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一出口,孫啓風就後悔了。
對面的少女笑容狡黠,小狐狸一般聰慧可喜。
這個笑容,他不是第一回看見。
那時候他還小。夏日炎炎,垂柳依依,池塘清清,白白胖胖的小女娃娃手叉小腰挑釁,“跳就跳,誰不跳誰是龜孫子!”他血往上涌,任性大叫,“誰不跳誰是龜孫子!”就要往池塘裡跳。
母親匆匆趕來,把他給抱住了。
母親很是抱怨,“小孩子鬧着玩,也沒有要往水裡跳的道理。”祖母呵呵笑着打趣他,“我家小五這是頭回爲了小姑娘要跳水吧?”他羞得小臉通紅。
偷眼看那小女娃娃,她祖母已在抱着她心肝兒肉的哄着了。她自她祖母懷裡探出小腦袋,衝他吐吐舌頭。
她的舌頭是粉色的,很可愛,但她這個人太可惡啦。
後來祖母做主,他和這個既可愛又可惡的小女娃娃定了親。
母親是不大歡喜的,他卻不知道自己是高興還是不高興,樂意還是不樂意。
不過,反正已經定了親,那他長大了肯定是要娶她的。
他沒想過退婚,沒想過娶別人。
他方纔是逼不得已放了狠話,但他不是真想退婚,只是想嚇唬嚇唬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頭,她太囂張了。
唐夢芙哼了一聲,招呼着談音銘、唐芊等人跟着她揚長而去。
孫啓風離開書屋的時候,失魂落魄的。
他就是想振振夫綱,沒想真的退婚……
“弟弟你別沒出息,退了唐小八,咱們娶更好的。”孫啓平恨鐵不成鋼。
孫啓風平時很聽長姐的話,這時心中卻生出不舒服的感覺。
孫啓平也不回王家了,帶着孫啓風回到位於蘭花巷的孫府,添油加醋向孫司業訴說了一番,“……唐小八不知悔改,說要退婚……”
孫司業不悅的皺起眉頭,“平兒,爲父知道你對唐家一向不滿,你不會是對唐家姑娘說了什麼不好聽的話吧?”
“女兒沒有。”孫啓平忙辯解。
孫司業道:“風兒,你說。”
孫啓風略一猶豫,孫啓平忙央求的看了他一眼,孫啓風心裡到底是向着姐姐的,道:“唐家姑娘養得委實嬌氣了些,女孩子家過於任性,究竟不好。”
他說的倒不是違心話。他沒想真的退婚,但唐夢芙太嬌縱了,這個脾氣必須壓一壓。
如果唐夢芙現在這樣的性情嫁進來,婆婆、大姑姐都要被她壓一頭,孫家唯她獨尊了。
孫司業更信任兒子,聽孫啓風這麼說,點頭道:“爲父知道了。”
孫司業親自到柿子巷拜訪。
柿子巷,唐茉一路之上都在勸唐夢芙,“八妹妹,你可不能真的退親。你若退了親,連姐姐們的名聲也會被帶累了。”
唐苒也忍不住道:“八妹妹,孫家可算是始新的富貴人家,孫司業官職又不低,這門親事不錯了。”
唐芊遲疑,“方纔話都已經說到那個份兒了,這婚事若想不退,除非有一方低頭。可孫五郎不像是肯低頭的人……”
“祖父在世的時候一直教我,人不可無風骨。”唐夢芙正色道。
唐芊嘆息,“八妹妹的意思,我明白了。”
唐茉着急,“明白什麼了……”
唐苒不耐煩的橫了唐茉一眼,唐茉背上一涼,一句話沒說完,戛然而止。
這種事談音銘不好多開口,只握着唐夢芙的手拍了拍,神色間滿是擔憂和關切。
唐夢芙溫柔一笑,也拍拍談音銘的手,示意她不要擔心。
到了分岔路口,談音銘便和唐夢芙等人分別,回談家去了。
回到柿子巷,唐夢芙把今天的事一五一十都告訴了唐四爺、黃氏,“……爹,娘,孫啓平和孫啓風姐弟二人對我的態度是一樣的,沒有絲毫尊重之意。”
“芙兒的意思是要退婚?”唐四爺跟她確定。
“自孫家上門索要含黛開始,我已經有了要退婚的意思。”唐夢芙對着自己的父母,自然是直言不諱。
黃氏恨恨,“退婚就退婚。孫太太那樣的婆婆,我實在不願讓福兒嫁過去。孫啓風本人也不尊重福兒,這樁婚事更是沒有可取之處。退婚可以,我只恨孫家爲什麼早不提退婚的事,若在豫章便退了婚,那福兒現在已經……”
“已經怎樣啊?”唐夢芙好奇的看着她。
“不怎樣,不怎樣。”黃氏勉強笑了笑。
既然已經拒絕過張勆,那就不要告訴女兒了,徒增煩惱。
齊國公府那樣的人家,張勆那樣的身份,婚事被拒絕過一次,哪還會再提第二回?唐家是女家,身份地位又和國公府、張勆差着十萬八千里,也不可能主動提。所以,唐夢芙和張勆算是沒緣份了。
想到唐夢芙錯過了張勆那樣年輕俊美的青年將軍,黃氏可惜得不得了。
“福兒,退了孫家的婚事,爹孃慢慢給你挑人家。窮一點兒也不相干,夫婿定要愛護你、尊重你,狂妄自大不把你放在眼裡的,說啥咱也不要。”黃氏安慰寶貝女兒。
“女兒知道了。”唐夢芙一臉乖巧。
孫司業來訪,唐四爺出面招待他。
孫司業沒見到唐四爺之前,是打算和這位親家講講道理的。等到見了面,孫司業卻想他自己是朝廷官員,唐四爺還只是個秀才,若他直言相告,未免有挾勢欺人之嫌,語氣異常和緩,“小女今日在書屋和令愛碰了面,年輕人少不更事,言辭齟齬。下官想挑個好日子,讓令愛和小女見個面,盡釋前嫌,重修舊好,四爺以爲如何?”
