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顏靜看着眼前的手抄本。
她又進入夢境了,這大概是霍湘的某段記憶。
形容怪異的塗山熒,諱莫如深的張管家在腦海裡一閃而過,她頭一遭不是特別排斥進入霍湘的記憶,反而還隱隱有些好奇,琢磨着這個手抄本什麼時候才能抄完,什麼時候她能看到下一個場景。
上一次在獄中恍惚間夢見手抄《睥睨天下》,她就有些莫名其妙,以爲自己話本子中毒太深,纔在夢裡還抄話本。
如今她算是明白了,上回也不是她的夢,而是霍湘的某段過去。
感覺已經很久沒有做過自己的夢了。
不是一夜無夢,就是變身霍湘。
筆下流淌而出的字跡如行雲流水,轉折柔韌,筆鋒卻有力量,未盡之意凝而不散。
書道自七百年前的榮朝開始盛行。
那時的大陸中土只有榮朝一國,極盡繁華,據說隨便一個小城就堪比當今的上京。
榮朝北面也不是駭人的冰原,而是生存着以遊牧狩獵爲生的高大耶人。
後來數百年過去,榮朝四分五裂,耶人滅絕,那段歷史的真相已經難以窺見,但書道卻仍然經久不衰。
發展至今,書道自成一圈,且有自己獨到的門檻。
尋常人手書爲了記錄、傳遞,運筆將方格字平鋪紙上,一目瞭然。
踏入書道的學者則可入木三分、力透紙背,將一部分精神和思想貫入筆下,形成一幅幅富有美感,可以欣賞傳承的佳作。
再往後,則是書道的“意”。
以意通筆,刀意、劍意、書生意、生死意……
其意並非一成不變,也非是手書好壞的評判標準,更像是一種特殊境界能擁有的手段。
比如說一個境界高深的刀客,他平時寫字會將刀意凝在筆下,尋常人觀其字,會感到眼睛刺痛、刀光凜然,其字不可直視,這是有攻擊性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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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另一個同樣練刀,也略有境界的刀客來看這篇字,不會被“意”擊傷,甚至可以看到刀客揮刀練招的場景,體會到紙上的刀意。
過了兩三天,刀客餓了吃雞,他覺得雞異常好吃,真心實意的認爲它太好吃了,於是在紙上記錄:
今日吃雞三斤,美味異常。
字有美食意,觀者見其字,聞肉香,口舌生津。
此字雖然也由刀客寫出,卻不帶攻擊性的書意,尋常人也都可觀。
而另一方面來說,刀客雖然字間有意,但他作爲一個武者,字寫的還真不一定好看,可能歪歪扭扭稚如幼兒,所以說,書法的好壞並不取決於“意”。
但“意”在書道中卻是無比重要的一環。
大多初掌握凝意法的書者,並不能控制寫哪一篇字帶意哪一篇不帶。
有時候靈感來了就帶“意”,靈感沒了寫的字就稀鬆平常。
而“意”境中更進一步的書者,字必帶意,只是意所表達的具象或多或少。
這個階段的書者,在心中沒有特殊想法的時候,寫出來的字,雖然帶意,但卻沒有額外的具象,只會給讀者傳達一種朦朧的感覺。
模糊卻特殊,像是這位書者的文字身份證。
達到這種境界的書者,字不可被人仿,他們所書凝成的“意”都是獨一無二的。
完顏靜寫字凝意,就是這個境界。
所以那些人只能污衊她的婢女與人寫字傳信,模仿婢女們的字跡,卻不能模仿她本人的。
一是很難模仿,二是模仿別人的意乃是大忌,有極大的可能模仿者會在多次模仿的過程中迷失自我直至發瘋。
書道能達到凝“意”境的全大陸也就幾十個,大多處於淺顯的一層或者第二層:
字必能意。
但完顏靜卻知道在第二層之後還有另一個境界。
當然這麼多年,她也只見到一個。
能隨意的模仿任何人的字和“意”,能展示出隨心所欲任何具象的“意”。
也可以寫普通的字,字不帶意。
現在,她正附身在這位達到書道第三境界的書法大家身上,看着他用一種陌生的字體寫着《睥睨天下》。
字裡行間有一種奇異的蠱惑,一時間卻讓人無法參明。
“砰砰砰!”
有人敲門。
“進!”
完顏靜聽見自己發出一道略有磁性的男聲。
別說,這種感覺還蠻奇怪的。
一人推門進來,身高約有一丈,露在外面的兩條大胳膊滿是鼓鼓的肌肉,輕薄的鎧甲只覆蓋了幾塊重要部位。
來人理了一個古怪的寸頭,與他壯碩的身材非常不匹配的長了一張清秀的娃娃臉,看着還很年輕,二十左右,眉宇間盤旋着少年人的稚氣。
少年面容嚴肅,規規矩矩的行了個軍禮。
“將軍!”
完顏靜看到是他,突然間有點恍惚,原本飄飛的思緒猛地盪開,心裡剎那間涌上一股難過。
這情緒後勁兒十足,梗的她眼眶發酸,也不知道是她的還是他的。
大概是她自己的吧,這段記憶裡的霍湘,抄《睥睨天下》抄的不亦樂乎,一肚子壞事即將辦成的亢奮,哪裡還能想起別的。
“怎麼樣了?”
完顏靜聽到霍湘問。
少年脆聲道:“都按將軍的吩咐準備好了。”
“好,我還有半頁就寫完了,你先在此處歇息下,一會順便將書稿拿走吧。”
“是!”少年應聲,但卻並沒有找地方坐下,而是仍站在一邊,像一棵挺拔壯實的小白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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