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愛衆人,我做不到。我不是神,高尚偉大的不適合我,我只是一個等妻子回家的男人。
——顧方西札記
靜悄悄的病房裡,空氣有些窒息。
昨夜自她走後,下了一夜淅淅瀝瀝好像永不停歇的雨,一夜之間天氣徹底轉涼,連半分喘息的幾乎都不給人。
年老的女子跪在他的病牀下,哀哀的祈求,矜貴的衣服包裹不住她搖搖欲墜的精神,滿臉的淚痕,讓少許路過病房不明真相的護士都有些鼻酸。
挺直的鼻樑,菲薄的脣,還有下顎處緊繃冷漠的弧度,狹長的眼簾連半點動都沒動過,只是淡淡的垂下,彷彿睥睨又像是不屑。
冷到極致,淺色的病人服此刻折射出幾許冰涼刺骨的淡漠,連天際的陰霾抵不過他雙眸裡流動的凌凌寒意。
那個曾經在年少的顧方西眼裡嬌豔迷人的女人,如今也遲暮變老,臉上的褶皺佈滿在了依稀輪廓標誌的臉上,嘴脣發白,她咬着脣顫抖的聲音求着他:“方西,你畢竟也是他的哥哥,你就不能救救他嗎?!只是要你一個腎而已……他是你父親的孩子,是你唯一的親人……你們的匹配會很高……”
“就憑這個?”
冷漠極致的嗓音懶懶的響起,他噙着笑,似與地獄最無情的修羅無益。
“你當年有顧忌我是你丈夫的孩子嗎?你當年有顧忌你和你丈夫趕我和我媽出家門的時候,當時我發着燒連路都走不動嗎,你有嗎?”
淡淡慵懶的嗓音,還伴着幾絲輕笑,如今的顧夫人跪在病牀下,咬着牙,微微顫抖,分明能感覺到他陰冷狠絕的氣息。他甚至連父親二字都不曾開口。
他竟然能無情到這種程度,他們畢竟是親人啊。
“當年的事由不得人,我跟父親是真心……”
胃裡反胃一陣陣,下頜一緊,冷冷的打斷道:“我對你們當年的過程沒有興趣,不管你和你丈夫是真心的還是假意的,那是你們的事情,但事實不會改變。很抱歉,我顧方西還沒有以德報怨的良好品德,你可以回了。”
“孩子是無辜的!”
那老婦人急切的反駁,額上盡是虛汗,眼神略略引出些道德的憤恨卻絲毫打不動像顧方西這樣早已練就的冷漠疏離,再多劇烈的情緒都憾不動他。
“是嗎?你終於意識到這一點了……我當年也是孩子,我也是無辜的。”
攤了攤手,顧方西笑容不減,如果他是陰冷的,他如今真的是,除了在一個人面前退後,他不曾因爲任何事任何人改變他這一點。
她看見這個孩子,眉峰凌厲,狹長的眼眸淺淡森冷,陰柔俊美的臉龐邪魅的漾着淡笑,心裡的忿恨一陣高過一陣卻慌亂得好似找不到任何話來反駁他,視線瞄到他頸項間,那條銀色十字架的項鍊,蒼老的面容上露出一抹譏諷:“你還信神?呵,顧方西,你信不信,你這樣的無情是會有報應的!”
“報應?就因爲我沒有好心的捐獻我的腎?中國紅十字會都講究一個自願,我不過是不願意,這是我的權利。何況,你說報應對不對?那麼,在我報應來之前,你的報應已經在我眼前了。”
睫毛微動,視線從跪在地上的老婦人身上轉了一圈,曾幾何時,他對這一幅畫面那麼的
熟悉,當年他最驕傲的母親也曾經跪在他們的面前,可是誰給過她所謂的尊重,誰體會過她的辛酸,他並沒有那麼好心,血緣關係又如何,沒有感情的親人比陌生人更陌生。
老婦人終於站起,咬牙走了出去。
再門關上的那一刻,她懊悔難受的耳邊迴盪的不過是顧方西那一句淡淡卻殺傷力狠絕的話:“你的報應已經在我眼前了。”
她顫巍巍蹣跚的走到洗手間慢慢洗了個臉,看着鏡面前的自己,青春不再,蒼老疲乏,想起很多年前的自己,嬌媚年輕,活得肆意妄爲,如今卻要爲了從前的自己買單受累。
是報應,的確是報應。
她沒有守住顧氏,沒有守住自己的青春,也沒有守住自己曾經苦苦追逐的真愛,在歲月時間面前,濃烈盲目的感情終究是會露出它真實的面貌。
明明是那麼恨那個孩子的心狠冷漠,可是當她走出了門,凝視着自己的衰老疲憊,突然之間一點都不恨了,連恨的力氣都沒有了,只要對自己深深的厭惡。
病房裡的寒氣逼入,滲入骨頭,鑽心的寒冷。
望着搖曳剔透的窗,還有高大的梧桐樹暈黃的樹葉翩翩的垂地,菊花清寒的香氣撲面而來。
他不知,在新疆,她是不是也會覺得冷。
他更懊惱的是忘了問她,這二個月的衣服帶夠了沒有。
無意識的摸上自己脖子上被體溫貼熱的項墜,不大不小的十字架放在左手上插入五指的細縫,帶來一些些溫熱的溫暖。
信神,卻並不代表他要像神佛一樣慈悲。
愛一個人纔會慈悲,他愛的願意慈悲,他不愛的何必慈悲,又不是要做天下第一的好人,他想做的,從來只有一個人的好人。
神愛衆人,他做不到。
如果她知道他如此狠心的拒絕了一位母親的祈求,她是否會怨自己的冷漠……思及此,他輕聲一笑,淺嘆了口氣,他忘了他的妻子從來和自己一樣愛恨分明,即使她明白這個世界上有萬般的無奈,也體諒某些人的悲哀,可是,他知道她不會好心的體諒那些自作孽卻將錯誤推給別人的人。
體諒,也是有原則的。
也罷,斂起笑,他心裡思忖,報應也罷,什麼都罷。
“我只求她平安……”
即使是報應也算在他的頭上就好了。
喃喃的絮語,褪去的森涼寒意早已成了溫柔的氣息,嘴脣微抿,笑意淺淡虔誠。眼眉垂下,閉攏,俊顏剔透。
……
你無法想象,這是個什麼地方。
到處都有屍體糜爛的味道,甚至還有來不及清理的屍骸。哭鬧,乞討,哀嚎,瘮得人心慌的聲音無處不在。
路邊許許多多人在乞討,有少許的同行在那兒有些剋制不住的在口袋裡掏錢。
“不要給!”
