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真的擇牀,一夜沒有睡好,早上又醒得早。天還沒有亮,客廳裡的燈忘了關,從門縫裡透出一圈明亮的黃色光暈,模糊而漂亮得像特意設計的一樣。她在黑暗裡睜大了眼睛,太靜,聽得到枕頭下他的手錶“喳喳”的走動聲音,也聽得清他的呼吸。他老是背對着她睡,睡態也不好,總是霸佔很多位置,大約獨睡慣了的。她驀得想起祝佳佳的話來,不知怎麼心裡就一動。她坐了起來,俯過身去看他,暗沉的光線裡他的輪廓依舊是鮮明的,他睡得正沉,她突然生出一種孩子氣來,試探的伸出一隻手去,在他眼前晃了晃。
當然沒什麼反應,她的呼吸不由急促起來,大膽的伸出了一根食指,輕輕的撫上了他的臉。奇妙而溫暖的感覺從指尖傳到心臟,他的下巴上已冒出了鬍渣兒,有一點兒刺手的感覺,可也感覺不那樣完美了,他平常太修邊幅,太完美,只有這個時候纔有了一點真實感,才讓她覺得他是屬於她的——只在這一刻,也只有這一刻。
絕望的寒意從心裡涌起來,很快就侵吞了那一絲溫暖,可是他永遠不會是屬於她的。她的鼻觸裡莫名的發起酸來,她本能的扭了一下身子,或許動靜太大了,他被驚醒了,惺鬆的暱喃:“聖歆?”翻過身來摟住她,聲音朦朧而含糊不清:“怎麼還不睡?”
沒等到她回答他又重新睡着了,她伏在他胸口,聽着他的心跳,可是就像是躺在那領芙蓉簟上,只是涼——一陣陣的涼意泛上來,包圍着她,冰冷着她的四肢,冰冷着她的五腑六髒。
早上兩個人都破天荒地的睡過頭了,還是易志維的秘書打電話來吵醒了他們:“易先生,今天的會議是否延期?”
他本來還有三分睡意沒有醒,這一下子也睡意全無了:“當然要開,現在幾點了?”
“九點四十。”
“該死!”放下電話就到洗盥間去了,傅聖歆也知道遲了,連忙起來,一拉開密閉四合的窗簾,亮得刺眼的陽光“刷”得射了進來,她猝不防及,連忙低下頭去,可是太遲了,眼睛裡已經積滿了淚水,她這一低頭,正好流出來,匆忙用手去拭,偏偏易志維已走出來了:“怎麼了?”
她強笑:“太陽光照的,我真是笨,幾層一起拉開,照得睜不開眼,又掉眼淚。”
易志維說:“你忙着拉它做什麼,你難道不用趕着換衣服上班?”轉過身就去開衣櫥找他的襯衣領帶,她連忙去替他把公事包拿過來,看着他打好了領帶,又拿了外套讓他穿上。趁着她替他整理領帶的功夫,他湊近瞧了瞧她的臉,問:“怎麼啦?”
“沒事。”她只管催着他:“還不快走,一會議室的人準都等着呢。”
眼淚又要掉下來了,真是不爭氣,可是她就是受不了這種氣氛。
他問:“那你怎麼又像個小媳婦似的。”
她用手推他:“走啊,你開會遲了。難道要下屬們笑你睡過頭了?”
他疑惑的看着她,他臉上絕少出現這種表情。事情從來都在他控制的範圍內,沒有任何事是他覺得不理解的。他顯然不喜歡這種例外,可是他真的沒有時間和她講下去了,他匆忙的出門去了。
聽到門關上的那聲“咣啷”,她才乏力的坐在了牀上,被子還有一點點餘溫,她用手撫摸着,像摸着一隻打呼嚕的貓。她也不喜歡自己現在這個樣子,她也還有很多的公事要去做,可是就是不想動,就像明知明天就要考試,今天偏偏就要看小說一樣,有一種奢侈而放縱的幸福。
她捱到十點多鐘纔去上班,一上班就忙得團團轉。到了十二點後才閒了一些,已經餓得前胸貼後背了。起來的太遲,沒有吃早餐。正要叫李太太去幫忙買個便當,電話又響了,一拿起來聽,卻是個溫柔的女音:“你好,這是東瞿總裁秘書室,傅小姐,易先生想和你通話。”
“我是。”
聽筒中傳來易志維的聲音:“聖歆,中午約了人嗎?”
