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梵華回到清心殿,同百里婧稟報了方纔的見聞時,也並沒有細說她被太后爲難的經過,不過是大致說了一下她所瞧見的場面罷了。
梵華自己也不曾察覺是因爲薄薄的原因而忽然間沒了理智,根本沒空去注意其餘亂七八糟的事,譬如薄家和白家的對峙,她哪能看得懂?老薄薄雖然對她蠻好的,可他一直就那副德性啊,一邊好着一邊摔她個狗啃泥!
在外頭還吵鬧不休時,大帝早已議完事從書房出來,甚至還抽空去了趟轉經臺,絲毫未去理會袁出的稟報,未去想那羣人碰到一處會鬧成什麼樣。他之所以行色略匆匆,獨爲不負對他的妻的承諾,未敢讓她等他太久。
打發走一驚一乍的小貓兒沒多久,便聽見了熟悉的腳步聲,百里婧不曾料到君執回來得如此之快。她的聽覺的確比從前好了許多,也許正因爲如此,也越發睡不安穩了,一點風吹草動便立馬醒轉,睡不了一個安穩覺,多少時候眉頭一直深鎖着無法舒展。
君執走近,掀開紗幔,來到龍榻旁,百里婧早已察覺,收斂起那些不舒服,讓自己看起來略略精神,睜開眼去看他。
“小心肝,吵醒你了?”君執笑着坐在了她的身邊,爲她把被角掖好,俯下身來正對着她近在咫尺的雙眸,嘆道:“朕不是想回來打擾你,是想回來陪你,安心睡吧,朕守着你。”
他每日要去轉經臺爲她和孩子祈福,這已是許久以來養成的習慣,即便他的妻因了這個孩子而有了求生的意願,可他卻還要做好萬全的準備。這時候的他,不僅是大秦皇帝,更是這個女人的夫君和依靠,不,興許還是敵手……
百里婧不想裝糊塗,也明白有些事她不見得能瞞過誰,尤其瞞不過眼前這個男人,因而,她便在君執握住她的手時,輕描淡寫般說道:“小貓說外面鬧得很,太后娘娘好像來了,堵住了神醫和大元帥,陛下不讓人去瞧瞧嗎?”
君執的狹長的黑眸深不可測,臉色絲毫未變,令百里婧越發難以捉摸。
他笑着牽起她的手,低頭湊近了吻了吻,應道:“莫慌,這些雜事自然有人去料理,小心肝你只需安心養胎,朕的皇后和兒子比什麼都重要,鬧翻了天,朕在這,你擔心什麼?”
百里婧不知君執所言真假,是否果真不去操心“雜事”,可既然他開口了,她也不會越俎代庖去瞎操心什麼,因而,她笑着應了聲:“嗯,那就好。”
再不多言,百里婧閉上了眼睛,彷彿真的自此安心,肯安安穩穩地睡去。
君執守着她,見她似乎安心地睡了,他的眉頭卻微微一蹙,其實他早已知曉外面發生了什麼,只是並不去插手罷了。
這皇宮是他的地方,有什麼事能瞞得過他?他甚至絲毫沒有梵華和他的妻一開始的那些顧慮,還在猶豫着是否要去救他的兩位舅舅。
白家的幾兄妹數年後第一回碰到一處,會擦出怎樣精彩的火花,那是他們自己的事,他作爲晚輩,從未想過要去摻和他們經年的往事。
那些所謂的追查真相,興師動衆地將當年的穩婆找出來、命大元帥即刻回京,不過是爲了不至於被矇在鼓裡,於一個慣常掌控所有的帝王而言,運籌帷幄知而不言是一種修養。
甚至,只要不影響江山社稷,臣子的糾葛越深,各家族之間亦或是家族內部留有嫌隙,也未嘗不是一樁好事。如此看來,當初在東興時目睹了司徒赫同黎戍的兄弟情誼,於大秦而言真是罕見奇事。
然而,帝王之心終究帶着些殘忍和冷眼旁觀,君執很想知道,在黎家勾結北郡府叛變東興之後,司徒赫同黎戍這對好兄弟要如何自處啊?
