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卿兄弟,我不想去。“斜靠在羊圈柵欄上的史大學沉思半晌之後,才擡起頭,來了這麼一句。”咋個不想去?“王相卿有點兒惱火地嚷道,不過在石羊橋的羊叫聲與吆喝混成的喧囂之中,他這嗓門便不算什麼了。”我這兒,在歸化,還有事兒呢,我……“”史大哥!“王相卿打斷了史大學,”咳,我還是叫你師哥吧。你啥心思,我其實都清楚,你就是怕我王二疤子不牢靠,怕這後草地的買賣不牢靠,可你別忘了,這是咱們師傅點頭的,而且連做買賣的憑證都給咱辦好啦!你信不過我,還信不過他老人家麼?“”這,這個……“史大學又尋思起來。”師哥,“王相卿加重了語氣,”說句不客氣的,憑着師傅的大名,我要找合夥的,那還不是一呼百應?可誰讓咱們是同門師兄弟呢,肥水不流外人田,所以我這不先奔你來啦。“”相卿……師弟,多謝你了,“史大學還是堅定地搖了搖頭,”可我真不去了,我在那通事行裡做得還成。“”師哥,“王相卿儘量壓住胸中的火氣,”我且問你,你現在一個月能掙多少?用去吃住,又能剩多少?就算你是個最能省的,可這樣得幹到甚時候,才能攢夠錢回家見老孃和嫂子?“”我……“史大學語塞了。”師哥,“王相卿想了想又道,”你賭錢麼?“”甚?“史大學一怔。”那你見過人家賭錢吧?“史大學點點頭。”其實做買賣也是個賭,誰事先能知道是賠是賺?既然是賭,那賭小的,還不如賭大的,你賭得越大,贏得就越大!是天天候在這兒數羊大,還是挑上一擔子貨奔那後草地大,師哥肯定比我還懂呢。你就不想來上一把大的,就一把,這買房子買地的銀子便全出來啦!“王相卿說得興奮,心裡卻稍有一愣:”賭得越大贏得越大“的話咋這熟呢?是哪個跟自個兒說的來着……”你說的這是賺了,那萬一賠了呢?“史大學認真地問道。”師哥,還記得去年打駝城時我和你說過的話嗎,怕死才死得快,結果咱們都不怕死,都活下來了。做買賣也一樣,天天怕賠的纔會賠呢,你信不信,咱哥倆兒要是聯手,這一準是個賺!“史大學搓起了手,一副猶豫不決的樣子。王相卿盯着,目光中充滿了期待,可是很快,他就氣惱地看到史大學還是垂下了頭。”師弟,你還是另外找人吧,對不住啦,我,實在是賭不起啊。“史大學的聲音低得還不如一隻羊羔子,王相卿一瞪眼,扭頭便走,出去了足有七八步之後,他突然站住,轉過了身。”史大學,你這輩子就這麼着啦?!“甩下這句話後,王相卿又”噔噔噔“地邁步走了,這一回,他再也沒有停下。史大學愣愣地望着,直到有人喊他算賬,才慌忙跑了過去。”黑爺,這就是我跟你說的那位兄弟孫凱。“鴻盛樓的二層雅間裡,張傑微笑着將恭立在一旁的瘦高漢子指給黑爺,後者皺了皺眉。那叫孫凱的漢子連忙上前施禮,”小的孫凱,拜見黑爺。“他說着,同時偷瞧了一眼滿桌酒菜,不由嚥了咽口水。”你手下還剩多少人?“黑爺瞥了一下孫凱,粗聲詢問。”加上我只有六個啦。“孫凱垂頭喪氣地答道。黑爺不再理他,轉向了張傑,一副不耐煩的表情。”張爺,你這可難爲我啦,這才六個人,幹起活來不嫌多,可平日管起吃喝來又他媽不算少。“”黑爺,您就算賣我一個人情吧。“張傑苦笑道,”說起來,孫凱當年還是我帶入行的,如今他落到這般境地,我不能不管。“”黑爺!“孫凱也嚷了起來,”小的們實在是被官府追得沒法子了,幸虧張哥指點,說在這歸化地界,只有投奔您老人家纔有出路。只要您點點頭,今後我孫凱爲黑爺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哎!“黑爺重重地捶了一下桌子,”兄弟,不是黑爺不念江湖道義,是我自個兒現在也不好過啊。
