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妹當然不需要太醫診病。
她只是看着跪在她身前的舒哥,長嘆一口:“是我把你帶出來的。”
舒哥一怔,跪直了上身:“是,是主人讓我知道這個世上還有陽光,是您給了我從未有過的溫暖,舒哥從不敢忘,會一直忠誠於您。”
九妹卻低下頭:“是我沒有教好你。”
舒哥沉默,原本到嘴邊的話沒能說出口。
“周御早就說過,說你璞玉一枚,需要精雕細琢,我卻沒有來得及認真告訴你什麼是對,什麼是錯,讓你啥殺心太重,鑄成大錯。”九妹淡淡道:“是我對不起你。”
“不,你沒有對不起我。”舒哥騰地站起來。
這一刻他不再伏低做小,就像一座突然聳立起來的高山,雄偉,強壯。
“主人不知道吧,剛做管事的時候,我只想着做您身後最本分最忠心的奴隸,可後來,我又想讓您多看看我。我不敢嫉妒趙先生,但我越來越控制不住自己,他配不上您,您這麼優秀,覆滅巫王宮,誅殺巫王,哪一件不是您在幫他做事,他配不上您。”舒哥越說越暴躁。
九妹擡手按在他心口:“冷靜一下,舒哥,我竟不知你脾氣如此急躁。”
“主人,您和趙先生一直想廢除私奴制,但是我卻不想。”舒哥第一次鄭重其事地在九妹面前說起正事,表達他的看法,這令九妹動容。
或許一直以來,她真的不瞭解這個常常沉默不語的男人。
“我雖是奴隸出身,還是最卑賤的園奴,但我不想終結奴隸,在我成了老闆之後我才體會到,那種感覺有多美妙。”舒哥動容地說着。
他張開雙臂,講起了最開始的事。
“其實夏文燁不是我殺的第一個人,我第一個殺的人,是蘭兒。”
那時他剛剛接手周御留下的酒坊,羣敵環肆,就算有廣陵王爲他撐着場面,他依然步步艱辛。
只因他園奴的出身,讓他飽受詬病。
他不懂禮儀,沒有審美,就連眼光學識也比人差了不止一星半點。
不是所有的事都能靠悟性了小聰明解決的,這讓他決心學習,也下了很多苦工,在利益的驅使下,終於有了幾分世族的樣子。
但即便是這樣,流言蜚語還是像茅坑裡的蒼蠅一樣,在他耳邊,嗡嗡嗡。
“自己倒是穿的人模人樣,可一見他那爹,可不就露餡兒了?”小丫鬟拎着水桶在角落裡閒磕牙。
內容當然是他剛接近府的老父親。
老人家一輩子是園奴,甚至往上數三代,都是芳園裡最卑賤的園奴,哪裡見過什麼世面。
看到小丫頭都佝着腰行禮,話也不敢多說。
放着牀不敢躺,要打地鋪才睡得着。
吃食油膩了,就要拉肚子。
那一點說出去,都令他蒙羞,讓人笑掉了大牙。
終於,一次生意桌上對手的嘲諷讓他暴走,怒氣衝衝地回到家中,發現他的老父親竟然在給大丫鬟端茶遞水!
即便被舒哥撞見了,那大丫鬟也不見什麼懼意。
“都是奴籍出身,誰又比誰高貴?”原來,她的孃親是蔣婆子的老熟人,她仗着將婆子是九妹跟前得臉的老嬤嬤,根本不把舒哥放在眼裡。
論說起來舒哥還不見得有她在九妹跟前得臉,這是那大丫鬟的論調,酒坊衆人,信以爲真。
就連舒哥也會給她幾分薄面。
她卻得寸進尺,妄想染指酒坊,這纔在外造謠生事。
舒哥眯起眼,他終於知道爲何那些管事動不動就喊打喊殺了。
因爲有些人,不見血,永遠不知道安分。
他下令杖殺,當着整個酒坊所有人的面,脫去蘭兒的外衣,正正將人打成一灘肉泥,他還沒有喊停。
因爲他被震懾了。
那種手握生殺大權的感覺,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說清楚的。
舒哥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了,也不想回去。
從那時起,酒坊的生意也步上正軌,漸漸的,甚至沒有人敢提他奴隸的身份。
“所以,不是你,是我自己選擇了這條路。”舒哥淡淡道:“而且,我從來沒有後悔過。”
九妹怔怔看着他。
這一刻,她真的不認識舒哥了。
原來那個從最底層的泥沼裡爬上來,擁有着星子一般清澈澄亮的黑瞳的少年,早已消失不見。
現在在她眼前的,是舒老闆。
是祁王,周舒。
“我知道主人想除掉巫神,想除掉我。”舒哥說話的時候,聲裡還有一絲抖。
“若非我貪心,還想一直看到主人,這條命您大可以拿去。”舒哥直望如她眼底,那是他最真誠的目光。
九妹知道,舒哥是認真的。
他沒有說謊,也沒必要說謊。
九妹並非鐵石心腸,被他這樣純粹的愛着,純粹得甚至不帶有一**望的愛着,她真的很感動。
但這並不是她放棄計劃的理由。
“燕州兵強馬壯,周朝卻是累年積弱,城破之時,你又當如何?”她問。
舒哥淡淡:“護您出城,我知道您從不介意這裡的榮華富貴,我會找一個山林密地,栽種上您喜歡的花草樹木,然後永遠陪着您。”
“那我喜歡的人呢?你很清楚,我只想和周御一起,生生世世,沒有他,所有的良辰美景在我眼中都只是失了色彩的畫卷,索然無味到讓我怨恨。”九妹預想着那樣的生活,忽然明白了。
“你不是沒有慾望,舒哥,你有。”
宮女們奉命送來了大紅嫁衣,似乎在印證九妹這句話。
“不,我沒有!”舒哥看去頓時暴起,一拂袖,宮女們連人帶屋倒飛出去,砸壞殿門,一時哀叫連連。
舒哥卻不聞不問,只是跪在九妹面前解釋:“我只是想保護您,守護您,我絕沒有非分之想,我不敢的!”
九妹望着因門板碎裂而突然明亮起來的側殿正門,地磚熠熠生輝,冷笑一聲。
“你有,你的佔有慾勝過一切。”九妹站起來,在跪倒的舒哥身前投下陰影。
“你不許別人擁有我,保護我,只想自己守在我身邊甚至可以不顧我的感受,這難道不是慾望嗎?”
九妹字正腔圓道:“如果你不懂,我可以告訴你,這叫佔有慾,控制慾。”
舒哥跌坐在腳跟,筆直的背彎了下來。
九妹俯視着他,終是一言未發,大步離開。
“皇帝呢?”她問門前的侍衛,追巫神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