家國之間本就勢不兩立,非要去爭什麼你我的友誼,未免有些太過幼稚可笑了。幼稚可笑的人,下場都會異常悲慘。
狹長的黑眸略一眯起,君執想起了薄延,即便是薄延同白燁,彼此之間私交甚好,然以薄延的性子,其中恐怕另有他所不知的道理。
……
在帝王置身事外時,御花園長廊內身陷局中的衆人,此時各懷鬼胎,無論薄延或是薄閣老,其實都帶着看熱鬧的心。
尤其是薄延,對白嶽大元帥回來之事一早明瞭,他只是想瞧瞧向來強勢的太后娘娘如何收場。
即便都是姓白,可骨子裡卻不一定姓白,如同薄延一般,哪怕一樣姓薄,他其實並非薄家傀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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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局勢,最爲微妙。
聽罷薄延的那句事不關己般的詢問,白太后的氣越發不順。
自從大帝回京,連日來她所受的刺激已太多,方纔又聽說晏染的女兒沒死,正是清心殿內那讓她恨到極點的山野丫頭,白太后是又驚又懼又氣憤難消,忽地眼前一花,竟生生倒了下去。
“太后娘娘!”曹安康驚聲喚道,忙去攙扶白太后,尖細的嗓子驚慌失措地喊道:“來人哪,太后娘娘鳳體欠安!快去請太醫!快去啊!”
一場圍追堵截般的興師問罪,以太后娘娘被氣倒收場,倒是讓人始料未及。
長廊內重新亂作一團,白國舅是真着急,薄閣老同薄延也要面上看着着急,故作混亂一番,孟輝京等人插不上手,只能幫着去叫太醫。
可身爲白太后三哥的白嶽卻沒什麼動靜,彷彿他的親妹妹有任何閃失也與他無關,這是何等鐵石心腸?
被所有人忽視的白蒼注視了半晌,忽地嘆息了一聲,撥開人羣走了過去,手搭上了白太后的脈。
幾乎已無人知曉眼前這個陌生的面孔竟是舉世無雙的北郡藥王,有他在此,還需要去請什麼太醫?
把完了脈,白蒼隨後起身,面色無悲無喜,只道:“無甚大礙,扶太后回去好好休息。”
曹安康是白家的家臣,在白家這一代人尚年輕時,兄妹感情極爲融洽,因而曹安康也是知曉白蒼底細的,見他發了話,自然是放心了下來,也顧不得什麼興師問罪,忙命人將太后擡上肩輿,一路護送回慈寧宮去。
待太后被擡往慈寧宮,薄閣老也不好繼續跟着,見白嶽白蒼二兄弟立在原地,薄閣老望着白嶽道:“大元帥幾時回的京?老夫已許久未曾與大元帥相見了。”才說完,薄閣老又轉向了白蒼,一雙老眼倒是有幾分茫然:“這位是白……”
話未出口,白蒼擡手打斷了薄閣老:“我非塵世中人,只是閒雲野鶴罷了,不勞薄閣老掛懷。”
說罷,白蒼不再多言,只望了白嶽一眼,見白嶽撇開臉無心理他,連瞧也不願瞧他一眼,白蒼便微垂着眼瞼,沿着來時路往回走去。宮中雖大,容不下一個他,長安雖大,已無人記得他,餘下那些識得他的,也稱不上知交故人,不見也罷。
白蒼能撇清同白家的關係,白嶽卻不能,身在疆場二十餘載,文臣武將本也疏密相關,何況薄家說到底還是站在皇帝一邊的,白嶽既然同白家無甚關聯,可在朝堂之上卻還是要給薄閣老幾分面子。
白嶽這些日子心一直高高懸起,在瞧見白家的兩兄弟和白瑤時,恨意一層漫過一層,早沒了心思同他們再說什麼。這會兒好不容易纔撇清了干係,礙眼的人走了個乾淨,這才耐着性子同薄閣老寒暄道:“薄閣老別來無恙,這些年來,身子骨也還硬朗。”
薄閣老的輩分說起來要比白嶽大,也是高祖皇帝時的老臣了,白嶽對他客氣也是應該的。
“蒙白元帥惦記,老夫的身子倒還能湊合。”薄閣老笑,回身望向薄延,對白嶽介紹道:“白元帥,這位就是老夫的孫兒薄延,常年在朝廷做事,間或也會奉君命往邊關,蒙元帥多年的照顧了,他年紀還輕,若是有不當之處,還望白元帥多多教訓。這位是孟閣老的孫女兒,孟大夫,上屆科考的狀元,巾幗不讓鬚眉啊。”
