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9章 晏氏少主

白衣勝雪,遺世獨立,總讓人想起一些零零碎碎的往事,想起從前只一個背影便令她心馳神往之人。

隨後那背影轉過身,露出一張百里婧略略熟悉的面孔,清俊溫和,眉目舒朗,可仔細看去,卻發現並不相識。

那白衣男子朝百里婧看過來,手中還握着一枝牡丹,像是被她的忽然出現驚擾了似的。一觸及她的目光,男子略略失神,一時沒有言語,忽見她微微一笑,輕聲道:“花很好看。”

氣血不足,病弱久矣,一開口只說花好看,那眼神分明是瞧見了故人,她對他毫無防備之心。

白燁微愣,低頭看了一眼手中的牡丹,也跟着笑道:“……花再美不及你好看。”隨後他不着痕跡地上前一步,將花遞給她:“喜歡的話,送你吧,難得一枝並蒂牡丹。”

百里婧並沒有伸手去接,這時梵華從後面追上來,見到白燁,驚訝地問道:“咦,燁美人!你怎麼在這裡啊?你的病好了嗎?”

白燁不動聲色地收回伸出的手,朝梵華微笑道:“小貓,你也在?”

“對啊,我早就在了!”梵華孩子心性,方纔不過隨口一問,她還是更關心百里婧,和白燁打完招呼便退回百里婧身側,攙扶着她的胳膊道:“娘娘,你不是累了嗎?我扶你去亭子裡啊。”

白燁這才面色大變,驚愕道:“小貓,這位是……”

梵華看向他,一副“你怎麼什麼都不知道”的神情,驕傲道:“這位就是皇后娘娘啊,燁美人你要跪下行禮的!”

平日裡的梵華可沒這般多的規矩,今日難得如此護主,白燁聽罷,臉上閃過了驚訝、好奇、不解種種情緒,終是身子一矮跪了下去:“白燁有眼不識皇后娘娘,請皇后娘娘恕罪。”

梵華此番很乖,不需百里婧開口,她已解了她的疑惑,笑嘻嘻道:“娘娘,這是薄薄的酒肉朋友,他從前救過我呢,我覺得他長得有點像大美人,所以就叫他燁美人啦,娘娘你覺得像不像啊?”

白燁,白燁……一個擁有韓曄的名,且與西秦大帝容貌相似的男子,又出乎意料地兼具了墨問的病弱、薄延的沉斂,甚至還被冠以西秦第一豪族的姓氏——“白”。這樣一個人,於封后大典前一日出現在她的面前,應當足以令她避之如蛇蠍。

聽罷梵華的解釋,百里婧笑道:“這話可不能叫陛下聽見了,陛下並不喜歡有人像他。”

白燁的腰忙又伏下幾分,卻並無慌亂,只是語氣謙卑道:“皇后娘娘所言極是,白燁不過是與陛下有幾分血親關係,才借得一絲陛下之形貌,區區螢火之光怎敢與日爭輝?”

懂事也是極懂事的,整個西秦無人不厲害,說話做事滴水不漏,真假叫人辨不清楚。百里婧看向白燁跪着的身子,仍是軟着嗓子笑道:“起來吧。既然是皇親,以後便也是一家人了。”

“多謝娘娘。”白燁這才撩起衣袍重新起身,只是斂着眉眼不敢再看她,他手中的牡丹攥得緊了些,沒能送出去。

百里婧笑問:“我對這宮裡不太熟悉,所見的也只薄延等人,不知你在朝中所任何職?”

白燁擡起頭來溫和一笑,有些赧然道:“回皇后娘娘,白燁並無官職,此番入宮只因太后身子抱恙,微臣久病成醫,便來宮中替太后娘娘診治,無意冒犯了皇后,險些犯下大不敬之罪,還請娘娘寬恕。”

“原來如此。”百里婧笑,與他閒話家常般道:“想必你的醫術不錯,年紀輕輕竟比宮中太醫更讓太后娘娘信賴。”

白燁的眼神如此坦然,臉色卻蒼白如斯,的確是久病之人,他似乎不敢看她太久,目光只一掃而過,又斂眉道:“太后娘娘錯愛罷了。不過,微臣瞧着皇后娘娘似乎鳳體欠安,有孕的身子應當多休息,春日百花齊放,這園中不知是否乾淨,娘娘還是快些回去吧。”

白燁不曾見過骨瘦如柴的百里婧,哪怕她如今有了身孕,卻還是比尋常女子更消瘦些,他方纔也不曾發覺她有孕。除卻夜夜相伴的枕邊人,大約無人知曉她已比往日豐腴許多。

聽白燁說得如此關切,梵華贊同道:“娘娘,燁美人的醫術沒的說,我被狗咬的時候,是他給我包紮的,薄薄可放心呢。不然咱們就回去吧?”

