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柄劍,一柄半尺寬四尺長的重劍,無刃無鋒,只有那通體黝~黑的劍身上雕琢着金黃色龍紋。
這是百年來,莫名閣誕生的最爲強大的一柄重劍,曾經爲莫名閣擊退過一批又一批暴徒,曾經讓其主人成爲名噪一時的劍客,最後沉寂在了劍冢之中。
因爲,這柄劍,早在三十年前便失去了所有靈性,徒有軀殼。
再也不被任何人提起。
而此刻,一名四歲的男童盤腿坐在劍冢外,放置在雙膝上的雙手掌心向上,一柄三尺長的青鋒劍橫擺在掌心,劍身上盈盈透着青光。
謝隨心站在十丈遠外,瞧着不動如山的男童,雙眸之中閃過些許疑惑。
譚漠河,莫名閣當代嫡長子,己巳年六月生,出生之時,莫名閣內所有兵刃皆發出轟鳴聲,經久不絕,直到漠河止住啼哭方纔停歇。
世間萬物皆有靈,謝隨心曾經有過兩柄佩劍,一柄仍舊隨身攜帶,一柄早已送入了劍冢。他很清楚,漠河出生時造成的異象實乃器靈對強者的保護和服從,而很顯然,這個強者就是漠河。
只是,四年前,謝隨心所見到的襁褓中的漠河只不過是一個眉眼間帶着凌厲鋒芒的小嬰兒,四年之後再見到,卻是一個讓他一眼望去便會生出幾分戰意的孩子。
一個四歲的孩子,在劍冢前枯坐,爲了不是領悟劍意,而是劍心,這是何等的堅忍和可怕。
“你,就是漠河?”謝隨心走到男童跟前一丈處,沉聲問道。
畢竟四年未見,他不能確定自己的直覺是否依舊準確,還是先一步試探比較好。
“太師叔……”四歲的男童睜開眼,沒有起身,只是聲音中恍惚有幾分遲疑。
謝隨心頷首,一步踏出,越過男童走入劍冢,再出來時,手中多了一柄劍,一柄半尺寬四尺長的重劍,無刃無鋒,帶着沉重的氣息卻無半點靈性。
漠河瞳孔微縮,很快恢復正常,面無表情地看向謝隨心,沒有疑問,也沒有好奇。
“你可喜歡……這柄劍?”
凌……雲……
重劍凌雲,謝隨心的佩劍。三十五年前,謝隨心手持凌雲一戰成名,成爲中州大陸最強的劍修。五年後,重劍凌雲被謝隨心擱置家中溫養劍靈,一日有仇家上門欲毀去凌雲,以斷謝隨心臂膀之一。介時謝隨心尚未歸家,其妻夜瞳霜以身護劍,一口心頭血讓劍靈提前成型擁有神智,最後劍靈凌雲大殺四方,卻在夜瞳霜離世之後消失無蹤。
自此,重劍凌雲只餘軀殼,再無靈性,被謝隨心封存於劍冢之內,以祭亡妻。
漠河一雙眼睛死死盯住金黃色龍紋的玄鐵重劍,眼眸之中的那是完全不應該屬於四歲孩童的鋒芒,稍縱即逝,開口時已經又是面無表情:“不喜歡。”
謝隨心絲毫不意外這個回答,繼續問道:“你可想要這柄劍?”
“……”男童遲疑了片刻,終於擡頭看着眼前這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男人,目光如炬,斬釘截鐵道:“想!”
一點笑意從謝隨心嘴角綻開,連目光都變得柔和了幾分:“從今日起,這柄劍便是你的了。”用它,用你自己,守護好那個你想要守護的人,那個我沒能守護的人。
男童伸手,接住這柄重劍,緊緊抱在懷中,鄭重地點了下頭。
謝隨心隨後便離開了莫名閣,三十年不曾回去過,自然也不知道,當年那個堅忍的孩子在七歲的時候便揹着那柄玄鐵重劍離開了莫名閣,獨自一人踏上了旅程。
這是初冬的第一場雪,皚皚白白的一片,將整座山脈都印染成了銀裝素裹。而在這刺目的白茫茫之中,有一個小小的身軀揹着一柄比自己還要長上些許的重劍在前行中,步履堅毅。
一張小~臉分明已經被寒風吹得透紅,他也沒有尋找避風的處所,依舊一步一個腳印地往前走着。
男孩就這樣走了一天,終於在日落前走到了一片紅楓林。
楓葉在白雪的映襯下愈發顯得鮮紅了,也讓男孩的心跳動得越來越快了。
直到,一個小小的襁褓憑空出現在巨大石墓的前面,緋紅色絲緞包裹着團團粉粉的小嬰兒,啼哭聲震動了長明軒內外。
很快,墓室大門便被人從內打開,一個身穿白衣的少年走了出來,將緋色襁褓抱起,臉上帶着迷惑。
顯然,少年是在奇怪這個嬰兒是怎麼來到長明軒的,爲何雪地上沒有落下絲毫痕跡?
