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二一

“……我又怕,又怕萬一你喜歡我,哪怕有一點兒喜歡……我若傷了你,你又會那麼傷心,那麼傷心……我又怎麼捨得,怎麼忍心?”

韶玥眼眶一熱,咬脣,心裡酸澀不已。

“你當然沒輕視過我,可你對街頭乞丐也不過如此……”喘了口氣,他繼續抱怨,“你根本沒在心裡當我是丈夫……從青鴉那裡也能看出這個,她就從不把我當姑爺……你不要以爲我不知道!她的態度不就是你的意思嗎?你還總叫我大人……那麼無情、冷淡、疏遠……即使叫我大人,你也是那麼高不可攀……”

秦助捏着她的手,帶她入懷,無辜委屈,迷惘幽怨地看着她。

這個一向意氣飛揚的人,竟也有這麼多怨抑!韶玥暗暗嘆息,想那麼多做什麼呢。

“別胡說了,我沒有那個意思。我只想和世人一樣,過平靜的日子,擁有平凡的幸福……”

“就算你和世上那些所謂的賢妻一樣,可我要的不是那個……不是那樣的……你難道真不知道嗎?”秦助低頭看看懷裡的人,認真地問,“我是不是太貪心了?……”

曾經見識過她給予別人的滄海般的滔天洶涌,激流飄蕩,又豈甘心滿足自己擁有的只是尋常小溪,清淺流淌?

天光大亮。

韶玥恍惚覺得耳邊還有秦助的嘮叨,又感覺一隻手在自己面頰上撫摸着,探尋着。緩緩睜開眼,對上那雙正如癡如醉般瞧着自己的眼睛。

“夫人!你居然還在……”一句話未完,兩行清淚滾落下來。

“你……?”

韶玥面上的愕然讓秦助完全清醒過來,忙轉頭迅速在枕上一擦。平靜了一下面色,才又若無其事地又看看她。

“我……昨晚喝醉了吧,辛苦夫人了。”

“……不辛苦。”

韶玥也已收斂面色,平靜地站起。誰知腿彎一軟,就往前跌去。秦助忙長身撲過來抱住,自己卻頭朝下一下子栽了下去。結果,兩個人終於一起摔落在地。

秦助只覺得早就麻木的右胳膊幾乎要斷掉,咧咧嘴,竭力行若無事般看向韶玥。韶玥也正看着他,四目相對,都有些尷尬。韶玥微微紅了臉,扭過頭,掙着要起來。

秦助呼吸一窒,伸手探向她面頰。韶玥一把打下。

“放尊重些!”

秦助方想起昨天遊園,他得罪了韶玥,韶玥還沒原諒他呢!忙放手。韶玥又倒地,他又手忙腳亂扶她起來。

“夫人……”

韶玥垂眸,徑自出房。

柳延嗣垂頭自審,一顆心愈加寂寥沉落。街巷裡人來人往,他只如不見。眼前不斷晃動着前日和她相見的情景。

“玥兒,我的心……從來沒有負過你。”

“你早就負了我的心。”

她說他早就負了她的心。她的心……

是的。他早就負了她的心……

韶玥面色平靜,只有那雙看着他的眼眸裡有微瀾輕漾,盈盈秋水,動人心旌。

“你爲什麼來?”

“玥兒!我……”

“是因爲秦助阻礙你仕途上進才讓你滯留於此嗎?那些並不是我讓他做的。或許他別有目的,但都與我無關。”

“玥兒,我不是……”柳延嗣明白她的意思,並無欣慰。她如此撇清自己,只會讓他更失落痛苦,“只是想見你……”

“怎麼?”韶玥嘴角微微一翹,“那是現在柳將軍已功成名就……哦!即使暫未封侯,也爲之不遠……況赫赫戰功,不朽美名定是永垂青史了。所以,不怕見到我這個禍殃了?”

“玥兒!……”

柳延嗣鬱痛不已,淚落衣襟。功名前程,不過是藉口,即使是當初。

韶玥只是靜靜地站着,清雅淡然。和以前一樣嬌弱,面龐容色也一似過去,只是更爲沉靜。也許因爲剛流過淚,那澄澈的眼眸依然如水秀潤,楚楚動人,更令人愛憐。

韶玥瞅着憔悴黯然的柳延嗣。她並沒有絲毫報復的快感,她並不想讓他也嚐到這同樣的苦痛。或許,當初他曾嘗過的也不比她少……只是,她想知道,這個人當初究竟爲什麼那麼決絕地放手,現在又跑來做什麼?

“一個人被離棄兩次,難道還不夠她死心嗎?”

“玥兒!當初我是……”

“你當初是被逼無奈,我知道。”也理解,“或許你當初以爲你可以撇下我,獨力拼搏,直至封侯,達到你父親的期許,到時候再接我回去。功名利祿,富貴榮華,父慈子孝,賢妻嬌兒,你統統可以得到,忠孝也能兩全:雖然那也是我曾經想過的圖景。可惜,我沒有等你,嫁了別人,沒有讓你得償所願。你遺憾的就是這個吧?”

