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許多年來,你一人帶他們奔走,我心有愧,敢問娘子當如何彌補?”他那似木頭一樣的臉上,竟起了笑意,恍然一眼,還真有些像街上那些登徒子。
扶幾微微偏頭,臉上笑意藏不住。
“剛纔容人與我說,”他的大手往上,在耳根處摩挲,“他將來是一國之君,是好事,勤奮好學,天資聰穎,不可限量。”
扶幾知道他說的是耳後圖騰,藏在如瀑青絲裡,如不仔細,很難發現。
“容人的胎記在右腳,景色的胎記在耳後,以前他們三個都在我身邊時,剛開始沒做準備,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是靠胎記來區分他們。”那是一段十分快樂的時光,有成羣的孩子,圍着自己團團轉,用軟甜的聲音叫自己“福姐姐”。
“以後你們都在,這空蕩蕩的皇宮,再不會孤單。”
扶幾有些心酸,回手抱他,頭埋在他胸口處,有一下沒一下的磨蹭,聽着他的心跳:“我不知道能陪你多久,只希望能陪你更久。”
“身後有萬里江山拖住我,但我知道,不管多久,不管你走多遠,就像這一次,你總歸會回來的。”
扶幾想了許久,覺得他這是在笑自己癡傻,但細細思考,事實也的確如此,便沒有翻臉,最後點頭笑開。
清歡宮————
“賤人!賤人!這個賤人怎麼陰魂不散,”髮絲凌亂的女人,分明生了一副瘦弱的模樣,卻不知道哪來的力氣,一下子把桌上的東西全部掀翻在地,目光陰毒,像一條伸着信子的毒蛇,“本宮可是皇后,是皇后!本宮要讓她生不如死!”
膽小怯懦的宮人匍匐在地,全身顫抖,彷彿下一刻自己腦袋就要搬家。
皇后生病,閉宮不出。
梳妝檯上放着鏡子裡映出一張蒼白的臉,褪去精緻的妝容,取下釵環玉飾,那真是一張普通的面容,眉目冰冷,目光空洞,面無笑意,怎麼敢笑呢,眼角的皺紋那麼深刻,那麼嚇人……
猶記那日封妃,自己坐在高位上,跪在臺階下的那個女人,真真是天資國色,活色生香,這數年未見,她竟和從前無甚變化,老天不僅給了她一張好皮囊,竟然讓她青春永駐,每每想到此處,嫉恨就像一條毒蛇,瘋狂的吞噬理智!
雲淡風輕,煙柳畫橋,夏日好風光。
扶幾穿過一道道月亮門,走過幾個九曲迴廊,站在樹蔭下,聽蟬鳴,看容人景色規規矩矩扎馬步,嚴父嚴母,沒有絲毫懈怠,如今看起來如此穩健,至於不離,坐在地上不肯起來,累的滿頭大汗的扶析去扶她,而她卻一個勁兒的搖頭。
宮裡的人都知道,扶析殿下是一個脾氣頂好的人,上到太后,下到宮女太監,但凡和他說過話的,皆說他謙遜有禮,溫潤如玉,身上有一股書卷氣,公子無雙。
不離性子跳脫,就是看他好欺負。
最後景色看不下去,輕飄飄飛過一個眼神,不離嘴一撅,乖乖站起來,繼續蹲馬步,眉毛一挑一挑,也不知心裡又在使什麼壞。
容人是一個新晉的寵妹狂,明面上不好說,轉頭對扶析使了個眼色,扶析立馬明白,並且付出了行動:上前扶住不離,在後者茫然的目光中,故意放高了音量:“妹妹你怎麼了?是不是天氣太熱中暑了?”
