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虹是蓮兮有生以來初次遭遇的魔物,卻遠比她想象的更爲棘手。
仙族一類雖對魔物嗤之以鼻,將墮魔之人一視同仁。然則即便是魔,也有三六九等。若墮魔而不飲血,便只是一具手無縛雞之力的醜陋魔體。四處雲遊的仙人散客若是遇上這一類魔物,便是天上掉餡餅,白白撿了一筆功德,輕易便能將它俘獲,提交地府判司,再將它送去身受紅蓮火之刑。反之,若是魔物已修煉得化境成邪,便只能以天雷,天火一類天罰伺候,才能傷及魔物真身,令魔元受損。
影虹已飲血修煉多年,又得銀笏神狐之血的滋潤,化境成邪,指日可待。他話雖說得囂張,但恐怕確如其言,唯有喚取天罰,才能與之抗衡。若僅僅憑藉一雙雌雄劍與他纏鬥,只會白白損耗神元體力,時間拖得越久,形勢便越發對她不利。蓮兮心中明白此間道理,卻也只能一面劍舞不絕,一面竭力在腦中篩檢諸般念頭,試圖找尋克敵制勝之法。
——雷霆霹靂,需喚取雷龍之神,祭引天雷。
——流星焱雨,需催動天外星位,祭引天隕。
——皓日陽炎,需借取青天白日,祭引天火。
——紅蓮業火,需收攢地獄罪業,祭引地炙。
如此四大天劫神災被仙族之人並稱作天刑。若蓮兮不曾爲兄長遮災擋劫,以致今日神元渙散。原本憑她應龍呼風喚雨之身,祭引天雷霹靂,也並非難事。然而淪落今日窘境,她的神元卻遠遠不足以催發天刑。即便她豁出命來,夭壽求換一記落雷,先不說那雷龍老子恐怕未必肯賣她面子,若是它錯眼之下將她視作玩火小兒,震怒之下,難保不會賜一道霹靂送她歸西……
蓮兮心中千頭萬緒正飛馳而過,卻聽封鬱的琴聲好似秋風蕭瑟之下的枯葉,在枝頭顫顫巍巍,將斷未斷,凝噎嗚咽。
她略一遲疑,雙劍走勢稍有停頓,便讓影虹瞅準空隙,腳踏夢龍劍身,借勢凌空翻轉,躍到了蓮兮的身後。
杏黃裙裾在蓮兮的眼角一閃,她暗道不妙,連忙側傾半步,橫抽鸞鳳來護身。
影虹見她反應飛速,化劍之掌陡然勢頭一轉,瞅準雙劍的走向,兩手一伸,將夢龍鸞鳳的一對劍刃握在掌中。
他以魔元將雌雄對劍緊錮於掌間,雖豁得兩手鮮血淋淋,卻極是得意,說道:“蓮公主,你可聽說過魔物浴血修煉?我影虹今日若能沐浴在應龍的血霧之下,想必即刻便能化境大成了……呵,你說那是何等有趣?”
