙,薄延順着梵華的解釋道:“陛下知曉薄延同梵華自偏僻小村而來,那個村子集聚了許多怪人,同中原的風俗習慣不同,稱呼也不同。在他們的眼裡,長得越好看,則越醜,反之,越奇形怪狀歪瓜裂棗,則越美。薄延不敢在陛下面前放肆,只好教會梵華世俗的說法,可梵華總也記不住,纔會生出許多誤會。”
聽罷薄延的解釋,梵華搖搖頭,坐在百里婧腳邊,偷偷伸手想去拿矮几上的點心,又不知被什麼想法給攔住,抽回了手來,假模假樣地哼道:“都聽不懂薄薄在說什麼,聽不懂,娘娘你聽懂了嗎?”
百里婧將梵華的一舉一動都收入了眼底,似笑非笑地答道:“我也聽不懂,陛下聽懂就夠了,總歸是陛下同薄相之間的誤會罷,與我們無關。來,小貓,餓了嗎,吃吧。”
說着,將那盤點心端給了梵華。
梵華的貓眼兒裡閃着光,抖着手將那盤點心抓了過來,還沒吃呢,先感激得眼淚都掉下來了:“娘娘,這是我長這麼大,吃過的最好吃的東西了,上半輩子都白活了的感覺。”
君執本有心再懲戒薄延一番,可他真被梵華的種種反應逗笑了,見他的妻臉上的笑意一直未淡去,他伸手攬過她的肩,滿眼的寵溺和安慰。他沒看薄延,卻是對着簾外說話:“薄相這是將童養媳丟進豬圈養着?日子怎過得如此清苦?九命貓,以後娘娘吃剩的,都是你的。”
“哇,大美人,你和娘娘一樣好!”梵華沒出息地笑咧開了嘴,完全倒向了帝后二人,將薄延忘得乾乾淨淨渣都不剩。
“陛下,神醫在殿外求見。”
清心殿偏殿內正熱鬧,薄延連臺都下不來,這時,太監在外稟報道。
北郡藥王對百里婧的身子擔憂得緊,整夜煉藥、研究藥理、試針,一大早又來複診,若非曾有人聽過北郡藥王的古怪性子,恐怕要以爲他是天生的醫者父母心。
吵鬧和揶揄適可而止也就罷了,君執還沒閒到整日陪小貓玩鬧,他見他的妻心情開朗了些,便有心去找人解惑。
君執遂親暱地捏了捏百里婧的臉,圈着她的腰哄道:“小心肝,朕去去就來,讓小貓陪你,吵了的話就把她丟出去。神醫來看診,不愛聽的話不聽便是。”
梵華耳尖,乖乖縮在一旁:“我會聽話的,一直陪着娘娘。”
怕他們不信,她甚至將手中的那盤新得的糕點都放下了:“娘娘說什麼,我就聽什麼,絕不離開娘娘。”
君執笑,誇讚梵華:“你倒是會賣乖,聽話自然最好。”
說着,君執站起身,負手朝薄延走去:“薄相也別跪着了,隨朕來商議國事。”
薄延跪得膝蓋都軟了,艱難地起身,跟在大帝身後,簾子後面那隻沒良心的小貓連聲哼哼都沒給他,薄延的心比昨夜還涼。
見君執同薄延都已出了偏殿的門,百里婧收回目光,瞥了一眼坐在她腳步的梵華一眼,淡漠地笑問道:“你爲什麼這麼聽我的話?薄相教的?”
梵華改坐爲跪,雙膝着地正面着百里婧,一臉的天真和稚氣,又滿眼的認真,道:“姥姥說,如果有人身上的味道和娘娘一樣好聞,我就可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