不約而同的兩個聲音響起,遲歡話落看向那個和自己同樣開口的人。
是新華社的同行,方鏡。
方鏡也對遲歡笑笑,然後沉聲的對某些沒有覺悟剛來的同行道:“這裡那麼多人乞討,你能給一個人,不代表能給所有人,一旦他們一窩蜂的搶,到時候只會一發不可收拾,容易造成暴動,說不定還會引起恐怖組織暴徒
的注意,政府應該會統一出面救助的,個人的幫助在這裡行不通。”
“是的,我們都有心幫助他們,這也是我們爲什麼來這裡的原因,完成自己的工作纔是真的幫助。他們需要社會,而不是個人。”遲歡清亮沉穩的嗓音也不急不緩的響起,與方鏡對視一眼,嘴角勾起微笑。
點點頭,那些幾個想捐錢的同行都彼此收回了手。
他們人數不多,包括中央臺的記者,總共不超過十幾個,他們旁邊一路上有幾個政府派出的反恐組織的警官包圍保護着,其實不多,但都帶着重型的武器。這裡的警察多半被派出不斷在路面巡邏和處理屍體,安撫家人,警力其實是嚴重不足。但對他們的照顧已屬極好的了。
住的地方雖然不是帳篷,但相去不遠,但想來算是很過得去。
屋子簡陋,還能略略聞到發黴的味道,已是半夜,周圍還是亂糟糟的,門口有警衛守着,還是有些令人心慌,但已經來了,比起剛到,很多人都有自來之則安之的想法,筆記本電腦敲打的聲音,網線網絡太不穩定,只能一個一個的用。
等到所有人都工作完,大家都疲憊的躺下了,戴着耳罩,蓋着單薄簡陋的被子,睡在不平整臨時搭建的牀上還是一下子就入了眠。
方鏡和遲歡的牀是挨着的,空氣有些清冷,月光剛好穿過簡陋房子的細縫映照在她們的眼前。誰都沒有料到,在這樣地方,還這等美麗剔透的月光,彷彿是她們僅有的享受。
這時,遲歡纔看清方鏡的衣服上,有一朵印花碩大的蘭花,婉約曼妙又精緻,月光照着的地反正好是英文標誌的logo——West。
撞到這個詞,遲歡胸口有些緊,又有些溫熱的暖意,方鏡對她笑笑,輕聲道:“這衣服我都捨不得穿它,是前幾天我老公送的,花了他幾個月的工資不止!還是好不容易纔搶到的,都是天價了!真捨不得穿髒它,可是衣服買來不就是要穿的嗎,我啊就想着再平安的穿回去給我老公看……”
“West……”遲歡喃喃的道,念着有一種莫名的酸楚又有些不可名狀的溫暖。
“你也喜歡這個牌子嗎?”
方鏡有些激動,輕咳幾聲,接着極輕控制着嗓音道。
“West Gu設計的,是我們中國的設計師,我超迷他的,可惜他不常出現在媒體面前,經常被拍到的也只是些側面,狗仔的技術不怎麼樣,有一回我在中國版《Vogue》看到過他的正面照,你說,世間怎麼會有一個男人,優雅和邪肆那麼和諧的在一起?美呆了!太美了!我聽說他輕易就放棄自己的品牌,右手又毀了我差點哭出來了……我老公還說,指不定啊是爲了女人,男人不理智的時候通常是爲了紅顏……你說,那個女人長得什麼樣,是不是跟天仙似的?”
怔了怔,話末,方鏡的擠眉弄眼讓遲歡噗的一笑,風輕輕的劃過她的耳際,髮絲被風吹着搖曳,清透的月光穿過她髮絲的縫隙,月牙色的色澤在着簡陋發黴的黑屋子裡醞釀出幾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暖意。
“恩,說不得長得跟我似的。”遲歡認真點點頭,略帶調侃的說道。
方鏡怔忡了兩秒,倒抽一口氣,然後瞥了她一眼,好笑的輕聲說:
“你少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