“沒有。”
“那你約我吃午飯吧。”十足的大老闆口氣,她“嗤”的一笑,他就是這樣霸道慣了,明明是他找她吃飯,偏偏要叫她說約他。“笑什麼?”他不滿了:“別人要提前四個禮拜向秘書室預約,還不一定能約到。”
她認命:“好,易先生,華宇的傅小姐約您今天中午餐敘。”
他們去了兩個人最常光顧的那家西餐廳吃海鮮。他們很少在中午見面,大太陽下,兩個人的心情都好了許多。他是有事找她,她知道。
“你早上究竟是怎麼了?”
玻璃窗裡射進來的陽光也像是透明的,高腳杯裡的白葡萄酒晶瑩剔透,她的心情也一樣明快起來:“我說了沒事,你什麼時候這麼婆婆媽媽起來。”
他哼了一聲,說:“狗咬呂洞賓!”
他中午一向忙,今天肯定是推掉了約會來見她的,她的心軟軟的發着酵,就像小碟裡的布丁一樣,水晶一樣輕輕的顫動着。她問:“你中午原本是要和誰吃飯?”
他警覺的反問:“你問這個做什麼?”
她微笑:“我想比較一下我在你心目中的份量。”
他笑了,露出一口細白的牙:“那我說是總統你豈不最高興?”
她揚頭笑:“你爲什麼不說是美國總統?那我會更高興的。”
說起笑話來,兩個人又放鬆了下來,太陽太好,外頭的車與行人都是匆匆忙忙的,大太陽底下各奔前程,她喜歡看這樣熱鬧而不相干的事情。咖啡上來了,熱騰騰的冒着香味,她喝了一口,太燙,燙了舌尖。
“晚上有事嗎?”他一邊說,一邊喝了一口咖啡,皺了一下眉,想來也是燙了一下,放下了就望着她:“怎麼不說一聲,這麼燙。”
她別過臉去笑,他就說:“真鬧不懂你,早上莫明其妙的掉眼淚,中午又一個勁的傻樂,不知道在高興什麼。”
她還是笑,最後他也笑起來:“噯,到底晚上有沒有約人,沒有的話回家做飯我吃。”
她故意的皺起眉頭來:“做飯?弄得一屋子油煙,烏煙瘴氣的。”
他要揪她的嘴角,她一偏臉讓了過去。離得這樣近,看得見他一張完美得無可挑剔的臉,一根鬍渣也沒有,只有淡淡的菸草和剃鬚水的香氣,他喃喃的像是自言自語:“他們早就告訴過我,女人絕對不能寵,一寵她就會恃寵而驕。”
她的心裡像汽水一樣冒着許多的小泡泡,有酸的有甜的,冒上來,悶悶的漲在胸口,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她掉過臉去,重新望着街上,碎金子一樣的太陽滿地都是,臺北夏季的太陽,街上熙熙攘攘,用古人的話說“車如流水馬如龍”,不相干的熱鬧,可是看着就高興。
她的弟弟聖賢過十歲生日,繼母怕她不回家,特意叫聖欹來公司找她。她正和一位銀行家通完電話,心情正好,秘書就告訴她聖欹來了。
聖欹走了進來,她今年十八歲了,長得很是漂亮,集中了她父母所有的優點。她穿了一條今年流行的雪紡繡花長裙,正襯出她古典而含蓄的氣質,聖歆這才發現自己有個美人妹妹。
“大姐,”她有些怯意的說:“媽叫你明天回家吃飯呢,聖賢過生日。”她從來沒有在辦公室裡見過聖歆,今天是第一次。大姐接手父親的事業後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大約因爲她忙,她更多的時候都是從報紙上看到姐姐在做什麼,而報紙上照片裡她的身邊,永遠伴着那個易志維,這更拉遠了姐妹之間的距離。今天見聖歆,更覺得陌生,她穿着一身的黑色“三宅一生”套裙,頭髮一絲不亂的綰在腦後,完全一派女銀行家的樣子,精明的教她不敢正視。
“我明天好象約了人……”聖歆伸手去翻記事簿,不過又很快改變了主意:“不管了,我會叫李太太推掉的。”
聖欹就站起來:“那我回去了。”
看看她並沒有話再問了,聖欹就往外走,聖歆忽然想起來,叫住她:“聖欹!”聖欹嚇了一跳,轉過身來呆呆的望着她,聖歆笑了一笑:“最近功課緊嗎?”“我們剛剛聯考結束。”聖欹垂下頭去,小聲的說。
“哦。”她讓歉疚和負罪感淹沒了,有些尷尬的解釋:“我最近真是忙昏頭了,連你今年聯考都忘得一乾二淨。考得怎麼樣?”