兵馬元帥同國之丞相,也有文臣武官的差別,照理說,薄延爲丞相,位居三省六部之上,乃文臣裡第一人,他的手段如何,這些年人人有目共睹,即便他同白嶽平起平坐,也不會過分,本也沒什麼好謙讓的。只是薄閣老從來做事圓滑,不會出差錯,是以才如此謙遜說道。
白嶽遂順着薄閣老的手看向薄延,他雖遠在西北戰場,可這幾年來同薄延倒是見過不少回。無論私下或是明面上,他們都是食君之祿忠君之事的人,哪裡還需謙讓客套?何況這次他回京來,也是薄延命人送的密信。
“薄相年輕有爲,是國之棟樑,薄閣老真有福氣,有這樣一位孫兒。”白嶽性子耿直,說一不二,對整個白家來說,他應當算是最不好相處同時也是最好相處的那位。
若是不犯他的事,什麼都好說,若是有一樣讓他瞧不順眼,那便是處處不得通透,因他有一套自己的方圓規矩,百轉不折的性子,旁人根本無法扭轉。
“白元帥過獎過獎了。”薄閣老笑。
白嶽卻沒多少心思開玩笑,他心裡亂糟糟,許多事不曾謀劃得當,連一切因果尚且弄不清楚,誰的殷勤敘舊對他來說都是虛的。
因而,在寒暄過後,白嶽沉着臉對薄閣老道:“薄閣老來宮中想必有要事去辦,在下也不打擾了。暫且別過。”
說罷,一拱手,轉身便走了,也是循着白蒼方纔的路走,卻並不像是要去追白蒼的步子。
方纔還熱鬧非凡的長廊裡頭,頓時只剩下薄家祖孫二人同孟輝京,薄閣老望着白嶽遠去的身影,對薄延道:“白家如今也是風雨飄搖了,落得兄弟反目的地步。薄延,你可要多多吸取教訓,莫要讓來日的薄家也有如此光景。”
薄延自方纔起,便沒什麼興致去插話,他也知曉白嶽大元帥心情陰鬱,也沒去接他的話茬來個恭維謙讓。
這會兒聽罷薄閣老的告誡,薄延倒是沒再不予理睬,而是接過了話茬似笑非笑道:“祖父也不必過於擔憂,白家再不濟,好歹子孫繁盛,薄家絕不會有這種事發生。”
“你……”薄閣老險些沒給他氣得噎住,一個話頭子硬生生堵在了胸口。
他雖說沒有看着薄延長大,可他好歹同這個孫子相處了七年,多少了解他的脾氣了,薄閣老嘆氣道:“你也別拿老夫撒氣,你那隻野貓也着實太沒有規矩,養了七年也沒養家,見着人沒規沒矩,這種野丫頭,日後定是要給你帶來大麻煩的。今日太后本有心治她撒氣,老夫若是不替她解圍,指不定會被罰成什麼樣,到時候你也得來撒脾氣!”
薄延連似笑非笑都省了,也不顧孟輝京在場,絲毫不給薄閣老面子,冷着臉道:“沒人希望祖父替她解圍,祖父給的驚嚇可不比太后老人家少,這樣的解圍不要也罷。都說了是隻野貓,如何養得家?何況丞相府也並非薄家,她從未吃薄家一口飯,喝薄家一口湯,祖父以什麼身份教訓她?家規何在啊?”
薄閣老被他堵得啞口無言,待再去爭執,薄延已邁步走開了。薄閣老不得已,便拿眼神示意孟輝京。
孟輝京是薄延的門生,也是上一屆科考陛下欽點的狀元,既然孟家投奔了薄家,不恥下問地做出那等低姿態,薄家自然也不會太過拂孟家的面子。因而,無論是薄延或是薄閣老,有意無意中也會提點孟輝京一二。
這會兒,薄閣老一示意,孟輝京便趕忙追了上去,必得小跑着才能跟上薄延的步子,也不敢議論旁事,只拿政務開頭,詢問:“大人,不知陛下是否得空?薄閣老有要事需稟報陛下,請大人明示。”
薄延一貫是沒有脾氣的,只因他的脾氣向來發之於無形,方纔只不過是一些警告,他若真同薄閣老置氣,薄家如今也不會是此番光景。
見孟輝京追問,他的腳步未停,也未曾轉頭瞧她:“陛下沒空,和閣老回去罷。陛下吩咐,三月改元榮昌,四月封后大典,你若是有什麼好的提議,倒是可以同我商議商議,餘事留待明日再說罷。”
再不給孟輝京任何機會,薄延的青衫很快走遠,孟輝京的腳步頓了頓,追不上了。
薄閣老在背後嘆息道:“輝京啊,算了,老夫這孫子管不住,天下間除了清心殿那位陛下,恐怕沒人能治他。你是他的弟子,不求你晨昏定省端茶侍奉,也該去摸索摸索他的心思,若是能有法子摸透了吃準了,也是老夫同你祖父的一番心願。你明白嗎?唉。”
薄閣老的話說了一半,藏了一半,卻也並不需說得太明白,孟輝京的眉頭深鎖,長得極美的一張臉不見悲喜。
她躬身以男子之禮拜了拜薄閣老,道:“輝京明白。”
她怎會不明白?