唐四爺道:“當時令郎也在,那樣的話都說出口了,孫家和唐家若再做親家,有何意思?在下的意思,不如依着孩子們,將婚事退了吧。”
孫司業色變,“唐四爺,你真的要退婚?”
唐四爺道:“我意已決。”
孫司業黑了臉。
孫司業已經做到了國子監司業之職,親家唐四爺還只是個秀才,要說孫司業對這門親事有多滿意,那是談不上的。但這門親事是孫老太太在世時候定下來的,孫司業是孝順兒子,也沒想過要退婚。當然了,唐家姑娘必須得是個溫柔賢惠的,若過於嬌縱,還沒過門便對大姑姐無禮,那可不成。孫司業一退再退,真的到了唐家,也沒提要唐夢芙賠禮道歉,哪想到唐四爺倒執意退婚了,真正豈有此理。
孫司業本來對唐四爺沒什麼想法,現在卻有些不滿了。這位唐四爺就因爲他的閨女和夫家大姑姐口角幾句,便執意退婚,這閨女也養得太嬌了吧。
這樣的閨女若是嫁到孫家,還不得家裡上上下下都捧着寵着麼?伺候不起。
退婚就退婚吧,反正不是孫家的錯。
孫家並沒有嫌貧愛富,沒有嫌棄唐家,是唐家太嬌慣女兒了。
“既然四爺執意如此,下官無話可說。”孫司業板着臉,語氣生硬。
“這是婚書。”唐四爺將隨身帶着的婚書取了出來。
既然要退婚,原來的婚書當然是要拿出來毀掉的。
孫司業有些尷尬,“我家的婚書在原籍,這次遭逢大亂,不知有沒有失落……”
“無妨。”唐四爺早就想到了這一點,提議道:“咱們親筆寫下退婚文書,聲明原來的婚書作廢,效用也是一樣的。”
孫司業見唐四爺如此急於退婚,怒氣暗生,“好,我這便親筆寫下退婚文書。”討了筆墨,說明孫、唐兩家當年結親之時兩個孩子年紀尚小,長大成人後稟性不合,孫唐兩家情願退婚,今後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孫司業雖有怒氣,考慮到兩家是同鄉,孫老太太、唐老太太在世的時候又彼此交好,所以言詞還是很剋制的,退婚的原因含混委婉,雖然沒有歸責於孫家,卻也沒有指責唐家。
唐四爺拿過退婚文書看了,並無異議,也寫了一份退婚文書給孫家。
唐侍郎回家了,還帶了禮部兩位同僚回家做客,唐四爺便央那兩位同僚做了現成的證人,勞煩他們在退婚文書上籤了名。
孫司業臉黑得如同鍋底一般,拿着退婚文書走了。
唐侍郎莫名其妙,“好好的爲什麼退婚?”唐四爺便把這些日子發生的事簡明扼要的講了講,唐侍郎呆了半晌方道:“如此,退了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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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勆揮軍南下,九月二十日那天,攻陷豫章。
舒州知府楊應全真是太不幸了,他是九月十九日大開城門投降寧王的。
如果能再多支撐一天,他的名聲、性命、官位就全保住了。
寧王進到舒州城不過短短一天,老巢豫章失守,寧王心神大亂,回師救援,五天之後他在豫章城外和張勆所率軍隊相遇,張勆親手將他生擒活捉。
寧王及其世子、郡王一個也沒逃掉,投降寧王的官員包括楊應期楊應全等人,張勆全部抓了,不日將押解回京。
中軍營帳之中,張勆一人在燭下獨坐,研究着一張軍事輿圖。
伙伕送來一盤雪白的、又大又圓的饅頭,“將軍,蒸好了。”
張勆目光從輿圖移到饅頭上,道:“太大了。”怎麼可能有這麼大。
伙伕唯唯諾諾,“是,將軍,小的明白了。”忙奔出帳外,重新忙活去了。
伙伕再次端進來的,便是一盤異常小巧可愛的饅頭了。
張勆無語。
也不至於小到這個地步吧?
“太小了。”半晌,張勆方嫌棄的道。
伙伕心中惴惴,“是,是,太小了。”莫名其妙,一頭霧水,再次奔出帳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