“就那樣。”
她打開抽屜拿出支票簿子:“考完了可以輕鬆一下,姐姐沒有空陪你出去玩,你自己約同學,看想去哪裡放鬆一下,出國也可以啊。”熟稔的寫好支票,撕下來給她:“給,就當姐姐賠罪。”
她遲疑不敢接,聖歆也尷尬起來,強笑着:“公司最近景況好多了,這個月更好了,拿着吧。”塞到她手裡去。
聖欹走了,她想起過去的時光來,自己聯考的那一年,父親也是正忙,沒有空管自己,也是在這間辦公室裡,也就是在這張寫字檯上,父親開了支票給自己,叫自己去約同學玩,沒想到幾年後開支票給妹妹的就變成了她。
她知道自己變了一個人,一半是叫簡子俊逼出來的,一半是叫易志維逼出來的。她也不知道自己現在這個樣子好不好,但是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自己是走上了一條單程道了,只好頭也不回的走下去了。
晚上易志維有應酬,她一個人隨便吃了點東西,就上街去給聖賢買禮物。十歲大的男孩子喜歡什麼呢,她還真不知道。漫無目的的逛了幾家店子,最後在一家玩具店裡聽了店員的推薦,買了一艘最近正走紅的卡通片裡造型的太空船。想到今天聖欹怯怯的樣子,又跑去買了一條漂亮裙子給聖欹,買給聖欹,當然也要買給聖欷,於是又給聖欷挑了一套名牌球衣,她記得聖欷喜歡打網球。既然家裡人都有份,她索性替後母也買了一條手鍊,免得太着痕跡,大家真以爲她和後母勢同水火。這樣的大采購,她的興致勾起來了,替自己也買了一大堆衣服,逛到男裝部,看到漂亮領帶,又替易志維買了幾條。
大包小包的東西堆在她汽車的後座上,像年前或聖誕節大采購一樣,她興高采烈的開車回去,到了樓下,東西太多拿不住,勾着、提着、抱着、夾着那些紙袋,艱難的在門口拿鑰匙,還沒有摸到鑰匙,紙袋“噗嗤嗤”卻都掉在了地上,她也不生氣,衝自己扮個鬼臉,還是笑着,蹲下去撿。
正在撿着,門卻開了,她仰起頭來一看,原來易志維回來了,她笑着說:“你不是說有事嗎?今天怎麼散得這麼早?”他不吭聲進去了,她連忙把東西拾好了走進去,把那些大包小包都擱到了茶几上,自己又換了拖鞋,笑着說:“我今天算是好好採購了一次。”忽然疑惑起來:“你怎麼了?”
易志維坐在沙發上,也不說話,也不動彈。她走過去,這才聞到他身上的酒氣,連忙說:“怎麼喝了這麼多。”
“沒喝多少。”他的聲音悶悶的,不太高興似的。她從來沒有見他喝醉過,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問:“不舒服嗎?要不要替你泡杯茶?”一邊問,一邊就去開大燈。
“關上!”他突如其來的一聲大喝把她嚇了一跳,連忙又把燈關上,壁燈幽幽的光裡,兩個人都僵在了那裡,像兩尊石像一樣。最後,她站起來:“我去放水給你洗澡。”
他卻一下子抓住了她的手:“聖歆!”將她一扯就拉到懷裡去,箍着、吻着。
“你真是喝多了。”她掙着:“放手讓我去放水。”他不肯聽,反而把她箍得更緊,她說:“要勒死我?”他也不管,把她往沙發裡捺,好象就想把她嵌進去一樣。她驚慌起來:“你發什麼酒瘋!”他反正不說話,兩個人扭成一團,一個不小心就從沙發裡跌了下去,她的頭正好撞在了茶几角上,一下子疼得眼前一黑,她“哎喲”了一聲,他總算是放開手了。
她用手按着頭,氣憤憤的看着他,他卻笑了:“真撞着了?我看看。”她不知道他是真醉還是什麼,一甩手走開了,離他遠遠的坐了下來,他慢慢的走過來,從背後摟住了她,雙手圈住她的脖子,將下巴抵在她的頭上:“撞傻了嗎?”他的呼吸都噴在她的耳邊上,熱呼呼癢癢的,她說:“去洗澡吧,一身的酒氣。”
他笑着,身體也因爲這笑而顫動着,不知爲什麼,他今晚的笑聲總讓聖歆覺得毛骨悚然,她竟然害怕起來。慢慢的,他卻又將一雙手掐住了她的頸子:“我說了沒喝多少。”
她的呼吸艱難起來:“你做什麼,想要掐死我嗎?”