“不,玥兒……”

韶玥冷冷一笑。

“你給了我等你功成名就後一起相守的允諾嗎?那一年你所做的一切,明明全都是要我死心,要我離開你的世界!先是逐漸冷淡我疏遠我,然後親筆寫了休書!我卻還沒死心,一直沒死心……寧願去死,也沒有死心。就這樣死了一次之後……”

死了一次之後,從瀕於死亡之際被他拉回的那半年,得到的不是破鏡重圓後的珍重憐惜,不過是因爲子嗣而迫不得已的一次相聚……她終於徹底絕望,終於從噩夢中醒來。

那半年,他沒有撫慰,沒有陪伴,沒有試圖去修復她受創的心,甚至連那封休書也沒有收回!——那封他親筆書寫的休書,是她唯一一直留存在身邊的過去的痕跡!

“玥兒……”

當初,當初是再也不敢給她承諾,甚至不敢說出來!怕一旦說出,自己就決不會放手……

是!如果當初不顧一切地說了,或許,一切就不會是今天這樣。

“你不用說了,我知道,其實是你。是你自己怪我妨礙了你的前程,公婆的責難又算得什麼?他們可以逼迫你休了我,逼迫我們分開,卻不會逼我死心……”

韶玥雖極力控制,聲音還是顫抖了,“不過是你自己認爲,我是你似錦前程的阻礙,我是你的負擔,是你必須用盡全部力氣也要拋棄的誘惑,是包袱!如果你真的在乎,我嫁秦助,你怎麼沒有一點阻止的表示?如果,如果你當初出現了,哪怕一句話不說……如果那三年,你給我只言片語……”

那三年,她明爲母親守孝做藉口,實則還在等他……那是最後還屬於他柳延嗣的顏韶玥!

“我或許……”不會那麼絕望,不會如此死心。

柳延嗣兩耳轟鳴,心內絞痛。

她原來是那麼通徹地明白他!不管是過去,還是現在。她知道他過去和現在的情意,但她卻已死心了。當初甚至在那樣的情況下,還曾抱着一絲半縷的希望那麼期盼過他,可他卻不懂珍惜,沒有把握住!

那半年,他幾乎沒在她面前出現過。她從最初的虛弱到逐漸恢復,到後來挺着大肚子容顏憔悴……他雖日日去探她,卻一次也不敢在她面前出現……

“玥兒,玥兒!現在,我該如何做,你才……”

柳延嗣狂亂激動,韶玥卻漸漸平靜。

“當初,你娶,我挽留,以死……我嫁,你又如何呢?爲這段情,我已盡了心。所以,現在,你不必還想要挽回什麼。情緣已斷,癡心已死,一切皆是覆水難收,我也已經不是八年前的那個顏韶玥。我們都不可能回到八年前……”

如果相愛只能成爲你放手的理由,那我還如何將你挽留;如果癡心已成了你的羈絆,那我也只有將這情絲斬斷;情斷難續,一切都已無法回頭,我也不再期盼與你攜手白首……

柳延嗣看着決絕淡漠的韶玥,心痛徹骨徹髓,絞纏無休。他知道回不到八年前,他也並不想回到八年前。他只想在沒有八年前的阻礙後,或者說在終於認清得失懂得取捨後,能讓他把所有的情意再交付給她,還給她。

“今後,無論你是王侯將相,還是販夫走卒,都與我無關。我不想恨你,也不想記得你,更不想知道與你有關的一切……或許,這樣才真正是對你的報復。”

她已經不想再揹負他的情。他的情對她來說太重太重,她要不起,也背不動了,只有放下。

柳延嗣幾乎不能呼吸,錐心刺骨的痛排山倒海般擊倒了他!

她果然聰明通透,果然懂得怎麼纔是最狠的報復,最深地刺傷他!

她放下他了,她已經不再要他了,甚至看也不要再看到他!

即使她知道他仍對她有情,她也選擇無視!

她以這樣決絕的姿態讓他明白:八年前的放手,就已註定了他們的結局,再也不可能回頭。

無處安放的情懷,一生凝注於她的萬千情絲,也已與她無關……

只留給他對於年少時那次放手的最深切的無盡悔恨!

“現在,你無論做什麼,都回不去了……”

柳延嗣呆呆地看着韶玥擦身而過,漸行漸遠。

呆呆地看着她離去的背影,清瘦纖弱,卻又決絕冷漠。

呆呆地看着她消失的地方。鬱鬱蔥蔥的林木,奼紫嫣紅的花草,啁啾飛舞的禽鳥……似乎從不曾有一個絕世靜美的女子經過。

耳邊似乎還隱約流連着她最後半句話。

“你的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