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蛋又到隔壁的酒鋪,這家門口也掛着同樣的牌子。
他便沽了一角店裡自釀的三白酒,應付十文錢。
他懷裡明明有足夠的銅錢,卻遞上了另一張糧票。
打折是一方面,最主要的還是把這紙片片,換回銅錢安妥……
買完這兩樣,揣着找回來的七十文銅錢,他便跟工友們分開,穿街過巷,回家去了。
他家裡元末從山東來蘇州避難,爲了生計拜師學手藝,苦熬白乾三年學徒後,終於成了一名扒手。
此扒手非彼扒手,不是三隻手那種,而是操作織機的一個工種。收入雖然還不錯,但蘇州物價也高,靠着他跟他當繡孃的媳婦兩口子做工,勉強能養活全家老小。
但家裡一旦有個病有個災,就只能跟街坊賙濟了。所以積蓄什麼的就別想了,饑荒倒是拉了一屁股。
不過他一家都很知足了,要是當初留在山東老家,都不知道在兵荒馬亂裡死多少回了。哪怕洪武皇帝坐天下以後,在蘇州的日子也比老家強多了。
至少一家老小沒餓死,逢年過節還能吃頓好的,給老人孩子做身新衣裳……這已經是他小時候,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了。
可今年開春後,好日子忽然就沒了,他兩口子同時找不到活計了。
一家人能想的轍都想了。要飯、打零工、告借……可全都杯水車薪,熟悉的窮困飢餓再次襲來,把家裡孩子餓得骨瘦如柴,夜裡嗷嗷直哭。
全靠開春後的野菜,還有原先東家借給的一點粗糧,家裡纔沒餓死人。但也快了……
所以三月份那次鬧事兒,他也參加了,倒不是對官府有多大意見,他根本搞不清這裡頭的彎彎繞繞。主要是因爲有人管飯,還給錢。
可惜就鬧了一天,然後就偃旗息鼓了……後來就是朝廷腥風血雨的清算,還把全蘇州的老爺都抓起來,險些也砍了頭。
砍頭那天,蘇州城萬人空巷,但他沒去,一是餓得不想動,二是絕望了。東家的東家都被抓了,開工更是遙遙無期,家裡肯定要餓死人了。哪還有心情去看‘春晚’?
他跟渾家商量着,把兒子送到廟裡,女兒送給人當童養媳,好歹讓娃有條活路。渾家雖然難過極了。卻也知道這是唯一的法子了。
二蛋好勸歹勸,終於統一了全家的意見。可當他付諸實踐時卻傻了眼,抱同樣想法的人太多了,他兒子閨女根本送不出去……
他徹底絕望了,在家裡痛哭流涕,準備一家人上吊,省的繼續遭罪。
結果就在這時,鄰居馬大哥拍響了他家的大門,在外頭大喊:“二蛋,快去觀前街,招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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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故事就開始從輩轉喜……
二蛋兩口子唯恐錯過這個難得的機會,緊趕慢趕,跑的氣喘吁吁,來到了觀前街。才發現這裡竟然是工場搶工人,完全不愁沒人僱。而且各家工場還當場展開了搶人大戰,硬生生把工錢擡到了一百文!
幸福來得太突然,兩口子感覺就像在做夢一樣。但這場夢也太真實了吧?
二蛋卻不敢擰自己一把,因爲如果這是夢,他希望這場夢做得儘可能長些。
因爲在這場美夢中,他兩口子的重新有了活計,而且真個每天都能拿到一百文。而且居然還管中午飯,而且還管飽……
家裡的老人孩子,還有弟弟妹妹,也都有飯吃了。才十天不到,他家的兩個崽兒,下巴就重新變得圓潤開了。
不管是不是夢,他都實在太高興了,所以藉着嘗試糧票的機會,打了酒,切了肉,高高興興回家慶祝。
不出意外,一進門就讓他娘給罵了。“不過年不過節,買這些費錢貨幹啥?”.
“吃肉嘍,吃肉嘍!”孩子們卻圍着父親歡呼不停,跟過年一樣。
“娘,俺兩口子現在賺得多。”二蛋也不着惱,笑呵呵將酒肉遞給渾家。”
“才復工幾天,就開始燒包了?”他娘卻接着罵道:“該着街坊的饑荒還沒還呢,讓人家看見了,還不戳咱脊樑骨?!”
“是是。”二蛋忙改口道:“這不是今天發了糧票,怕夜長夢多,所以買點兒東西,串錢麼。”
說着,他將七十文銅錢交給老孃,老孃這才神色稍霽道:“你該去換糧食,浪費。”
“換糧食不打折啊。”
“哦……”老孃馬上理解了。便不再生氣,跟兒媳一起張羅晚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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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晚餐,孩子們終於吃到肉了。爺倆還喝了個小酒,老的小的都很高興。
“真是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啊。”二蛋爹端着酒盅,小口小口抿着酒,愣是把米酒喝出了燒酒的感覺。
“是啊爹,”二蛋也酒不醉人人自醉了,笑中帶淚道:“俺這場夢,真美。”
“做夢?做什麼夢?”他弟弟三蛋聞言,伸手擰了二哥一把,疼得二蛋呲牙咧嘴。
“疼疼疼……哦,原來真不是夢啊?”二蛋終於回到現實,見一切都沒變,便道:“那就是俺喝醉了。”
“沒治了,沒治了……”三蛋一腚坐在地上。
“哈哈哈,二蛋啊,你既沒做夢,也沒喝醉。”二蛋爹上過族學,識幾個字,見識也比兒子長。
“眼下咱們是趕上了一波好光景,你暈乎也正常。別說伱了,連你老子也暈乎。”二蛋爹微微呷一口酒道:
“所以爹這幾天一直在打聽,到底是咋回事兒?咋蘇州城的大戶,全都轉了性?老虎不吃人,反而當起菩薩了?”
“對啊,咋回事兒呢?”兒子們便異口同聲問道:“明白了嗎?”
“明白了,都是因爲那位楚王殿下啊!”二蛋爹語氣都變得尊敬道。
“楚王?那不是害死陸老爺……”二蛋失聲道。
“放屁!”話沒說完,便被他爹嚴厲喝止了。“殿下是萬家生佛的活菩薩!陸仲和纔是今年老百姓揭不開鍋的罪魁禍首!那畜生居然還帶着那些大戶,往殿下身上潑髒水!”
“這樣啊……”二蛋不禁感到愧疚,那陣子他沒少罵老六。
“幸虧殿下不計前嫌,懲治了壞人,逼着他們開工,還給工人開雙倍工錢,”二蛋爹大聲道:“這能是壞人麼?”
“不能!”三蛋馬上高聲道:“誰敢說楚王壞人,我就跟他拼了!”
“確實是大好人。”二蛋雖然穩重些,卻也有同樣看法。
老百姓的是非觀就是這麼簡單,誰能讓他們吃上飯,誰就是好人;誰能讓他們過上好日子,誰就是他們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