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落水即刻收拾行裝,與田原一起上路。
倆人趕到衢江碼頭已過酉時,如血的殘陽灑在寬闊的江面,把一整條江都染紅了。
兩個人立在江邊怔了一會,不約而同地嘆了口氣。
他們僱了條船,吩咐船家立馬掛帆起篙,似想離這使人斷腸的如血殘陽越遠越好。
可等到船漸漸離岸,兩個人立在船首朝遠處默默佇望時,這才發現,殘陽是無法躲避的。
這如血的江水也是無法躲避的。
他們看到自己的身影倒映在江面上,就如同一個人中劍倒在殷紅的血泊裡。
兩個人又是極輕極輕地嘆了口氣,轉身進了船艙。
艙內,船家已整治好酒菜,擺好在矮几上,田原和餘若水倆人在矮几兩邊盤腿而坐,卻是誰也沒有心緒動箸。
適才因爲急着趕路,倆人還有許多話沒來得及說,而到了此刻,面對面坐着時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心裡橫亙着難以排遣的憂傷和惆悵,唯有無語相視,默然神傷。
任憑着心在一滴滴滲着血,應和着天邊的殘陽和艙外,汩汩流動的如血的水。
田原的眼睛微微一紅,把頭轉向一側。
餘若水輕輕嘆了口氣,這嘆息顯得那麼疲憊和無奈。
倆人復又沉默,船艙裡靜寂無聲,艙外潺潺的流水和船家在船尾走動的聲音彷彿從極遠的地方傳來,恍恍惚惚,直如夢中。
過了許久,田原轉過頭來,端起酒杯呡了一口,輕聲道:
“餘大哥……”
餘若水渾身一顫,彷彿從夢中突然驚醒。
他朝田原點了點頭,無聲地笑了一下,這笑顯得那麼悽楚勉強,直比哭還要令人難受。
他端起酒杯一飲而盡,田原把他的杯子注滿,他端起杯又是一飲而盡。
田原再注滿時,他雙手撐着膝蓋,目光直直地盯着酒杯,任它滿着,在船的一搖一晃裡慢慢漾出來。
他擡起頭,目光注視着田原,兩個人的眼眶都潮潤了,輕輕地,無聲地相視而笑,倆人幾乎同時叫道:
“餘大哥。”
“原弟。”
倆人又啞然而笑,淚水卻再忍不住,順着臉頰滾落下來。
餘若水端起酒杯又是一飲而盡。
田原也端起杯子,輕輕地呡了一口,臉上的淚水滴落在酒杯裡,漾開細密的酒花,田原雙手一擡,一杯酒一飲而盡。
殘陽褪了,剛剛還如血的水此刻變得出奇的銀亮,黑夜在不知不覺間從兩岸鬱鬱蔥蔥的山上滑落下來。
杯空着。
船家半倚半躺在船尾,一隻腳高高舉起踏着舵把,嘴裡哼起一首俏皮俚俗的《十二月想郎歌》。
兩個人感慨萬千,訴說着上次丐幫杭州公所別後的情景,又是不住的唏噓和感嘆。
想起那些往事和故人,淚眼模糊。
艙外,船家扯着粗濁的嗓門,越唱越起勁:
“十一月想奴的郎、郎郎雪花飄,
想奴郎直想得瘦如楊柳條,
小才郎出門去又有一年了,
想必是在外面另有貴相交……”
夜半時分,船轉出一個水灣,前面不遠處驀然閃出炫爛燈火。
適才哼了幾個時辰的歌,剛有些疲乏的船家立馬來了精神,從甲板上站起來,衝船艙裡喊道:
“客官,蘭溪到了。”
這蘭溪雖只是浙江中西部的一個縣城,卻是往來商賈雲集,出了名的熱鬧地方,歷來就有“小小金華府,大大蘭溪城”的說法。
城外碼頭上泊滿往來船隻,中間夾雜着七八條燈火輝煌的畫舫,樂聲笑聲和女人的撒嬌聲打老遠就能聽到,惹得船家心裡直癢癢的。
船還沒有傍岸,就有兩頭尖尖的茭白船飛快地迎了過來。
船家吃吃一笑,又衝着船艙裡叫道:
“兩位客官,要不要叫兩個桐嚴嫂暖暖被窩?”
船艙裡仍無聲響,船家皺皺眉頭,彎腰朝艙裡看看,餘若水和田原倆人歪在几旁,早就睡着了。
船家嘟囔着:“你們倒好,叫人家趕路,自己睡得卻香。不管不管,趕了這大半夜的路,天皇老子也該讓我歇一會了。”
他把船攏了岸,鑽進船艙,從睡着的倆人中爬過去到了船首,落了帆,把竹篙插進船頭的孔裡,這時,茭白船已經靠攏過來。
船家直起腰,細眯着眼朝那邊一看,不由得眉開眼笑:
“哎喲,還是老相好。”
一縱身就滾到了那邊船上,迎接他的是一陣浪笑。
天剛矇矇亮,田原和餘若水被江上冷溼的霧氣凍醒過來。
艙裡艙外找了半天也不見船家的身影,兩個人站在船頭連聲喊叫,過了半晌,才從緊傍的茭白船裡伸出一顆惺忪的頭。
田原和餘若水又好氣又好笑,磨蹭半天,船家才揉着惺忪的睡眼,滿臉訕笑爬過船來。
拔了篙,搖着櫓,船順着蘭江朝下流駛去。
過了午後,田原在艙里正和餘若水講述田家劫後的情形,忽聽得艙外船家問道:
“二位客官,前邊可就是嚴州府了,要不要歇上一歇?”
田原渾身一震,他鑽出船艙,立在船頭朝四周觀望,果然,眼前的江岸陡然開闊起來,南峰塔和北峰塔夾江相對。
到了這雙塔對峙的江面,就到蘭江、富春江和新安江交匯的三江口了。
這南南峰塔和北峰塔一粗一細,當地人說它們是一公一母,這雙塔凌雲,是嚴州有名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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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端午,吃過糯米飯,喝過雄黃酒,田原都要口袋裡塞滿了炒胡豆,帶着小夥伴過江來爬南峰塔。
在船的正前方,寬闊的江水後面,一脈鬱鬱蔥蔥的烏龍山下影影綽綽的不正是嚴州城麼?
霎時,熱淚從田原眼中奪眶而出。
四周的景色均那麼熟悉和親近,在他淚眼朦朧的視線裡,迷迷糊糊若有若無的一切剎那間變得清晰,彷彿近在咫尺,伸手就可以觸摸。
身後,餘若水輕輕地嘆了口氣,吩咐船家在此歇上一夜再走。
碼頭仍還是那個碼頭,城門仍還是那個城門,田原和餘若水走下跳板,循着碼頭邊上的街道朝城門走去。
耳朵裡充滿了來往行人口裡吐出的嚴州土話,田原的心怦怦直跳,說不定會有誰認出他來,猛地叫出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