男孩就這麼站在白雪中,紅楓下,看着白衣少年將嬰兒抱入了長明軒,嘴角終於漾起了笑容,一絲完全不屬於他這個年齡的笑容——憐憫、欣慰。
“她來了。”
紫衣女子悄然出現在男孩身邊,在墓室大門關閉的一剎那,不帶一絲聲響,不留丁點氣息,一雙妙~目若有所思地望着長明軒,盈盈淺笑。
“我做到了。”男孩沒有扭頭,沒有轉身,雙眼依舊盯着那扇已經緊閉的大門,說着毫不相關的話。
紫衣女子瞭然頷首,左臂環胸,右手托腮。
三年的時間便領悟了劍心,即便是劍靈轉世,對劍意有着天生的親密,譚漠河也絕對是人間界有史以來第一人。
七歲的人仙……
紫衣女子輕笑出聲,忽然覺得自己當初的決定是正確的。
劍靈若有心,將會是這個世上最可怕的武器。只可惜,譚漠河這一生修爲已受限,即便是七歲成爲人仙,在他今後的歲月裡,修爲成就也絕對不會再超過從前。
紫衣女子淡淡瞥了男孩一眼,道:“你還要這麼孤獨地等待二十七年嗎?”
“二十七年算什麼?我等她……何止等了二十七年。”男孩倔強的抿起脣,轉身離開了。
從那一刻開始,長明軒後山便總是徘徊着一個身影,若有似無,明明存在,卻沒有任何人感知到他。
他就這樣在一旁靜靜看着那個緋紅色襁褓中的女嬰一天天長大,一天天出落得亭亭玉立,一天天的……思念着另外一個人。
直到有一天,已經十六歲的她在長明軒後山遇到了另外一名白衣男子,已經二十三歲的漠河終於微微蹙起了眉,卻也僅僅只是微微蹙眉。
“爲何不出手阻攔?你不是要救她嗎?爲何眼睜睜看着他們相遇卻不阻止?”紫衣女子不知何時又出現在了漠河身邊,看着遠處明顯並不融洽的男女,心裡第一次有了不贊同。
漠河眸色微沉,嘴裡有幾分苦澀:“越早出現,越早阻止,便會發生越多我所不知道的變故。我只需要在她瀕死的一刻救回她便好,其他的……就讓她隨着自己寫好的命格去走。我只是……不想讓她死,僅此而已。”
紫衣女子深深看了漠河一眼,試探道:“可是這樣,她依舊會嫁人生子,依舊……不會愛上你。也沒有關係嗎?”
“她原本就不會愛上其他人,不是嗎?”漠河扭頭,眼眸已恢復了清洌:“她的因緣線牽得再多,紅線卻只有一根,那一根紅線牢牢地拴在了那個男人身上,除非剪斷,否則她不會愛上除了那個男人之外的任何人,不是嗎?”
“這一切現在都掌握在你手上,只要你想……”紫衣女子說得極慢,繼續探試着。
漠河打斷她的話,堅毅而決絕:“我不想!我不想把她一個人孤獨地留在世上。”
以命換命,他必死。既然必死,又何必留住她的心。一個人活下去本就孤寂,若是再帶着一份未了的愛戀獨自活着,就是殘忍。
他希望她活着,所以,他不要她愛上他。
“我現在突然覺得,我是不是拉錯紅線了?”
“不,你沒有拉錯。”
這樣,就好。
反正,原本他與她之間便不會存在情~愛糾葛,原本他就是來報恩的,不過是他自己動了心、動了情。
既然是他自己的選擇,與她無關,又何必給她徒留牽絆。
紫衣女子再看漠河一眼,悄然離去,就如同來時一般悄無聲息。
讓漠河沒有想到的是,他會有一日主動找到紫衣女子,只爲了這個人插手了他的夢境。
“你做了什麼!”漠河在發現敖晴提前時就有了不好的預感,沒想到他的預感成真了。
紫衣女子也沒想到會出現這樣的變故,然而她早已習慣於掌控一切,對漠河的緊張頗有幾分不以爲然:“我不過是安排敖晴保護她罷了。既然你不希望她死,而我又不想看到你死,派敖晴保護她就是最好的選擇。再怎麼說,敖晴在人間界也是罕逢敵手的。”
漠河氣急,分明找到自己在這個人面前形同螻蟻,還是怒道:“你輪迴轉世過,你應該知道,一旦既定的命運被人爲改變,就一定會出現始料未及的結果!你現在讓敖晴提前出現在她生命中,就一定會有同等的變故出現!敖晴修爲驚人,這個變故一定會是致命的!” щшш ¸тт kān ¸c o
紫衣女子心驚,這才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立馬說道:“我來救她。既然變故是我插手造成的,就由我來帶回她出走的魂魄。”
漠河揪着的一顆心終於是落回了原處,一口氣鬆了下來才發現自己早已汗流浹背,全是冷汗。
紫衣女子在離開前最後問了一句:“你真的……不打算提前出現在她身邊麼?”
漠河默了默。
從前的他,的確沒有這個打算,可現在,他忽然覺得,既然命運的輪軸已經發生了偏差,他出現地早與遲,或者,也不會有太大的影響,畢竟生死都提前了,他的貿然出現在生死麪前又算得了什麼呢?
於是就在那一日。
一條飛到半空中的手臂。
一蓬飛濺的鮮血。
一聲劇烈的慘叫。
一個倒地不起的廢人。
還有一個嬉皮笑臉的黃衣男子。
“在下漠河,‘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那個漠河,請教姑娘芳名。”
“潘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