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推窗翻身而出,拿袖中備好的鵝黃繡帕將手上捧着的圓球裹好,緊緊抱在懷裡。
她靠在窗下,只聽腳步聲密密麻麻從東西兩側包抄過來,連忙將身子一蜷,側滾到廊下,躲進花草灌木中去。
東面一隊身披銀鱗鎧甲的親衛和西面一撥長衣近侍在廊上互打照面,衆人與她隔着一叢花樹,相距卻不過咫尺。她扒在茶花掩映間偷偷窺看時,連那些個侍從腳上穿着的便履紋樣都清晰瞭然。所幸花叢堆簇在一方廣闊的湖水沿岸,那兩隊碰頭的人馬情急之中,都未想到有人正藏身於那一小塊立錐之地。
“人跑了?”
“剛纔我在轉角還看見的,好像是一身黃色衣服……背影看上去是個女的。”
“莫非是今日大宴請來的客人?”
“天底下哪有偷主人家東西的客人,趕緊把人先抓回來,讓她拿着跑了還了得!”
“抓來了……怎麼辦,今日大宴,衆仙都在……”
“帝尊現在還在後殿之中,未上大殿去面見百仙,抓來就直接送去聽憑帝尊處置……”
她蹲在花叢之中,雖是胸腹間疼痛難當好似五內俱焚,卻大氣不敢出一口。一手抓着繡帕裡的物件,一手捂着肚子,直憋着聽到廊上人羣各自四散去,才從脣角逸出一絲低切的呻吟。
彷彿一隻柳葉纖刀在她體內生生剮蹭,從下腹一路往上開膛破肚,將火辣辣的疼痛直提到喉間,終是化作一股黑血,從她口中涌濺出來。暗稠的血液濺落在她面前的晚山白茶之上,剎那之間,襲人花氣被血中翻騰而起的古怪惡臭掩蓋了去。
她舌尖在脣瓣上微微一舔,明明在鼻中聞着腥臭無比的黑血,卻在她舌上齒間化作誘人的香甜氣味,就像她從前最愛吃的桂花蜜糖一般。
她扭頭將口中殘留的黑血厭惡地吐在湖水之中,卻意外從湖面上看見了那抹倒影。
她苦笑,那倒影也斜斜咧着脣角,笑得猙獰。
淚水墜入湖中,那倒影也不過傻傻地望着她。
湖邊一時寂靜,久久躲藏於花叢中終究不是上策。她忍着疼痛往廊上探了探頭,見四下並無人影,便縱身躍了上去,貼着牆根向西側躡腳而去,打算瞅着空子先從掌世天帝的後院溜出去再說。
左肩左臉緊貼着牆面,小心翼翼行了不過數十丈,她剛轉過一處拐角,忽聽
右耳傳來尖刺破風之聲,再一看,一枝黑杆青羽箭被射入牆中,尾羽還在她眼前耀武揚威似地微微震顫。
她心中暗道一聲不好,換做別處,起一式遁地大法也就腳底抹油開溜了,然而這庭院當中被封上了界限,身在其中,神冥被錮,百術禁忌,她也只能一彎腰從箭下飛穿而過,大步流星地在廊上撒腿飛奔起來。她只管着腳下狂奔,也顧不了一雙裸足所經之處,在木質的廊面上“啪啪啪”發出極大的聲響來。在四周搜尋賊人的近衛侍從本就提着戒心,此時聽到如此巨大的動靜,三三兩兩都往她這邊聚集過來。
她悶頭飛奔,方向不辨,竟跑入九曲十八彎的長長花廊,廊中兩面鏤空無所遮擋,眼見左右人頭攢動,她卻像是無頭蒼蠅一般,東竄西晃一通瞎摸,不知該往哪裡躲藏。
究竟爲何站在這裡。
究竟爲何淪落到這般田地。
就快了,她不是已經把它偷到手了嗎?
