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道周問田原:“你今天還不想知道大哥的名號?”
田原道:“大哥不說,我想自有他的道理。”
“他有什麼道理,”倪道周說,“存心捉弄你罷了。你聽說過黃元璐這個人嗎?”
田原一驚:“是書畫奇古、文章風節高天下的黃白齋嗎?”
倪道周笑道:“好,你這馬屁拍得及時,有人又要心裡竊喜了。”
田原一聽這話,忍不住喜極而笑,原來大哥就是名重一時的大才子黃元璐黃白齋。
其實自己早該想到,黃元璐和倪道周,同爲本朝的大書家大畫家,世人把他們連在一起叫作“黃倪”,能與倪道周稱兄道弟、互生渴慕的,除了黃元璐道周還會有誰呢?
自己今日有幸添列其中,怎能不開懷暢笑?
要是爹孃地下有知,看到這個場景,也定會爲我高興的,特別是爹爹,以前每次說起“黃倪”的時候都是心嚮往之,又恨沒有機緣相識。
他要是知道他們二位,現在是我的大哥二哥,爹爹該有多高興啊。
就是多多,看在二位兄長的面上,以後也一定不敢小覷自己。
田原心念及此,不由得臉上一紅,在心裡自己罵着自己:
“田原,你好不要臉,你結交二位兄長,就爲了自己臉上好看嗎?二位兄長大名鼎鼎,你自己若不長進,是個草包慫包,那除了丟二位大哥的臉你還會什麼,大哥們即使再厲害,你還想指望他們一輩子保護你?”
倪道周見田原坐在那裡發呆,一會笑,一會愁的,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田原猛地一驚,看到兩雙眼睛熱切地注視着自己,不覺眼眶一紅,心裡暖意頓生,淚水卻滾了下來。他哽咽道:
“蒙二位大哥不棄,小弟田原今日真是三生有幸……”
他的話還沒說完,二人就打斷了他,溫言相勸,過了好久,田原才止住了哭泣。
倪道周道:“黃兄,落筆即俗,又何必落筆,丹青竟勝,反失山水真容,筆墨貪奇,多造林丘惡境,黃兄高見,又贏了小弟一回,你是怎麼悟出來的?”
黃元璐嘆了口氣,用手指指田原:“還不多虧了小原弟弟,自古英雄出少年,我們可有些老了。”
說這話時,他的眼睛瞟了一眼地上的古琴,想起了宇文燕,不由得又嘆口氣,大有英雄遲暮的感慨。
田原被黃元璐一番話說得摸不着頭腦,什麼事情大哥說多虧了自己,他仔細想想,好像自己沒幫大哥做什麼,他不解地問:
“什麼事?我怎麼不知道?”
倪道周和黃元璐互相看了一眼,會意地笑了,倪道周道:“彎曲的柳樹,怎麼才能把它看成直的?”
話音剛落,兩個人又會意地笑了一陣,田原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黃元璐就把這其中的原委,道給田原聽。
六年前,倪道周和黃元璐二人結伴出遊,他們從福建經武夷山,過仙霞關到了浙江境內,一路上青山秀水美不勝收。
兩個人吟詩喝酒揮毫書畫,暢意無比,酒到酣處,他們就喜歡給對方出難題,暗暗也較着勁,誰也不願甘拜下風,一路就這麼嬉笑逗罵過來。
有一天晚上,月色很好,他們吃過晚飯乘興又趕了兩個時辰,來到了江郎山下的一個山坳,山坳裡有一座很寬敞的草屋,草屋前面是一個院落,石桌石凳,竹編的籬笆上爬滿藤蔓和細密的小花,月光從頭頂的松樹間散落下來,在院裡搖曳着一片片銀色的光斑。
倪道周和黃元璐二人在月下對坐飲酒,草屋的主人,一個白髮垂髫的老翁,送了三碟素菜,一罈家釀的紅麯酒。
那酒微微有點酸,清爽甘冽,說不出的美味可口,二人邀老翁同飲,老翁連連婉拒,一個人坐到院門外的山溪邊,呆呆地瞧着月亮發愣。
兩個人且斟且飲,屋後是山,屋前是水,頭頂是鬆是月,耳畔有潺潺的水聲,對此良景美酒,二人樂而忘懷,一時如置人間福地。
過不多久,倆人釅釅有些醉意,如夢如幻,飄飄欲仙。
老翁從院門外進來,走到他們身邊,突然問道:“彎曲的柳樹,怎麼才能看成直的?”
這話問的突兀,倆個當朝的大才子,竟一時語塞。
老翁憐憫地看着二人,搖頭長嘆:“一罈美酒,竟供了兩個俗漢!”
說罷,老翁頭也不回地穿出院門,跨過門前的木橋,沿着曲曲折折的山徑消失在月光裡,直到第二天他們走時都未露面。
倪道周和黃元璐二人第二天酒醒想起這句話,覺得裡面大有深意,又確實無法回答。
可憐兩個名重一時的大才子,竟被一個山野村翁給問住了,心裡大有不甘。
再看四周,白日裡竟是一副凋敝破敗的景象,屋門歪斜着,院裡也雜亂不堪,似乎已經許久沒人居住了,哪還談得上甚麼美景,兩個人再回想昨夜的情景恍如做夢。
而那老翁,現在想起來卻有些仙風道骨。
接下來這一路,兩個人悶悶不樂,遊興全無,一直走到桐廬,腦子裡始終想着那個問題,眼前也老是浮現那個月夜,那亦真亦幻的美景。
路上經過再有名的景緻,在他們看來都了無意趣。
有許多次,他們鋪開紙筆,想把那場景描畫出來,提起筆卻常常不知如何落筆,直覺得怎麼畫都會敗興,都會破壞和玷污了那月夜的潔淨。
他們實在無法躲避這種誘惑和挑戰,於是倆人商定,分頭去作這幅畫,作完了再拿出來比較一下,看誰能把那一個夜晚描畫出來。
分手後,黃元璐就繼續在山水間行走,想從中尋覓靈感,他甚至兩次在月明之夜,重回到江郎山,想找到那個山坳,重溫月下的美景,卻怎麼也沒有找到。
問遍了當地的朋友,竟無人知曉有這麼一個所在。
黃元璐幾次都是乘興而去,失望而歸,失望一次就懷疑一次,自己是不是真的就着月光,去過那個山坳。
幸好他當時不是一人獨行。
而倪道周,則在桐廬城裡買下了陳記當鋪,無他,就因爲阿炳小時候當過當鋪的夥計,除了當鋪,他幹不了其他的營生。
而倪道周需要他保護和照顧依依,也照顧自己,他在枯井底下建了那個石室,開始了面壁思索的日子。
當初他們絕沒想到,這懸着的筆竟如此難以落下,六年過去,他們還是誰也沒有把握落筆。
直到那天在這桐君閣裡,黃元璐遇到田原,田原的一句話令他茅塞頓開,恍然大悟。
胸中美景,原本就不著痕跡,又何必拘泥於紙筆?一落即俗,又何必落筆。
黃元璐要田原把空白的宣紙帶給倪道周,倪道週一見之後也悟到了,是以急急要出枯井,結束他的面壁生涯,他多麼想依依,多麼想去會會六年未見的白齋兄。
困惑了六年的難題被一語道破,兩個人因此對田原心生好感,能義結金蘭,也實在是一個緣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