扶幾:“……”。
扶幾身後跟着兩個宮女,模樣清秀,身量小巧,一個叫溫和,一個叫溫顏,前者溫聲細語,溫婉淑女,靜若處子,後者恰恰相反,動若脫兔,簡直就是不離的分身,脾氣火爆,罵起人來 雙手叉腰,眼睛一瞪,像是要鬥雞似的。
饒是如此,看到眼前這一幕也不由瞪大了眼睛,兩人齊齊看向自家娘娘,一個左顧右盼,當時沒看見;一個上看下看,欲言又止……
扶幾心裡憋了一口氣,這一直以來,自己對他們都過於嚴厲,景色自律,不離天真,在別人面前偷懶耍滑頭,若是自己現在出馬,估計立馬乖的像只兔子,算了,由着她去。
大概是發現扶幾面色不愉,溫和慢慢上前,扶住扶幾的手,放輕了聲音:“小孩子都是這樣的,公主年幼,娘娘不必看的這麼緊……”
扶幾深吸一口氣,略微點頭,溫和不是自己,自然不明白扶幾心中所想。
在陰謀詭譎的皇宮中,他們只有自己強大,靠山山倒,靠水水跑,只有自己強大,才能刀槍不入,纔能有恃無恐,才能平安活下去。
容人是太子,扶析和景色是郡王,不離是公主,有三個哥哥撐腰,卻又不敢相信僥倖。
“你不必如此着急,”大概是聽了今日的事情,其貅坐在牀邊,那時候扶幾坐在牀上看醫書,“我知你心中所想。”
“大概我想什麼,你從來都知道。”微微側目,看進一雙如星辰般的眼,彷彿仔細探索,便可尋得皓月,“天色不早,早些歇息吧。”扶幾往裡挪了挪,騰出位置。
“朕今日心情好,暫時不想睡覺……”鳳眸微眯,嘴角扯出一抹危險的弧度。
扶幾:“……”。
清歡宮————
“皇上呢?”看一身黃衣的小宮女剛剛走進宮門,褪去朱釵的女人連忙追問。
“在……,在……忘君軒……”氣氛驟然冷卻,瘦弱的小宮女連忙跪在地上,言辭糾結,“皇后娘娘不必揪心,皇上不過圖個新鮮……”
其實連小宮女都知道,怎麼可能是圖個新鮮?宮裡早就傳遍了,皇上的書房裡有一幅畫,畫中人如洛神,傾國傾城,儀態萬千。現在的揚妃,就是十年前的揚宮人,最是薄情帝王家,帝王薄情,卻能被記住十年,豈止是圖個新鮮而已?
“本宮要她死!”地上鋪滿被揉成團的上好宣紙,案上濺了墨汁,黃衣小宮女靜靜研墨,不發一言,在這吃人不吐骨頭的皇宮中,知道的越少越好。
池清歡把信紙放進信封,吩咐人送出去,再受寵又怎樣?本宮仍然是皇后!
帝都流言四起,皇帝偏寵妖妃,耽誤朝政,一時之間,怨聲四起,羣臣上奏,力求處置妖妃。
溫和靜靜地站在一旁,眉目低垂,手裡拿着小扇,有一下沒一下的扇着。煙爐裡飄出青煙,繞樑而上,香氣不絕,是上好的檀香。
溫顏風風火火跑進來,兩根眉毛擠在一起,恨不得夾死一隻蚊子。
“砰!”怒氣騰騰的把手裡的杯子往桌上一砸,兩腳一跺,像極了一隻鬥雞,“那些大臣都是什麼人啊?就見不得我家娘娘好,自家女兒沒我家娘娘美貌,就在前朝上書,吵着要殺要剮的,咱們行的端坐的正,何苦聽他們廢話?”那聲音中氣十足,抑揚頓挫,上下嘴皮一碰,連珠炮似的。
扶幾知道此事,不曾理會,也不打算理會。
自來到皇宮,身體一直不好,整日昏昏沉沉,食難下嚥,師兄給的藥丸,服用的量越來越多,作用卻越來越小,時常咳嗽,有時候咳出來的痰夾着血絲,溫和要請太醫,被扶幾拒絕。
原本以爲流言止於智者,可是足足半個月過去,流言蜚語像枝頭的蟬,隨着夏日來臨,叫喚的越來越大聲,一點沒有要停的意思。
溫和一日比一日毛燥,溫顏在院中來回踱步,頭髮都炸了毛,只恨不得拿一把菜刀宰了那些咬耳朵的宮女。
扶幾不在乎,口水不傷人。
直到……
閒來無聊,帶着溫和溫顏去了少學監,守門的太監說皇子們去了馬場,想了想,許久沒動過,便找了一身馬術服,也朝馬場走去。
除了景色他們,還有一衆大臣的孩子,遠遠的就聽到吵鬧聲,從混亂的字句中,偶爾聽到“揚妃”,“妖女”等等字眼。
扶幾駐足,默然站立,眉目清冷,呼吸輕緩,雲淡風輕,表情寡淡。
溫和溫顏低頭看着腳背,同樣沉默。
不遠處的交談還在繼續。
“妖女妖女,你母親是妖妃,你就是個妖女!”