只要有它,她或許還能……
她明知道自己已是甕中之鱉,卻不能就此束手就擒。
只要跑下去,跑下去,她就會從這噩夢之中逃出去,奔回從前美好的日子裡。
她的心縱然已傷得千瘡百孔,她的雙腿卻好似不知疲憊,執意要載她奔向更遠的地方。
青羽之箭一發發,接連往她的黃色裙襬上飛射而來,一次又一次,將裙裾牢牢釘在地上,她卻每每以蠻力強拽。奔跑間,原本飄逸流仙的長裙逐漸襤褸不堪。
四周人聲沸沸,彷彿有人喝着“站住”,彷彿有人大喊“抓住她”。
聲音明明愈發靠近了,她卻聽得愈發不真切。任眼前被淚水模糊,連前路都不能再看得分明。
胸間疼痛幾乎要將她從內吞噬,暗黑的血液爭相自嘴中、鼻腔滿溢而出,令她窒息。黑血淌落胸前,在她最愛的杏黃色衣裙上模糊成一團又一團的污穢。
迎着狂風,風箏終要斷線。
她跪跌在地,蜷伏在自己嘔出的一地黑血之中,卻再不能起身更往前一步了。
緊緊抱住懷中的圓球,她只恨不能將它揉進身體之中。
人影幢幢都圍到近前。她的肩膀被死按在地上,腳踝後膝亦被踩住,更有人粗暴地伸手來,揪住頭髮猛地將她的頭提了起來。
她被迫揚起臉,卻將堵在她身前的一圈人都
嚇了一跳。
“怪怪……物!”
“九重天庭怎的讓這種魔物混了進來!”
那些看過她面容的天帝近侍,或是受驚之餘口不擇言,或是義憤填膺照她臉上啐一口穢物。
她心中苦笑,面上更加猙獰。
不錯,她曾將黑湖湖底所有平滑能反光的鏡面統統敲碎砸壞,只因那一張臉,連她自己都容不得。
她自淚眼迷離中遠遠看見一個年輕男子,揹負青弓,倚立於花廊雕木邊,他雖也好奇地望着她的臉,卻並未露出鄙夷之色。
他面上一對鳳眼迷茫茫像是半夢半醒,嫵媚如女子的雙眸,卻比女子更加淨透至純。
她雖是第一次見他,卻只一眼就能明白,那青羽箭剛勁卻又溫柔,必是自他指端而出。雖是至精至準步步緊逼,卻不願傷人分毫,即便箭心所指之處,是人神共棄的嗜血魔物。
周遭衆人伸手要奪回她懷中所盜之物,她寡不敵衆,眼看手指要被硬生生折斷,她乾脆將那圓球納入嘴中,又用雙手緊緊捂住雙脣,任人拳打腳踢,只管以上下牙關狠力咬合着,絕不鬆口。
一羣侍從近衛本就因她的模樣有所忌憚,這時伸手在她脣齒間強掰了幾下,未能摳出她嘴裡的圓球,反倒被撲面而來的腐朽臭氣薰得七葷八素。衆人索性也不同她搶,只將她綁手縛腳往北面後殿拖過去。
那青弓男子望着她,眼中雖有憐憫,卻一動未動,任她被人從花廊間拖走。
那一方青色的角弓也在她的視線中越來越遠……
儘管將她束手束腳,又在腰間捆了幾圈粗繩,押解她的一羣侍衛仍是不敢放鬆,重重包圍嚴陣以待,簇擁着她穿過廣闊的庭院。她被倒拖着,背脊在庭中糙石之上磨得滲出血,倒未覺得疼痛,更不曾反抗,只是用一雙眼望向人頭晃動間的一方小小天空。
這天上之天,流雲飛涌,蒼穹之上更有金殿樓宇層疊無盡,掩在流雲之後,當真美麗。
這可是她命中所見最後一件美麗的事物?
當年她趴伏在廣袤的大地,在草葉之間仰頭時,也曾渴望有一日化龍在天,讓心愛之人坐在龍角之間,帶他乘風破雲,翱翔於神州天際。
今時今日,她別無他求,惟願再也不要遇見他。
縱是如此,命運卻還要戲弄於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