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間,青莜像是憶起了那長在北界若芷山上獨一無二的白茶花,生得皎潔似雪,卻太過倔強,堅守着某種不可能守住的希望,分明是孤獨,旁人卻只道這花甚是孤傲。
白茶花通靈,有修身之功效,可泡茶飲用,卻沉浮水中。
青莜不禁捻起一朵袖中白茶花,湊到鼻端細細地嗅,慢慢地想,孤獨百世,終成空,離開了人世,離開了蕭硯,離開了心中所念、所想,青莜竟突然害怕起來,這樣的自己……真的存在過嗎?卻又有誰會記得?縱然這一世,有蕭硯記得,然輪迴轉世,一碗孟婆湯便足以澆熄一切,更何況這無端無尾的一絲情緣?
青莜又擡起自己右手小指,有些恍惚地看,更何況這情緣吶,又哪裡算得上情緣?
“狐主又在些想什麼?竟是這般出神……”冷淡的聲音不知自何處傳來,青莜擡起頭,才驚覺自己竟已是行至落雪苑,而那不遠處立在某處宮殿之前的那人,可不正是伶人嗎?
前次青莜並不知伶人身份,只以爲是這天界上仙,自是拘謹,這次卻是隱約知曉了此人所經歷過往,本該愈發尷尬,可不知爲何,此時青莜竟只覺得親切,便不自禁地笑了:“伶人上仙,在下正要去找上仙……”
伶人甩甩袖,徑自入了宮殿,青莜抿抿脣,擡步跟上,進了宮殿,只是在入殿前淡淡瞥一眼上頭用硃筆畫着的字跡,正是“伶人居”。
殿內也不甚奢華,四根硃紅木柱似舉天鎮地,頗顯大氣,也略顯冷清之意,伶人一路行至內殿方纔停下落座,回頭看向青莜:“狐主專程而來,想必也有緣由吧?”
青莜略覺窘迫,跟着坐下,左思右想也不知如何開口才不算唐突,便索性垂着眸子直白道:“在下曾無意聽聞人世皇帝提起一喚作‘伶人’的女子,不知那人可正是閣下嗎?”
伶人似毫不詫異,反倒極是淡然地點了頭:“正是。”
青莜不禁下意識地多看了這人幾眼,猶疑地道:“那你可知自己正是人世青雲王爺蕭硯的母親?”
提起這名姓,伶人也不得不嘆了口氣:“縱然不曾管教,卻也終歸是我的孩子,又怎會不知?”
青莜點點頭,心道也是,只是對方這般直白承認,青莜反倒不知該問些什麼了。
“那時呀,也是輕狂了些,我說了,你莫要笑我纔是。”伶人也是灑脫之人,毫不介意地先開了個頭。
青莜忙點頭,神色嚴肅認真。
“不瞞你說,我曾是侍奉天君左右的宮娥,後到了年歲便被天君選爲宮妃,也是自然,”伶人單手搭在桌上,開始了漫長而遙遠的敘述,“只是眼瞧着天君立了一位又一位的嬪妃,更把北界狐主一個個地接上了天,我便生出些不滿來,本也只該是一個人暗自琢磨着,不曾想竟是湊巧聽聞了往生花之事,生出了下得凡塵的念頭。”
趁着伶人停頓片刻,青莜不禁顰眉思量,那往生花之事又是何事?想問卻又似不該此時開口打斷。
“彼岸花開開彼岸,狐主該是知曉的吧?往生花本不存在,卻是自彼岸花中吸
收了過多的怨念纔有了根本,只是往生花卻畢竟不是彼岸花,雖生得與彼岸花極其相似,卻非生在彼岸,又因其怨念太重而難存於世,這才被天君封入南冥,永不得出。”伶人像是瞧出了青莜的心思,作如是答。
青莜也曾聽聞往生花,卻不知這個中緣由:“原是這般。”
“我xing子便是如此,有了念頭便入了人世,”伶人不再回應,只是接着敘述些往事,“只是那時也算年少,哪裡懂得人世繁華複雜?只想着我在天界便是天君宮妃,到了人世如何也不該自甘墮落了,而那人世大抵也只有一人擔得上天之驕子,正是那高高在上的皇帝了。”
青莜不禁暗暗佩服伶人的大膽,卻又暗自搖頭,竟也有人會這般作想、如此做爲,當真是叫人哭笑不得。
“想來那人也該同你說起過那些往事吧?”伶人一向面色冷峻,此時卻竟是笑了。
青莜愣愣點頭,也有些意外,不過轉念又覺得人人都該有些只屬於自己的回憶,旁人雖不知,卻可暖了自己的一顆心。
“只可惜他卻有一事不知,我之所以離開他,雖也是爲着嫉妒,卻更是因爲自己的身份畢竟不許自己在人世停留過久,”伶人仍在笑,卻多了些無奈,說到此處,竟又轉開了話題,“青莜可知該如何真正斷開兩人間的姻緣嗎?”
斷開姻緣?青莜怎可能知曉,況且那紅線不是由月老牽上的嗎?又豈是說斷便能斷了的?故而青莜只是搖頭:“在下並不知道。”
“其實也是簡單吶,只要叫那人死了心,便是斷了,”伶人笑着掃一眼青莜,意有所指地接着道,“試想若那時我如實相告,又豈能與那人斷開姻緣?”
