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五一

“陸蘭挺?”

“皇后娘娘的堂弟。”

“此人才能人品如何?”

“皇后娘娘最爲看重的兄弟, 一心扶持的陸家棟樑之才。至多算是志大才疏罷了,爲人還算正直……倒不是一般紈絝子弟。”

韶玥看着柳延嗣。他還從來沒這麼彆扭過,竟似乎是那個愛吃醋的秦助……她忙轉過目光, 怎麼竟想起這個了。

“讓他進來吧。”

“玥兒……?”

韶玥低頭看看自己, 不在意地一笑。他既然來說, 自然是瞞不住, 而他又希望能讓她安心靜養, 不欲大動干戈。那麼,就見見又如何?

柳延嗣退了出去,一會兒帶了一個人進了院子。

韶玥扭頭瞥一眼簾外的人影, 一個一身戎裝二十來歲的青年將領。

“陸大人執意要見我做什麼呢?不怕失望嗎?”

陸蘭挺聽她是江南口音,軟語溫柔, 入耳只如仙樂倫音。

“這個……”陸蘭挺想起來, 忙躬身爲禮, “陸蘭挺見過郡主。”

“盛名之下其實難副,何況顏韶玥也不過一個平常女子, 有什麼好奇的?”

陸蘭挺只覺得她語氣裡帶點笑意,輕鬆愉快,似一陣暖風拂過五臟六腑,伏貼柔和;又似一股清泉淌過心田,清涼盪漾……他還沒見着她面貌, 單聽了這幾句話, 竟已有些面紅耳赤了。她難道是在勾引他?皇后提及這個女子很會誘惑人的, 不然何以……他是不是不該好奇?

但那好奇之心愈發難以抑制, 他猶豫一會兒, 伸手,掀簾。

一個身着月白衣衫的女子正側對着他站在窗前。繡花寬袍也遮掩不住那微微隆起的腹部, 往上是秀頸延項,微垂的盤髻,如冰雕般的側面輪廓……

在努力剋制着目光移到她的面容前,他也模模糊糊地笑話自己:一個孕婦,又能什麼好看的,難免如她所言,會讓人失望的。就如一向自信強悍的堂姊皇后娘娘,懷孕時也是不願見人的。記憶中他那時還小,不懂什麼,問及伯母,才說皇后姊姊懷孕,面上長了一些斑痕,怕皇上見了失寵。即如見外人,也是塗脂抹粉,極力遮掩。

韶玥轉過頭,看了陸蘭挺一眼。

陸蘭挺已不能動,也說不出話。她並未笑,其實,其實,她面容還很憔悴,蒼白,清瘦,端莊,並沒有他想象中的什麼妖冶媚惑之態,最多有些高貴秀雅之氣。可,爲什麼她只是一擡眸就已讓他心跳如鼓?不過就是那眼波流轉的一點風流,卻爲什麼也能勾魂攝魄?

“陸大人?……”

韶玥提高一點聲音,她已經叫了他兩聲了。可這人居然如泥塑木雕般一動不動地站在門口,既不進來也不出去。她眸中現出一絲疑慮,或許……

“郡主……”

陸蘭挺猛地驚醒!看她眼裡的憂慮之色,一顆心就也似跟着往下沉:她在擔心自己的處境?他怎能……感覺身後一個身影在靠近,他不用回頭也知道。唉!反正他也是絕對打不過柳延嗣的,本來就不可能完成那個任務,辜負堂姊就辜負了吧……

柳延嗣看那陸蘭挺倉皇退了出去,喪魂失魄地狂奔而去。

“玥兒?”

韶玥垂首,周身似乎都籠罩着一層憂慮哀傷。

柳延嗣到她身邊,輕輕握住她瘦削的肩頭,“玥兒,你怎麼了?”

韶玥輕輕搖頭,眼裡晃過一絲迷惑不解,隨即自嘲地笑笑。

柳延嗣更是疑惑。他一直就在附近,並沒聽到陸蘭挺說什麼,而他們以前也不可能認識的。陸蘭挺那種表現也罷了,怎麼韶玥竟忽然哀傷憂慮了?剛纔說要見陸蘭挺時,好像還很輕鬆愉快的……

顏韶玥躺在牀上,看看窗紙外銀白的夜色。慢慢閤眼,她輕輕撫着微凸的腹部,掌心下那胎兒的心跳急促而平穩。

秦助……到處奔波,已轉了大半個邊境,上次匆匆一唔,又趕去西戎見遙律定枰了。或許,可以爲完全擺脫目前這種狀況做最後的安排。

隱隱地,簫聲又起。

她當然知道是簫聲。

如此荒涼的邊地,這幾天天氣不好,士兵訓練並不多。偶爾,黃昏時分,邊聲四起,號角激越;而夜半吹簫的,自然只有那位九指竹簫將軍了。

這一路同行的幾個月,每個夜晚,她都能聽到這熟悉的簫音。多是她生日的曲子,今晚,也是。所謂遠聽笛近聽簫,她不是不知道。但如今隔窗傾聽,卻總似乎是隔着一重山一重水,並不能聽得十分真切。