蓮兮撼劍不得,收劍不能,只得飛腳提膝來攻影虹的下盤,奈何她怎樣強提神冥相搏,他卻依舊穩如泰山。
她尚在掙扎,卻見影虹臉上那張女子的櫻桃小口忽然洞開,左右脣角向兩邊迸裂,猶如溝壑一般直直延伸到兩耳耳根之處。一張血盆之口在蓮兮眼前緩緩張開,直同銅鏡一般大小,內里長舌翻滾,腥臭四溢。
蓮兮初次得見魔物的真身形態,驚駭之餘,心中暗道不妙。
然而她還不及躲閃,影虹便握着她一雙劍刃,以強勁力道將她的雙臂扭到背後,隨即將她猛地擁入懷中。
電光火石之間,蓮兮的身體被生生鉗制住,不得動彈。她雙手被反剪在後,卻仍是不願鬆開手中對劍。夢龍鸞鳳交縱着,緊貼於她的後背,劍氣冰涼,透衣入體而來。
影虹黑
洞洞的大嘴衝着蓮兮的面頰,猛地一吸氣。
蓮兮只覺遍身熱血都上溯到頭頂,令她腦袋昏昏脹痛,幾欲炸裂。
她的臉頰火燒火燎,滾燙非常,四肢軀幹卻漸漸被冰冷蝕透,癱軟無力。
意識迷離間,她彷彿看見許多赤紅的細小斑點,正漂浮於眼前,向着影虹的血盆大口深處,遊曳而去。
蓮兮恍然醒悟,那魔物正從她的面頰之上,緩緩將她全身的血液析出。
她心中焦急,四肢卻愈發使不上勁力,連腦中思緒也越行越慢,逐漸混淆成一團迷茫。
迷濛間,蓮兮彷彿聽見體內血液正淅淅飛淌着,一點點離自己遠去,留下乾涸枯竭的血脈,留下無能爲力的她。
然而,她雖勁力全失,指尖卻猶自緊扣在夢龍與鸞鳳的劍柄之上。
若果真如銀笏所說,雌雄雙劍此生爲守護她而來……
她又何嘗不想與夢龍鸞鳳相伴終生,永遠,以這一雙手,守護它們。
恍惚之間,緊貼背脊的劍刃彷彿傳來脈動的節律,與她的心悸之速一同,越跳越快,越跳越急。微微的溫暖自背後傳遍她的身體,像是暮春的陽光一般,賜予萬物蓬勃的生機。
金色的殘念,遊絲一般,飛掠過她的心間。
耳邊琴音聲聲稀落,將歇未歇,已近絕跡……
——不要,不要離開我。
——等着我。
——等着我,手攜殘陽而來。
絃聲錚地一響,猝然而止。
寂靜只不過半刻,一聲錐心刺耳的鳥鳴撕天而起。
蓮兮的身後翻滾起熊熊熱氣,鸞鳳一時竟熾烈無比,金光熠熠迸濺而出,猶如皓日當空,令人不能逼視。
劍刃熾熱的溫度令影虹不由鬆開了手,蓮兮右手既得脫出,鸞鳳便不作半刻停留,立時在背後曳出半泓秋水,將影虹挾制她的另一隻手也挑開來。
蓮兮反手揮下的這一劍,力道虛浮,不曾裹挾半分神元,卻不想,竟齊腕削下影虹的一隻右手來。
她無暇欣喜,剛一脫離影虹的掌控,便急閃到一側。她全身鮮血尚且聚在頭頂,未及歸位,腳下癱軟步履踉蹌,身上遍是破綻。
然而影虹在驚詫之餘,竟愣了一愣。待他再回神時,鸞鳳夢龍已重被蓮兮舞在手中,攏起一道劍幕,將她周身上下安然護在其中。一對雙劍將空中懸浮着的殘餘血珠採擷舔舐了個乾淨,血液倒溯迴歸蓮兮的血脈,令她心神重振。劍跡遊走間,只見鸞鳳金芒畢露,刺眼猶若正午日光。金光滾燙,伴隨着鸞鳳劍走徘繞,彷彿是披覆在蓮兮雙肩上成千上萬的金色羽毛,紛紛揚揚。她的臂彎,她的腳邊,她的臉側,燎起殘陽炎烈,像極金烏墜地時,四野焚燒沸騰的景象。
夭月的面容形態碎裂千瓣,紙片一般從影虹的臉上身上剝落,一副焦屍般黑黢黢的血魔真身就此暴露於熾熱的金光之中,猙獰形貌難以分辨,唯獨一雙眼睛,還泛着嫵媚的水銀光澤。
影虹的左手在五官扭曲的焦黑麪龐上胡亂地摸了兩下,右手斷腕處黑漆漆的劍口直指蓮兮,聲嘶力竭地喊道:“這……這怎麼可能,我喝過人血後分明就可以擺脫這副醜陋的樣子!我早就不是這副噁心的模樣了!爲什麼……爲什麼我的右手也不能自然而愈!是你的血……
你的劍……龍蓮兮,你!好大的膽子!”