那費揚古大將軍坐鎮歸化以後,弄什麼'整肅地方',還有他手下那個叫丹津的千總,呸,最他媽賣力,才半年工夫就抓了多少道兒上的弟兄!黑爺我只能緊躲慢躲,可瞅這架勢,到頭來只怕是歸化城我也待不住啦。“”黑爺你要走?“張傑一怔。”差不離吧,我不能幹等着人家找上門來。不過,走之前,我還得做幾票生意,掙足了銀子,纔好跑路。“”黑爺,“孫凱像抓着救命稻草一樣湊上前,”我這兒倒有個生意,願意獻給您老。“”什麼?“”也是幾天前剛收的風,有個走口外的山西人,正在城裡招合夥的去後草地做買賣,說是至少能擡回百萬銀子呢!“”咳!“黑爺不屑地連連擺手,”又一個做春秋大夢發財的主兒,這樣的人年年有的是,我見多啦,你甭聽他胡撇!“”孫凱,“張傑不動聲色地問道,”你可知那人叫什麼?“”嗯,叫個……王相卿,對,王相卿!“”太谷人?“”正是!咋,張哥你認識他?“”黑爺,“張傑未理會孫凱,只顧看着黑爺,滿面興奮,”這個生意,能做!“”張爺,此話當真?“黑爺懷疑道,”朝廷可還沒開邊禁呢,這小子上哪兒去賺百萬銀子啊?“”這小子我知道,有點兒本事,百萬當然是大話,不過油水還是有的。
這麼着,我來幫黑爺做這個生意,不過您得答應收下孫凱和他的弟兄。“”好,就按張爺說的辦!“”他奶奶的,這年頭人咋這慫呢,發大財都不去!“王相卿抑止不住的怒吼迴響在慶凱軒燒賣館裡,此處比去年康熙微服私訪時,已經擴大了不少——老闆馬貴盤下了左鄰右舍的鋪面,加了二十來張桌子,爲此還多招了好些夥計,連阿丹都有自個兒的徒弟了。如今,慶凱軒雖不像康熙剛題字那會兒熱鬧,但每逢飯點,不早來還是不容易佔到一個好座位的。王相卿和毛蛋剛進來時,就只能撿個緊靠角落的小桌子,這憋屈的感覺,也是王相卿發作的原因之一。”相卿哥,“毛蛋害怕地四下瞅了瞅,”你莫嚷啊,我早說啦,他們都不去,我去嘛!“”毛蛋,哥也再說一遍,你不能去。“王相卿堅決道。”爲甚啊?!“毛蛋有點兒急了。”哥不講了麼,你還小呢,這……“”我不小啦,不小啦!“毛蛋蹦了起來,站直了身子,還用手拼命比劃着,”哥,你看,過去我到你胳肢窩兒,現在都到你肩膀啦!“”毛蛋,坐下。
“王相卿一隻手便把毛蛋按回到板凳上,”你聽哥說,這以後,哥肯定要帶着你學做買賣,但是這趟不行,這是哥第一次去後草地,啥事兒都可能碰上,我不能讓你一起冒這個險,不然真有個閃失,我咋向你娘交代啊?“”你都不怕,我也不怕!“毛蛋不服氣道。”哥跟你不一樣,哥……“”哼,有甚不一樣,你就是瞧不起人!“毛蛋委屈地叫起來,一甩手,竟跑出去了。”王掌櫃,你的小夥計走了?“看到王相卿仍坐着不動,馬貴不由湊上前去。”咳,馬大哥,你不用擔心,“王相卿苦笑道,”小娃子就是到外面玩去了。您這一聲我可當不起,我算哪門子掌櫃啊?“”呵呵,“馬貴笑着坐到了王相卿對面,”敢去後草地挑百萬銀子的,還不是掌櫃麼?“”您這是笑我?“”不,這若是別人,我只當笑話了,可你王掌櫃這樣說,我就信。“”馬大哥如何這樣擡舉我?“”呵呵,王掌櫃,我早就知道你啦。“”哦?“王相卿一怔。”你認識白慶麼?“馬貴問道。”白大哥?認識啊!“”他是我表弟。“”哦!原來如此,咳,馬大哥,白大哥要是在您這兒誇我啥,那不過是客氣的,哈哈。“”不光是他講,你在皇上面前爲民請命的事兒,我也聽說了啊。王掌櫃,就衝着你這份能耐,我曉得,你準是做大事的。