“……也好。”百里婧沒拒絕。

梵華正待扶着百里婧轉身,餘光瞥見白燁手上的花,睜大眼睛驚訝道:“哇,燁美人你的牡丹居然兩朵長一起了?我從來沒見過呢!給我看看吧?”

白燁愣了愣,在梵華伸手來拿時,他的手不自覺往後撤去,視線掃過百里婧身後,也滑過百里婧的臉……

正在這時,一陣風吹過,梵華迷了眼,想去拿花的動作一頓,改爲擡手揉眼,待視線恢復,卻見身側立着一道身影,乾淨的僧袍不染凡塵,竟是那白馬寺的法師釋梵音。

梵華一見釋梵音,便針鋒相對道:“你這和尚好奇怪,走路飄來飄去的,我的眼睛都看不清了,你要是嚇着了娘娘怎麼辦?”

釋梵音擋在了梵華同白燁之間,聽罷梵華的質問也不慌亂,只轉身朝百里婧拜了拜:“皇后娘娘勿怪,釋梵音無意冒犯,明日娘娘大婚,小僧想爲娘娘念一段清心經文,故而求見,阿彌陀佛。”

百里婧眼神並無波瀾,淡淡劃過白燁的臉,對釋梵音頷首道:“法師有心了。梵華,走吧。”

她並不同白燁道別,白燁卻在她轉身時道:“白燁恭送皇后娘娘。”

百里婧未回頭,釋梵音卻毫不遮掩地與白燁對視,二人目光交匯暗流涌動。釋梵音臨去時視線落在白燁手上,脣邊無一絲笑意,連和善也算不上,彷彿那並蒂牡丹是不祥之物。

待百里婧、釋梵音一行去了涼亭,白燁佇立在原地,將手中的牡丹一點一點握緊,腳步迴轉,繞過了牡丹花叢。

這時,茂盛的草木那頭走出個身穿華貴錦袍的男子來,問道:“怎麼樣?成了?”

白燁沉默半晌方搖頭,語氣平淡:“二表兄,此番我失算了,成不了。”

“爲何失算?!”被稱爲二表兄的正是承親王君越,他在此等候多時不過爲了好消息,卻不想聽到“成不了”,他的聲音不由地拔高。

白燁眉頭微微一皺,轉頭朝涼亭方向示意:“方纔我要是再多呆一刻,我三叔該提着他的劍殺過來了,她的身側不好接近。”

君越順着白燁的目光看去,果然見白嶽正提劍巡邏,不離那位“皇后”百步遠,他又是氣又是失望:“燁表弟你用毒出神入化,神不知鬼不覺便可置人於死地,方纔的距離已是綽綽有餘,她想躲不可能躲得過。”

白燁鬆開掌心的牡丹,嬌豔的紅粉色變得血紅,像是淬了毒的鋒刃,他仍舊平靜,嘆了口氣:“她身邊有高手,我的毒在他面前討不了好處,方纔只是看着他的眼睛,我便有些心神不寧。二表兄,此番我們遇着勁敵了。”

“誰?那個西域來的和尚?”君越難以置信。

白燁不願再多說,他向來口風緊,不肯同他們摻和太多,此時只規勸道:“二表兄,明日的封后大典最好不要惹出事來,否則我不敢想會有什麼後果。陛下先前那般密不透風地關着她,今日卻被我如此容易地撞上,二表兄不覺得奇怪?他們或許早有圈套,只等我們往裡鑽。我回去勸勸大哥,罷手吧。”

君越被白燁的一番話攪得心下忐忑,可他是破釜沉舟之人,早已沒了退路,一旦東窗事發那人追究起來,他的一切都完了,何況,他還有太多的疑惑未解,君越遂急道:“我方纔離得遠,沒看清,她到底是個什麼模樣?我着實難以想象何妨妖孽能叫那人看上,不僅寵愛有加,還能將太后嚇得鳳體欠安,難不成和他一般是個蛇蠍女子?面上瞧着便凶神惡煞?據說是個醜女人野女人,是否屬實?”