他沒有說話,卻一下子鬆開了手,那個風度翩翩的易志維又回來了,他的笑聲又平靜而明亮了:“我好象是喝多了一點兒,你幫我剝個橙子吧。”
他喜歡吃橙子,而且不吃削出來或切開的,總是要人剝。她就去廚房冰箱裡拿了幾個橙子出來替他剝着,皮太厚,得用開橙器勒出口子,一有了口子,就好剝了,酸酸的橙子香在屋子裡瀰漫開來。
第二天下午她早早的辦完了公事開車回家去,車子還沒有在臺階下停穩聖欹就從客廳裡出來了:“大姐回來了!”
聖賢也跑了出來,看來大家是在等她一個人了,她有些歉意的笑笑:“我才下班。”就叫傭人替她拿車上那些紙袋。這個時候繼母也站在門口,有些訕訕的說:“大小姐回來了?”她笑了一下,神色自若的叫了一聲:“阿姨。”又說:“聖賢過生日,我都要忘了,這一陣子忙得糊里糊塗的,也很少回家裡來。”
進屋說話,傭人也把那些東西都拿進來了,聖歆就一一的說明:“這是給聖賢的,這是聖欹的,這個給聖欷,阿姨,這個送給您的。”一家人歡歡喜喜的拆禮物,說笑着這才熱鬧起來,大家算是吃了一頓和和美美的團圓飯。
這種和美的氣氛一真讓她帶了回去,她回去的時候很晚了,易志維也回來了,正在書房的燈下忙着,她在書房門口探了一下頭,他也沒有看見,她於是敲了一下門。
“進來。”還是心不在焉,她故意咳嗽了一聲,叫:“總裁。”他隨口答應了,這才反應過來,擡起頭來望着她笑:“回來了?”爲着避嫌,她輕易不進他的這間書房,何況他現在正在加班做公事,所以只站在門口問:“晚上吃的什麼,現在餓了嗎,要不要我去給你弄點宵夜。”
“不用了。我今天事情很多,你不用等我了,先睡吧。”他又低下頭去了,書桌上是用得一盞聚光燈,白的光照得他的側影刃裁分明,好象是刻在那白底子上一樣。
她早上醒了,才知道他一晚上都沒有睡,走到書房去看,電腦還開着,桌上橫七豎八都攤着資料,他斜倚在椅子裡閉着眼睛,不知是睡着了還是累了在養神。她轉身去廚房倒了一杯牛奶來,他果然沒睡着,聽見腳步聲就睜開了眼,皺皺眉:“牛奶?”
“知道你不喜歡,可是冰箱裡什麼都沒有了,咖啡不可以空腹喝。”
“小孩子才喝它。”他伸了個懶腰——只一半,就放下了手,他是太講儀態的人,這種情形下都不會失態。他說:“我心領了,你喝吧。我約了人打球。”不要求她一起去,準是有公事談。她點了點頭,輕啜了那牛奶一口,他站起來收拾那些亂七八糟的文件,忽然想起來,笑着問:“你有沒有興趣玩股票?”
“最近股市不景氣。”她淡淡的說,心卻怦怦的跳起來,他不是那麼沒條理的人,這一句話一定問得大有深意。他在她臉上輕吻了一下,而後在她耳畔說:“看在你幫我倒牛奶的份上,有個內幕消息賣給你。”
“哦?”她勉強鎮定自己,反問:“什麼價?我要求物有所值。”
他哈哈大笑:“我真是把你教得太多了。”
她宛爾一笑:“既然是交易,我當然要問個清楚。”
他又親了她一下,滿意的說:“價麼——不高,陪我去日本度假。我還提供往返機票和酒店住宿,條件好不好?”
她一口答應,問:“那商品呢?”
他還是純粹的玩笑口吻:“著名股市分析專家易志維先生建議你買進恆昌A股,能沽進多少,就沽進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