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天才

希影從睡夢中驚醒的時候,天已經矇矇亮了,她迷迷糊糊記得,昨天被漂亮的王爺叔叔帶回王府,認了王爺叔叔作師父,還有藍裙白襖的幻葵姐姐要教她醫術,有一個姓李的廚子叔叔做了一大桌好吃的,然後大家一起吃了晚飯。

夢裡頭都不會發生的事,是真的嗎?希影一時間有些分辨不清楚。屋子裡流轉着蘭花的清香,是加在炭火裡頭的香料散發出來的。希影意識漸漸清醒,軟而寬大的牀,溫暖厚實的錦被,這是……疏玉閣。一切都是真的。

希影動了一下,肚子突然一陣鈍痛,她不覺皺着眉咬緊了下脣。掙扎着從牀上起來,那鈍痛越來越劇烈,讓希影一個不穩跌在了地上。好在地上鋪了一層軟軟的毯子,希影沒有摔傷,但那鈍痛讓她整個身子縮了起來,縮成小小的一團。豆大的汗水從她的額頭冒出,順着臉頰流下,染溼身下的毯子。

她想要叫出聲來,可是疼痛讓她失去了聲音,她緊緊捂着肚子,下脣被咬破流下血來。眼前一黑,就暈了過去。

婢女瞅着時候差不多,就端着熱水要去給剛住進疏玉閣的小主子洗臉,這小主子據說是王爺認的小徒弟,身份成迷,但能住進疏玉閣就可以看出王爺對她的看重。婢女先在門口通報了一聲,但卻沒有人應她,心下有些奇怪,難道是還沒有起牀?

她猶豫了一下,想到裡頭畢竟住的是一個小孩子,便有些不放心,於是還是打開門進去了。房間裡很安靜,婢女視線落在地上那小小的、蜷曲着的身體上,啪的一下,手裡的水盆掉到了地上,濺落一地潮溼。

婢女急忙將小小的人兒抱上牀,然後跑出去找到幻葵。幻葵聽說希影暈倒在地上,拿起藥箱便趕去疏玉閣,順便囑咐那婢女去通知賀嘉桓。

……

“這麼說她不能吃太過刺激的東西?”

“確切的說,她最好其他什麼也別吃,只喝我配好的藥粥。阿影過去大概吃一頓餓三頓,爲了填飽肚子,好的壞的什麼東西都吃,現在胃傷得厲害,身體裡面也積了很多淤毒,需要好好調理。”

希影意識回籠,迷迷糊糊聽見有兩個人在說話,過了一會兒,聽出來是師父和幻葵姐姐。她睜開眼,發現屋子裡頭點着蠟燭,外頭已經天黑了,流水溪石的玉質屏風上投下兩個模糊的剪影,是外側的賀嘉桓和幻葵。

賀嘉桓繞過屏風走近牀畔,憐惜地看向躺在牀上的小人,目光對上小人靜靜睜着的眼,笑道:“寶寶醒了?還疼嗎?”

希影搖搖頭,猶豫了一下,輕輕說道:“師父,我餓。”

賀嘉桓坐在牀畔,伸手撫了撫希影的發,柔和了神色:“一天沒有吃東西,是該餓了。李大廚已經去做藥膳,過一會兒就能吃了。寶寶等一下好嗎?”

藥膳是幻葵精心調配的,主要是調養希影孱弱的身體,考慮到希影還小,用的藥材都不苦,加上李大廚絕妙的手藝,藥膳的味道還是很不錯的。

賀嘉桓心疼希影,一口一口細心吹得不燙了才餵給她吃。一個過來給疏玉閣換香炭的婢女瞅見一大一小溫馨的場景,一時間覺得有些不真實。那人是他們英明神武的王爺……吧?倒是沒想到原來王爺這麼喜歡小孩子,那爲什麼不早些娶個王妃回來生個小世子小郡主什麼的?

後來一段時間希影被幻葵囑咐每天好好躺在牀上,除了吃飯睡覺就是泡藥浴,一段時間下來,原本消瘦的模樣漸漸健康起來,髮絲也從乾枯變得柔順黑亮,皮膚本是蒼白居多,如今瑩潤的白皙中透出健康的粉嫩水靈。

幻葵看着希影一天天變得更可愛,止不住感嘆:美人胚子!絕對的美人胚子!以後給阿影找相公,絕對能讓王府的人挑到手軟!嘖嘖,想想就覺得驕傲滿足!