君越全靠臆測和道聽途說,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黑甲軍守得密不透風,這數月以來,他窺探不了那位“皇后”的真容。

本是一段沉不住氣的話,白燁聽罷卻微微慌神。想起方纔那張不施粉黛的絕美容顏,因身體不適略顯憔悴,她從前想必更美些,說話也溫溫柔柔,像是他從不曾見過的、書裡寫的江南的綿綿細雨,比大秦長安城的女子細膩許多,和“凶神惡煞”“蛇蠍女子”這些詞扯不上半分。

白燁甚至低頭看了看手中的牡丹,一枝雙開,十分罕見且……帶毒。這是他先前要送和最後未送出去的緣由。

“燁表弟?”君越察覺到白燁的失神,喚了一聲。

“恩?”白燁很快回過來,卻換了一番說辭道:“太后據說是被一個死去的女人的臉嚇着,想必她長得很像她母親,不像三叔。二表兄,若是照太后的說法,她是三叔的女兒,我的堂妹……”

君越的心亂成一團糟,纔不想去管她到底是什麼人,聽了白燁的話,他有些吃驚道:“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在算着她長得像誰?就算她是三舅舅的女兒又如何,是你的堂妹又如何,白露還是你胞妹啊!燁表弟,你怎麼想起這些亂七八糟的了?”

君越估摸着從白燁這兒再摸不出什麼東西來,氣得轉身便走:“我去同二舅舅和湛表兄商議商議。”

白燁在白家向來是做不了主的,除了製毒用藥,旁的一概不管,是以君越在他連用毒也失手過後,便不打算再和他糾纏下去。

君越頭也不回地走遠,白燁卻驀地轉過身,隔着花木的縫隙,遙遙望着涼亭內幾乎看不見的身影。花很好看,她分明從他身上看到了別人的影子,像是遙遠的久違的故人……

君越其實未曾聽他說完整——若她是三叔的女兒,他的堂妹,便也是姓白。白什麼呢?她的名字?

可無論她叫什麼名字,都是白家人,不是嗎?

白燁若有所思地沉默着,心裡漸漸起了念,卻無法同一人言說。

世間最寂寞,莫過於此。

……

“喂,和尚,你要念經啊?”

自從上回在轉經臺聽這和尚吹牛之後,梵華一見着他,就無法自拔地想要撩撥他。因此扶着百里婧在涼亭內坐下後,梵華便斜睨着釋梵音,毫不掩飾她沒來由的敵意。

湖心亭,四面都是水,雖然不遠處有黑甲軍守衛,還有那位拿皇宮當城池江山守護的白嶽大元帥,可整個西秦皇宮想必都找不着如此適合談談心的地方了。

釋梵音看了一眼梵華,沒理會她的無禮,只面向百里婧,他白得毫無血色的臉沉穩如常,聲音卻分明摻雜了幾分壓抑:“娘娘,在誦經之前,可否聽小僧說一個故事。”

百里婧似笑非笑,明知故問:“哦?佛門的故事?”

她一早知曉釋梵音的出現並非那般簡單,無論是昨日在轉經臺,還是方纔在御花園,他憋了一肚子的話要對她說,神色裡甚至還有幾分莫明的委屈,彷彿拿她當慈悲的菩薩或聖人,希望她能普度衆生。

梵華的頭又開始疼得厲害,她一把揪住了釋梵音的手,怒斥道:“你到底是什麼人?爲什麼你一出現我就頭疼,心裡也疼,你還想禍害娘娘!我殺了你!”

梵華的聲音格外孩子氣,可她再一次失控,眼中滿是惡狠狠的殺意,她自己死了無所謂,不能讓娘娘受*害!只要有人敢碰娘娘,她會和他拼命!即便是薄薄也不行!天下間任何人都不可以!

然而,釋梵音卻並不曾因梵華的失控而退縮,他也不曾有半分惱怒,只伸手截住了梵華的手。

也不知他用了什麼力道和手段,梵華被制住後忽地不吭聲了,釋梵音的臉色白得不似活人,以悲憫的目光望着她:“第一次見到我,就應該已經認出我了對不對?覺得痛苦是嗎?被選中的孩子沒有一個不痛苦。你問我是誰,若以血緣來算,我是你一母同胞的兄長。晏氏家族中獨一脈擁有雪狼的嗅覺,能一直聞到人的骨子裡,嗅到血的味道,所以,你是否一看到少主人就覺得她的血很特別?”

他直接拋出問,不再藏着掖着,逼得本就頭痛的梵華徹底懵了:“……你怎麼知道?你說……你是我的誰?”

釋梵音這時卻顧不得梵華,拋出的問和答不過爲了讓一人知曉,他驀地轉身朝百里婧跪了下去,聲音哽咽:“晏氏部族晏音與胞妹晏華拜見少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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