影虹癡狂之際,不顧一切地向蓮兮撲了過來,蓮兮卻將夢龍收起,只以一柄鸞鳳相迎。
他的雙臂方纔觸入鸞鳳的劍跡,轉瞬之間,便被紛揚而下的柔軟金羽分割切碎成無數黑色肉屑,連同暗黑渾濁的血沫,四散分離。
她手中鸞鳳劍行不止,沿着影虹的臂膀一路上削。
影虹被鸞鳳傷及所在,彷彿岩漿流淌過處,火燒火燎疼痛揪心。他被籠在金色烈陽之中,徒然翻滾掙扎着,全無反抗之力。
劍式劍路第一次在蓮兮手中失卻意義,她從不知道,原來只爲殺戮,也有如此快意。
他的四肢軀幹猶如被修剪的盆景樹杈,在鸞鳳疾風驟雨的狂亂行跡中,逐漸支離破碎,化作一地污穢殘塊。
鸞鳳劍駐之時,影虹的軀體,已盡皆碎斷成渣滓,與堆積在狐穴中的許多白骨混雜,形跡不辨。劍尖所指,是她爲他留下唯一完好的頭顱與一小截脖頸。然而斜踞在影虹那張漆黑怪臉上的血盆大口,這時卻還在張合不休,聲聲悽號道:“龍……龍蓮兮,你殺不了我,我……我用不了多久就能復……復原,你……等着……”
他的臉,炭黑一般,隱隱遊走着幾絲火紋。火紋看似細小,卻在他的頭顱之間四處蔓延亂竄,緩緩侵蝕着他所剩無多的魔體。
——果然,是司霖嗎?
——復歸原型,化爲金羽的司霖棲息於鸞鳳之上,將曾經屬於太陽的熱度賜予鸞鳳。
——殘陽熾烈,有如皓日陽炎,即成天火。
蓮兮嘴角緊繃,左手向他嘴中一探,五指摸索了半刻,終於從他舌下掏出了玲瓏心的殘片。
影虹驚懼地望着她,一對銀色雙瞳睜得渾圓。
這一雙銀眼中,再無溫柔,再無寵溺,再無一絲一毫屬於銀笏的影子。
她眼神一凜,對影虹的殘體回敬道:“可惜,本公主素無耐性。”
她手中鸞鳳攜着殘陽,直直從影虹的脣舌間貫下。熾烈金光從他的頭顱間爆散開,金黃天火洶洶而起,那一顆形狀怪異的腦袋在瞬息之間付之一炬,連同其中魔魂也一道化爲灰燼,寂滅於世。
鸞鳳劍脊之上的金羽光芒逐漸消褪,重又恢復暗沉的劍色。
酣暢殺戮之後,刻骨銘心的恨意卻潮水般,飛快退散而去,蓮兮的胸間只留下一顆被海潮蝕透的心,空洞洞地迴響着過往銀笏對她說過的許多話。
她踏着狐穴遍地的無名白骨,蹣跚地往銀笏躺着的冰牀走去。
銀笏果真像是睡着了一般,只是軀體之上再沒有一絲呼吸起伏,便連方纔被夢龍與鸞鳳洞穿的雙肋,也只留下兩道蒼白的豁口。
曾經屬於他的白蓮玉冠,不知何時,已在蓮兮袖中,碎裂成冰涼的玉片。她將殘碎的玉片攏在手中,放入銀笏的右掌。
他的掌心僵硬冰冷有如凍石,觸及之下連她的指尖也顫抖起來。
“對不起,銀笏,等我回來,我會回來的……”
她將鸞鳳刺入寒冰之牀,豎立在銀笏的臉側。
若有鸞鳳的溫暖能代替她,陪在一邊,他或許不會太過寒冷,他或許不會怪罪她吧。
因爲這一刻,她的手終究要從他的掌心抽離而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