因爲怕希影覺着每天窩在疏玉閣無聊,賀嘉桓囑咐下人搬了一摞的書送到希影的屋子,詩詞集、人物誌、地方誌、神怪傳說,應有盡有。希影雖然只有六歲,又因爲自小流浪,沒有上過正式的學堂,但遇到過一個落魄書生,教過她認字,故而只要不是太難的字,她大多是識得的。若不識得,她便會問幻葵或賀嘉桓。

這日放晴,又是臨近新年的日子,賀嘉桓便打算帶着很久沒有出門的希影出去走走。進了疏玉閣,牀上小小的人兒披着厚厚的兔毛披風,專心致志地在看手中的書冊,連有人進來了都沒有發現。

賀嘉桓走到牀前,伸手輕輕撫了撫希影的發,這才把小姑娘的注意力拉過來。他瞅着小姑娘看向他的清澈的眼睛,微笑道:“寶寶,在看什麼?”

希影扳着肉嘟嘟的手指數:“前幾天看了列國志和楚辭校注,昨天看了博物志,今天在看詩經。”

賀嘉桓微訝,五天前剛換過一次書,當時他以爲是希影覺着有些書無聊不打算翻,如今看來,更像是看完了一批換下一批,這看書的速度讓很多成年人都有些汗顏,不覺間開心:“哦?寶寶看書這麼快,可有記住些什麼東西?”

希影皺着秀氣好看的小鼻子,認真思索,惹得賀嘉桓不禁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尖,希影的鼻子被輕輕捏着,說話的聲音軟糯間有些甕聲甕氣的:“大致上都能記住。”

賀嘉桓更加吃驚,覺得有趣,於是拿起希影手上那本快要翻到尾頁的書,道:“爲師抽查寶寶幾句,可好?”

希影想了想,點頭:“好,師父儘管考我。”

“如此自信?”賀嘉桓不覺微微挑了挑眉,隨意翻了一頁,用清朗而有磁性的聲音說道:“‘維葉萋萋’這一句出自哪一首詩,全詩又當是如何?”

賀嘉桓的問法着實是刁鑽了,隨便取了一句,便要人報出詩名背出整首詩,但其實他自己倒是沒覺察到自己過分的問法,這歸咎於他從未教過小孩子唸書,且自幼夫子對他與他皇兄就是嚴厲異常,導致他覺着正常的抽考便應當是如此的。

希影略一思索,便肯定地回答道:“這一句出自《葛覃》,全詩是:葛之覃兮,施於中谷,維葉萋萋。黃鳥于飛,集於灌木,其鳴喈喈。葛之覃兮,施於中谷,維葉莫莫。是刈是濩,爲絺爲綌,服之無斁。言告師氏,言告言歸。薄污我私,薄浣我衣。害浣害否,歸寧父母。”

背完,希影小心翼翼看一眼賀嘉桓,大眼睛撲閃撲閃,是小孩子特有的、期待被誇獎的神情:“師父,我背的可對?”

賀嘉桓慢悠悠道:“自然是……一字不差。原來我的徒弟還是個神童,爲師甚是欣慰。”

希影輕輕笑開,露出糯米似的小牙齒,冬日暖陽透過窗戶紙透進來,場景很是安寧靜謐。

“寶寶,在房中待了一個多月,可想出去曬曬太陽?”

希影臉上有明顯的驚喜,但還是有些躊躇:“幻葵姐姐同意嗎?”

“來時我已經問過她,只要注意保暖,自今日起,便不必整日待在屋中。”賀嘉桓笑,“年關將近,寶寶,我們上街去湊湊熱鬧如何?”

賀嘉桓換了一身比較親民的衣服,白色印有暗色流雲花紋的衣袍,披着同色大氅,墨黑柔順的髮絲隨意綁着,仍舊執着一把玉骨流水扇面的摺扇。他伸出修長的大手,輕柔牽着希影小小、肉肉的手。因着怕希影染風寒,故而將她裹得嚴嚴實實,就像一個嫩粉色的小球。