一直以來,她只靜靜聆聽,然後在疲乏中睡去。白日裡,他們從不提起。

而今日……

自她明確了選擇,自她懂得了愛恨,自她恢復了本性,她自然並不在意與柳延嗣的相處,更不會扭捏作態地避嫌疑。何況,這本是秦助自己安排知道了的。

只是,每夜的簫聲低沉、纏綿、猶豫、悲苦……奈何,她的心已不能泛起漣漪。她只當它是催眠的曲子,安心地在它的音律裡睡個好覺,過後就忘記。人前,她泰然自若,似乎更容易些;而柳延嗣卻也能敬而遠之,一如當初……那麼,在外人看來,他們算是兄妹吧。即如那個一開始對柳延嗣極爲排斥防備的匡述,也不再有一點反對的表示了。

簫聲總是悽然的,即使是爲慶賀她生辰所作;何況,不知爲何,他有時也會隨性吹一曲陌生的調子,嗚嗚不絕,愴然悲涼。

她輕嘆一聲,將被子蓋上肩頭,微微定心,沉沉睡去。

不知什麼時候,她眼前晃過一個人一雙倉皇逃竄的眼睛……

再之後,就是這幾個月一路相隨的那片總是閃躲的目光……

而更多畫面忽然疊影在眼前,她惶然分不清又有多少人,多少雙眼睛,又有多少種目光,各種聲音也跟着出叫囂起來了——

“……妖孽!毀掉延嗣,毀掉……”

“行止不端,任性妄爲……”

“……愚不可及,害人誤己!……”

不!她不要,她不要害人誤己,這次,這次,她沒有去自作聰明,她只憑心選擇,她將命運交給上天,她隨遇而安,她盡力避免……

繁複嘈雜的罵聲裡,又夾雜着刀劍之音,她驚慌之極!忽然,倒在地上的,是一身是血的柳延嗣,眨眼間,又變成秦助……

“不!……”

她驚痛大叫,輾轉掙扎,要坐起來,可努力睜眼之際,只是一片銀光,雪光,血光……

“玥兒!玥兒……”

有人在輕輕推她,她大叫出來,一身冷汗,終於醒了過來。

“……是你?延……延嗣。”

“玥兒……”柳延嗣扶她坐起,輕輕握住她的手,撫慰,“你做噩夢了?”

是擔心秦助,心有所牽掛纔不再像以前那麼泰然安然?

韶玥凝淚於睫,望着那張關切的臉,“我怕是,終究連累到……”

柳延嗣手掌移到她柔軟的脣上,“玥兒,不許你再這麼說。若是可以怪,起頭卻是我……”

韶玥默默。剛纔的夢讓她很不安,雖然她該一笑了之,如同平日性情,可她總有些不好的預感。是不是會有什麼事要發生?她牽掛着還在外奔走的秦助,牽掛着在京裡的綱兒,擔心着自己肚內的孩子能否順利出生,也擔心着……

“延嗣!……綱兒你要好好照顧他,教養他長大成人……還有,還有母親也需要你照顧養老……”

“玥兒!”柳延嗣呆呆看着她,她竟是……知道他,擔心他?“放心,你會沒事的。那時你身子那麼弱,綱兒不都……”

他只得這樣安慰。當初,他實在是個無用之人,連妻子在最脆弱孤獨的時候,也不能明白給予安慰;而秦助畢竟照顧她那麼妥帖周到,即使在現在這樣的奔波之中,也時時不忘來信叮囑。

韶玥凝望着他,“我知道。只是你要記住,無論發生什麼……你一定要記住我們的綱兒……”

她強調着“我們的綱兒”幾個字,眼底一片恐懼。

柳延嗣心疼之極!一向那麼淡然超然的她,也還是會爲他們所有人的前程擔驚受怕。所以,當初年少的她更不可能那麼堅強,那麼通透灑脫,而他,真是領悟得太遲,太遲……

“玥兒……”

他凝望着那雙朦朧淚眼,慢慢摟她入懷。

“爹!娘!”窗外有人大叫!

“是綱兒?”

兩人均是有些吃驚。

柳延嗣忙從牀邊站起,開門讓柳綱進來。

柳綱歡天喜地撲進孃親懷裡。他千里迢迢,是來找爹的,沒想到纔到軍營,顧超卻又告知他孃親也在,他更是喜出望外,立即就奔上山。不許在外守着的匡述聲張,躡手躡腳跑到窗下,他看到娘和爹爹緊緊相擁,心裡歡悅,本來他還期待着什麼的,可他們就那麼抱着,看着……他等不及了。

“綱兒,你怎麼跑來了?祖母不擔心嗎?”

“我告訴祖母來找爹的,祖母沒說什麼就讓我來了。”柳綱眨着大眼睛,眼角餘光看着父親。

柳延嗣自然欣慰於兒子的懂事和能幹。他年前能從平州跑到京城,此時竟又能從京裡感到這裡,而且還避開了帝后的人,何其勇敢機智!母親大約也已對這孩子無奈……

“娘,那個……”柳綱仔細打量了一番孃親,“妹妹還沒有出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