“”馬大哥,可別說了,“王相卿面露愧色,”您看,都是見過皇上老爺子的人,您就有福氣,生意越做越興隆,可我,唉,咋還是這不順呢。“”王掌櫃,不要急,你現在就是等着時來運轉呢。“”但願……“”哎呀王大哥,我可找着你啦!“這一聲驚喜的招呼把王相卿嚇了一大跳,他剛纔只顧着和馬貴敘話,卻沒留意一個熟悉的身影進了慶凱軒。”咋個是你?“王相卿疑惑地看着滿面笑容的張傑。”我是專門來找你的,大哥,我要入夥,跟着你做買賣!“”王掌櫃,“馬貴笑着站起身,”我說什麼來着,你找合夥的,結果合夥的自己找來了,這不就是時來運轉麼?好了,你們二位聊,不打擾了。“”你不是跟我耍笑吧?“等着馬貴走開了,王相卿才板起臉,質問大大咧咧自個兒坐下的張傑。”王大哥,你忘了咱們打的那個賭了麼?“張傑微笑道。”嗯,“王相卿想了一下,”咋啦?“”我認輸了啊,還是王大哥你有見識,如今打跑了噶爾丹,朝廷果然要在口外出新政啦,我這'買賣'快不成了,只好來跟着王大哥走正道兒,好歹有口飯吃。“張傑說得很實誠,可他越這樣,王相卿的眉頭就皺得越緊。”大哥,“張傑看出來了,”你不信我?“”被你這賊忽拉哄慣了。“王相卿悶聲道。”哈哈,我就喜歡王大哥這直性子。是,是,小弟知道,過去多有得罪之處,可是今非昔比,我也懂了,這以後在草原上只有正經做買賣纔是出路,聽說大哥在歸化招人,這才前來投奔。小弟說的若有半句假話,大哥隨時可以趕我走,抓我送官都成!“”哼,怕是到那時候就晚啦!“王相卿一撇嘴,”你……讓我再尋思尋思。“”小弟可以……“張傑的話被突然闖進來的毛蛋打斷了。”相卿哥,我,我看到金來哥啦!“”在哪兒?“王相卿跳了起來。”大南街。“”你帶我去找他!馬大哥,飯錢放桌上啦!那個,你入夥的事兒待會兒再說。“王相卿就這樣把張傑晾到一邊,跟着毛蛋跑出慶凱軒,來到了熙熙攘攘的大南街。這裡原先就有一個蒙漢居民自發形成的集市,只是不算公開,自費揚古主政後,管制放鬆多了,也就更加熱鬧了,一天到晚是人來人往。王相卿隨着毛蛋費了點兒工夫,纔在一羣路邊擺攤的小販當中找到了正在叫賣貨物的李金來。”李大杆子!“”王二疤子!你,你還活着呢?“”咋的,沒遂你的願?“”拉倒吧!沒人比我更盼着你好好的,不然我上哪兒找跟我拔圪樑(搭槓)解悶的?“一番鬥嘴之後,王相卿與李金來談起了各自的情況,他這才知道李金來離開民夫營之後也沒着沒落地混了一段日子,自今年初纔有了穩定的營生,從殺虎口等地進貨到歸化來賣。當聽到王相卿合夥去後草地的建議時,李金來的頭搖成了撥浪鼓。”我說李大杆子,“王相卿語氣中透着不滿,”你不最想掙大錢嗎?所以我纔來拉你入夥,這咋又慫了?“”二疤子,“李金來搖頭晃腦道,”你是比以前出息多了,可你這個買賣,咳,我琢磨着還是不牢靠。再說啦,我現在在歸化做得也挺好的。“”呸,跟史大學那個貨一樣,發不了大財!我問你,就你這一堆瓦盆,都賣掉了又能掙幾個錢?“”這你就不懂了,“李金來得意地笑了,”我要掙多少就有多少。“”還胡撇!“”胡撇?二疤子,你知道我這一套盆就能賣多少錢?三百個銅子!這起碼是八倍的利,你到別處能有這麼大的利麼?“”你咋賣的?“王相卿有點兒吃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