是了,若那時伶人明言自己不得不回得天界,自有無奈,想必那皇帝自該更是無奈,更難平離愁別緒吧?只是不知爲何,如此思量青莜竟覺得有些失落,心下似隱隱有些反駁的念頭,卻是難能理清。
“故而狐主可能想到如何與那青雲王爺撇清了干係嗎?”伶人直直地看向青莜,說起話來更是一如既往的直白。
青莜身子一僵,竟是無言以對,片刻呆愣後方才明瞭,原這人多說這許多,不過是要自己與蕭硯斷了情緣嗎?只是那情緣當真斷得了嗎?
見青莜沉默不語,伶人竟又追問:“狐主當真以爲這般徑自回了北界,便能斷開兩人間的那根線嗎?這可也是笑話,逃避可從來解決不了什麼。”
此時青莜卻是有些後悔了,自己若是沒來找這人,便也不會聽到這一席話,不會這般難受了吧?
“我也不是頑固之輩,只是想來狐主也是看得分明,這般下去,也只怕是要害人害己,”伶人自顧自地說着,見青莜仍無所動,便不得不又略提了提自己那事兒,“想當初我也是難過的,且人世一年,天界卻不過一日,那人也許早就忘卻了過往,我卻仍是記得分明,可那又如何?日子久了,終歸是淡了的,你又何必……”
“不是……”青莜一聲低呼,竟是打斷了伶人未完的話語,雖說伶人語氣一向冷淡,所敘述之事也聽似簡單,
卻大概也是藏着許多不爲人知的滄桑罷。
“什麼不是?”伶人顰眉,不解反問。
青莜閉了閉眼睛,後又緩緩睜開,那眸中竟已是一片清明,若是以往,憑着青莜的xing子,有些事或許過了百年、千年也難以思量得明白,可此時被伶人這一番話一激,青莜卻反倒霎時看得清楚了:“閣下怕是料錯了呢。”
伶人舒展了秀眉,似笑非笑地瞧着青莜:“狐主是要說些什麼?”
青莜默默瞧着硃紅木桌,不自禁地嘆了口氣:“二十多年了罷,在這天界卻不過二十餘天,閣下是以爲認識那皇帝已將上仙忘得乾乾淨淨了嗎?還是閣下自個兒忘不掉,纔要這般說服自己?可惜呀,那人分明記得清楚,那人不僅記得那一曲《仙鏈》,更記得上仙在人世最愛黑葉荔枝,還將那一方玉硯藏了十多年,如此種種,難道上仙還要說那人早已忘了自己,這情緣早已斷了嗎?這些想必上仙心中也是明鏡似的,卻又何必要我來說?”
伶人身子一震,卻又故作無謂地道:“這又如何?終歸是往事了。”
“是往事了,卻也是抹不去的記憶啊,”一時間,青莜不禁想起蕭硯,想起夏英和如兒,想起了人世種種,恍然間竟覺得怪不得輪迴轉世要飲一碗孟婆湯,大概是人世百態太過濃烈,一生生地壓過來,定是叫人無法承受的吧?人世那情,當真是濃烈似酒啊,“我也曾想,縱然上仙還在,那皇帝還記得往事,卻終歸只是過往了,取不回也瞧不見,只能一遍遍地壓在心底,叫人一遍遍地無奈感懷,卻是毫無意義,可現今想來,我卻又覺得如此才最是苦楚,只取一方回憶,聊過此生,散盡一生悲涼,日日憔悴。”
伶人略帶詫異地掃過去,卻是無言以對。
青莜抿着脣笑了,卻是靦腆至極:“想來若初時上仙如實相告,怕到了今日那皇帝還在癡心等着上仙呢,雖一日復一日,故人不再來,卻也好過日日惆悵、夜夜無眠了,況且那早已係上的紅線,又哪裡真的能夠解開?”
“狐主這般,倒叫我吃驚得緊,”伶人暗自搖頭,卻更像是欣慰地道,“初次相遇,我本以爲狐主定是xing情懦弱之人,縱是有何姻緣,最終也不過是散了,現今看來,倒是我錯了。”
青莜恍然,這才明白伶人所言深意,便不自禁地加深了面上笑意:“多謝上仙提點。”
“哪來的提點?”伶人擺擺手,苦笑不已,“分明是我那時做錯了事,後悔了,卻沒了回去的路,纔會稍有感慨,你們吶,大抵是不同的。”
青莜垂下眸子,纔要說上仙也可下凡塵看看,卻又覺得太過多餘,正如自己那時所想,兩人終歸悔了、倦了,縱是有心牽掛,卻畢竟已不是當初了,故而到了嘴邊的話也跟着變了:“二人共同守着一份回憶,也未嘗不是件妙事。”
伶人點點頭,像是有些倦了:“狐主所言極是,我也是乏了,狐主也該走了。”
青莜也不強留,只又多言兩句,便起身離去,心下竟是清明無比,甚至在落雪苑外遇到了天君譜淵,也未覺得慌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