四大豪族這些年來局勢皆不大好,薄家人丁凋零,孫兒輩死的死、殘的殘,不得已纔將那流落在外的私生子找了回來。
本也是爲了繼承家業光復薄家,誰料竟是個十分爭氣的,也不知是用了什麼手段,短短年月便謀得如今的高位。
孟家更是凋零到極致,血脈裡本就不易生兒育女,到了孟輝京這一輩,只得她一個女兒。家族榮光比什麼都重要,她只得以女兒身撐起整個家族的興旺——考狀元,入朝爲官,哪一樣都是照着男兒的樣子去做的。
這樣一個天降奇才的女狀元、女諫議大夫,出身大秦豪族公卿世家,以她的賢德之名狀元之才,無論如何該落得一個好的歸宿。即便當不了皇后,入不了後宮爲妃,也該同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年輕丞相有個結果纔是啊。
然而,薄相家有隻野貓兒。
一無是處的野貓兒。
不,除了闖禍除了吃,再沒旁的好處了。
可偏偏薄相將那貓兒看得如此之重,連遭家中長輩隨口罵了一句,竟翻臉無情興師問罪。
一隻野貓兒,連人性也並不通曉,只因是他從美人村帶回來的,便從此被賦予相依爲命的身份,讓她孟輝京如何是好?
……
慈寧宮中一團亂麻,太后被氣病了的消息很快傳開,君越、白露也都匆匆入宮。
聽罷白國舅講完是非經過,君越、白露二人皆驚訝不已,無論是死而復生、晏氏之女或僅僅是白嶽的女兒,哪一樣都足以讓他們忐忑不安。
偷來的東西總歸是偷來的,原本便心中有鬼,如今再一折騰,一切原形畢露。前有大秦皇帝縱容包庇,後有白嶽以兵權相脅放下狠話,白家的將來是徹底無望了。
白太后經由太醫的診治照料,也已甦醒了過來,見白國舅唉聲嘆氣眉頭深鎖,白露緊張地捏着帕子侷促不安,白太后險些又要氣暈了過去:“哀家不想瞧見你們這一張張喪氣臉!都給哀家滾出去!嫌哀家今日受的氣還不夠嗎!”
這種時候,竟只有君越尚能沉住氣,他上前一步,面色沉穩地對白太后道:“母后,您不必爲此事生氣,氣壞了鳳體不值得。”
“聽起來承親王似乎有高見啊?”白太后如今逮誰嗆誰,並不指望他能說出什麼了不得的話來。
然而,君越此番似乎的確胸有成竹,仍帶笑道:“母后,您身子抱恙,便好生休息,將這些雜事放一放,等上一月有餘,待四月再說也不遲啊。”
“……四月?”白露支吾,有些心虛。
君越瞧她一眼,也並不過多表示,只是繼續同白太后道:“兒臣聽說皇兄正在準備四月的封后大典,興許到了那個時候,萬事已有轉機……而且,皇兄三月便會下旨更改大秦年號,既然要改年號,父皇生前的年號不再陪伴大秦國祚同皇兄的九五之位,便是皇兄終於放下父皇了,短短時日便已忘卻,足見皇兄之心有幾分真假。兒臣着實看不下去,請母后好生休養,這一局,兒臣定會竭盡所能爲母后贏回來!”
“你是說,到了四月會有變?如此有把握?”白太后有了興趣。
君越笑道:“至四月還剩一月有餘,也足夠去準備旁的手段了,如今這局面,以退爲進是唯一的出路。既然現如今母后拿他們沒有辦法,何不一試?”
一母所出的兩兄弟,白太后卻從來不敢拿君越的天資從君執相比,時刻活在君執風華大盛中的君越,能有什麼好主意?
然而,白太后也是算計累了,一時想不出更爲奏效的法子,便從了君越所言,狐疑道:“君越,你莫要裝神弄鬼,哀家準了你的奏便是,待到了四月若不奏效,看你如何同哀家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