其實希影不怎麼怕冷,因爲每年冬天,她不過一件破布衫便熬過來了,那時,寒風中打個哆嗦,咬一咬牙,也就熬過寒冷。

兩日後便是大年三十,大街上的百姓大多喜氣洋洋,很多賣年貨的鋪子人來人往,很多地方都掛起了大紅燈籠。希影對新年的印象是模糊的,她沒有需要團聚的親人,沒有餘錢購置年貨、或者吃上一頓熱騰騰的年夜飯,唯一記得的是,那些放鞭炮的小孩子總喜歡嚇她。剛開始,她被那炮仗嚇得差點哭出來,幾個小男孩圍在她身邊指着她大笑,後來,被嚇得多了,也就不怕了。其實她喜歡看別人放炮仗,感覺很熱鬧,連她都能感覺到那份喜慶。

街上的一切對希影來說都是新奇的,她左瞅瞅右望望,嘴角掛着天真的笑容,很多行人和攤主都被這個玲瓏可人的小團團吸引住,不自覺多停留了一會兒目光,而看見牽着小團團的男人,總是感慨,這還真是一對天人一般的父女呀!

“寶寶,想要吃薑糖嗎?”

賀嘉桓低頭微笑着看牽在手裡頭的小團團,小團團聞言,睜着一雙大眼睛擡頭看他,然後又將目光移向那家薑糖鋪子,然後開心的點頭:“嗯!想吃的。”

金黃粘稠的液態糖漿,在綁着白頭巾笑呵呵的老爺爺手裡頭,幾個揮舞,便成了漂亮的花紋。幾個孩子由大人帶着,圍在攤子前頭,嘰嘰喳喳很是熱鬧地吵嚷着。

老爺爺剛做了一隻老虎模樣的薑糖,有兩個男娃娃都想要,相持不下,你推我我推你的,較小的那個男娃娃哇地一聲哭出來,兩家的大人自然是把糖老虎給了哭着的小男娃娃。較大的男娃娃瞪着一雙眼睛怒氣衝衝看還帶着淚痕的小男娃娃,小男娃娃被大人抱着,偷偷向生氣的大男娃娃做了個鬼臉。

賀嘉桓忍不住笑了,兩個男娃娃身邊的大人注意到他,突然間誠惶誠恐,下意識地就要跪下行禮,賀嘉桓看着他們搖了搖頭,制止他們的動作。他們自然是會意,不過點頭示意了一下,便牽着兩個男娃娃去下一處玩耍。

賣薑糖的老爺爺忙碌着手中的活兒,絲毫沒看見這邊的事情,幾下功夫,又是一隻漂亮的糖孔雀成了形。老爺爺笑得慈祥,把糖孔雀遞給等了很久的一個小女娃,小女娃的孃親給了兩文錢,老爺爺收好錢,再一擡頭便看見一名英俊的青年牽着只嫩粉的小團團。

老爺爺臉上皺巴巴的,看起來卻慈祥,彎着本就傴僂的身體問小團團希影:“小姑娘,想要什麼樣的糖呀?”

希影皺着鼻子苦思冥想,用軟得如同香噴噴的糯米一般的聲音問道:“想要,師父身上,那個,可以嗎?”

希影說的是賀嘉桓掛在腰側的一塊玉佩,那玉佩刻成一隻大獸的模樣,與最初那名車伕所用之劍的劍鞘上刻的圖形一樣。希影還在靖淵王府的其他地方看見過一樣的圖形。

老爺爺瞅着那玉佩看了一會兒,滄桑的聲音疑惑道:“老朽倒是沒有見過這種模樣的獸類,將薑糖做成這般模樣可能要多花些時間啊。”

賀嘉桓取出一枚碎銀,清雅笑道:“便按她說的做,真是麻煩您了。”

老爺爺看那碎銀,有些驚訝,沒多說什麼,爽快地就收下了,而後便認真思索一番,良久,才舀起一勺薑糖開始定形。

賀嘉桓蹲下來與小團團平視,捏了捏小團團的鼻子,問道:“寶寶,你知道那是什麼動物嗎?”

希影搖搖頭:“但是,很漂亮,跟師傅給人的感覺一樣。”

“這個呢,名叫水麒麟。”賀嘉桓笑道,“水麒麟是靖淵王府的象徵,寶寶,吃了那個麒麟薑糖,你便要真正記住,你是靖淵王府的人,要忠於靖淵王府,知道嗎?”

希影認真點頭,抱住賀嘉桓的脖子,帶着奶香味兒的小腦袋蹭了蹭他,滑嫩嫩的小臉貼上他的:“希影,都聽師父的,師父,是希影,最重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