“你聽誰說的?”不離脾氣直爽,雖然心直口快偶爾任性,卻也謙遜機敏,“真是大膽……”
“我孃親說了,你母親就是妖妃。”
扶幾擡頭看去,那是個和不離一般大的孩子,比不離高半個頭,圓頭圓臉,臉像個蘋果,紅彤彤胖乎乎的。
是新晉禮部尚書周圍之子,是池清歡父親的門生,曾聽不離提起過,這個胖乎乎的小子叫週年。難怪不得,難怪不得流言四起,難怪不得……
扶幾受過很多的傷害,心卻很大,和別的女人不同,不會因一時的寵愛而爭風吃醋,心憂家國,家國天下。
可,那是從前!
他們可以傷害自己,傷害自己的身體,傷害自己的名聲,卻唯獨不能,傷害自己的孩子!
馬伕站在一旁沒有阻攔,扶幾從轉彎處走出,有認識自己的太監想要下跪,扶幾微微擡手,都是些機靈人,二話不說就退了下去。
“小公子的父親可是周圍周大人?”扶幾蹲下身來,朝圓圓胖胖的週年招手,不離本想說什麼,卻被隨後走上來的溫和帶開。
“你是哪裡來的小宮女?”
“……”扶幾眉毛一挑,“皇上今日還未下朝,小公子若不想學,眼見這日上當空,要不奴婢帶小公子去找周大人?”
七八歲的週年,眼睛骨碌碌一轉:眼看就要下學了,能和父親一起回去自然是好!隨後點頭答應。
太和殿外有百級長階,白色大理石上雕刻飛龍,精緻貴氣,四角宮殿的鉤檐上,檐牙雕琢,一尊尊吉獸守護着這裡。
扶幾有一搭沒一搭的和小孩聊天,仍然是那些流言,與剛纔在馬場聽到的沒什麼不同。
前朝大臣大多數沒見過自己,扶幾取下發間釵環,一身顏色淺淡的馬術服,素面朝天,三千青絲如瀑般瀉下,牽着小小的孩童站在階下,下朝的大臣爲之駐足。
看到許多舊人的臉,其鵠,其邑,吉越將軍張起,鎮國將軍樓襲,何知,蘇州,池清歡的父親,當朝的宰相,然後週年突然興奮起來,手舞足蹈,大聲叫着“爹”。
周圍走過來,扶幾屈膝行禮,周圍目露疑惑,週年抓住他的手,彷彿是看到他眼中疑惑,開口說道:“爹爹,她是帶我來找你的宮女。”
“周大人的兒子很聽話,周大人教子有方,周小公子剛剛一直在和奴婢說話。”
“就是就是,這宮女真有意思!”
出來的大臣越來越多,認出扶幾的人彷彿意識到了什麼,靜靜站在不遠處,做出等人狀。
“周小公子說周大人是個了不起的人物,看來周大人是自己兒子的榜樣啊!”千穿萬穿,馬屁不穿……
周圍的人越來越多,一半是因爲扶幾的美貌,另一半是因爲扶幾的聲音:太大了!生怕旁人聽不見似的!
扶幾當然怕別人聽不見,那計劃不是全落空了嗎?
“哦?還說了什麼?”
扶幾看了週年一眼,撓撓頭,像是不好意思似的,最後輕輕搖頭。周圍一臉不解,眉頭一皺,年近五旬的臉上,皺紋更深了。
週年看出自己父親疑惑,連忙回答:“就是孃親她們說的,還有父親也說過,太子殿下的母妃是妖妃,之前姑姑還說過呢,越相不離是個小妖女,當時我們笑了好久……”
扶幾聽到不離的名字,原本皮笑肉不笑的臉上,漸漸冷淡下來,眉目都添了冷意,目光慢慢變得銳利,寒芒乍現,彷彿眼中藏刀,隨時都要出鞘。
周圍連忙去捂自己兒子的嘴,可是已經來不及了,懵懂無知的少年,聲音清脆,彷彿玉珠,擲地有聲,字字清晰,直入人耳。
不認識扶幾的大臣淡笑着想要離開,扶幾一個眼神過去,其邑立馬明白,當時單膝跪地,聲音中氣十足,生怕別人聽不見:“見過揚妃娘娘!”
扶幾也不客氣,略微頷首,示意他不用拘禮。
空氣一時安靜,然後更加安靜……
周圍的臉色變了幾變,然後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整個身體都在發抖,小小的週年不明所以,直到其餘的大臣都跪倒在地,才慢吞吞地跟着跪下。
其鵠面部肌肉抽搐,似乎是憋不住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