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疾

浮生劫 (八阿哥還魂)

胤禛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傳召隆科多,再立即讓人去豐臺大營看着,還有西山健銳營佈下的釘子也該啓用。

等等!

胤禛心中連忙告訴自己冷靜下來。

皇帝年紀大了,縱使平素極度養生,但這幾年來,身子骨也越發不好了,尤其是二廢太子那件事,對皇帝的打擊太大了些。

但不管如何,裡面暈迷着的人,都是早年數度歷經絕境仍然撐下來的皇帝,怎麼可能如此輕易被擊倒?

不是他過於膽小,只是方纔劉聲芳不是說了,皇上七八成會醒過來,只是也許不會如前罷了。

說一句極其不孝的話,幾乎所有有希望登極的皇子,都在等着老頭子殯天的那一天。

這是身在帝王家的現實。

皇帝年幼時,大臣們便如狼似虎;皇帝老了,就改成兒子們如狼似虎。

皇帝中風暈倒,這樣的機會來得太突然,讓他幾乎手足無措。

他修生養性十數年,自然不是真的想做個農夫寄情山水。京城各地的局勢他是一清二楚的,隆科多到底是誰的人?他如今不好下判斷,也許他根本就是老爺子的人?

如果是這樣,那隻要他一動,裡面躺着的那個人就會知道。

若是他醒不過倒好說,但若是他醒過來了呢?若是他有機會再下一道聖旨呢?

若是真的到了那一步,難道他要做大逆不道的事嗎?若不做,那他,還有十三,甚至小八,都會萬劫不復。

這一動,風險太大。

爲今之計,仍是一個忍字。他只需靜觀其變就好。

胤禛汗溼了後背,他方纔幾乎鑄成大錯,前功盡棄。

終於冷靜了下來,胤禛才面色如常得入殿侍疾。他敢肯定,老三一定會得到消息,到時候只要他有動作……

胤禛忽然有些期盼老三的動作來,心裡思討着,要不要想個法子把皇上病勢垂危的消息透過去,萬一他的人不得力呢?

只是,小八那邊……算算時辰,他這時候已然入了內城。不知道老三他們聽到了消息可會爲難他?

哎,他如今陷在暢春園一步也不敢離開。也不知道他的病勢如何了?

他同十三都是一樣,太讓人操心!

……

康熙真正清醒過來,已經是三日之後的事情。

皇帝醒來第一件事,自然是傳召近臣張廷玉與隆科多。半個時辰之後,才傳了雍親王入內殿。

整個太醫院的心血沒有白費,皇帝如今歪斜的舌頭已經正位,麻痹的身子業已略微有了知覺,只是說話是仍有些含糊不清。

皇帝看着眼前神情憔悴、嘴角急得生了大瘡的兒子,心裡微微覺得安慰。揮揮手,道:“這幾日,你也辛苦了,這邊過來坐坐。”

胤禛謝了恩,微微沾着點兒凳子的坐了。

皇帝見自己一句話就讓這個兒子紅了眼睛,又生生想起了那個被自己高高捧起又狠狠任其摔下的愛子,不由閉了閉乾澀的眼,剛剛恢復知覺的舌頭又有些發麻。

良久之後,皇帝平復了情緒,才又睜開眼,面色發着白,問道:“這幾日朝中有何急奏?”

胤禛回道:“回皇阿瑪的話,西北軍報,我軍分南北兩路入藏。南路川軍滇軍已於十日前進入拉薩,北路大軍在平逆將軍延信率領下三次挫敗策凌敦多布的襲擊,再過數日,也該到達拉薩。”

皇帝聞言點點頭,眼裡似有欣慰之意,嘴裡道:“老十四帶的好兵啊!”

胤禛一聽,有些猶豫另外一份摺子要不要提?

皇帝似乎沒見着他眼底的猶豫,又絮絮叨叨得問了這幾日的政務,胤禛一一做了答。他心知,老爺子定然早從張廷玉與隆科多處知曉了這幾日各處的動靜,如今只不過再聽自己說一遍罷了。

果然,皇帝聽罷長嘆一聲,道:“這些年你果真穩重多了,不似那幾年,性子急,眼裡揉不得沙子。說是風就是雨的,連親王郡王都敢打。”

眼前這個兒子,皇帝原本沒如何放在心上,行事中規中矩硬得很,本是打算留着給太子做個臂膀用的,才廢了十三將他留做孤臣。他這十幾年倒也是悶不吭聲得專心辦差,從不讓他操心。

胤禛微微有些彆扭,自己那點兒事兒哪裡比得上老九老十那幾個?不過是催繳欠款時手段硬了些,就被惦記上了?

說起老九他們,胤禛不由又想起了京裡頭重病的那個人,也不知他如何了?

皇帝這時忽然問道:“京裡如何了?”

胤禛一時猶豫,斟酌了一番用詞,道:“回皇阿瑪,三哥與五弟行監國之職,想來一切安妥。”

“哼!”皇帝忽然冷哼一聲,道:“老四,你也學着藏着掖着了?怎麼不提老三他們封閉九門的事?”

胤禛連忙從凳子下來跪了,道:“皇阿瑪,三哥也是擔憂京城不穩才做非常之舉。兒臣不提,是……兒臣的不是。”

皇帝又是一聲冷斥:“朕倒是不知,死了一個廢太子,京城就要大亂了?”皇帝是經歷過帳殿夜警的人,對這類事格外警覺,又想起了早年自己御駕親征時病重垂危,太子封閉城門的事,失望之色毫不掩飾。

朕還沒死呢,就一個一個的等不及了?

皇帝喘息了一會兒,在雍親王的服侍下用了藥,躺下才繼續問道:“還有什麼摺子?”

胤禛頓了一頓,才道:“這幾日,十四弟都上了幾次摺子,說是軍情膠着,懇請返京請旨。”其實老三上了好幾次摺子,想要出城給皇帝侍疾。這兩人的目的都一致,對皇帝在暢春園暈厥之事有所耳聞,不放心只放胤禛一人在皇帝身邊,因此都想來試探虛實。

若是以往皇帝興許還能往好處想想,只是他如今剛從鬼門關晃了一圈回來,正是最爲虛弱的時刻,任何帶了雜念的試探,都足以讓他草木皆兵。

“十四不是打了勝仗麼?連拉薩都等不及進了就想趕回來?”皇帝冷笑一聲道,話說得太激烈有些喘:“那就讓他回來!”

胤禛想說,其實老十四隻怕已經在路上了,但想起了宮中的母妃,想起了胤禩對他的維護,終究住了口。

……

胤禩病得不清,又在病中移動了身體,來回顛簸折騰,差點沒把高明嚇死。

他回內城的消息,作爲監國的誠親王自然第一個便知道了。

胤禩高熱昏睡的這幾日,誠親王每日三次的遣了太醫輪流巡診,就怕他是裝病。

當每個太醫都回復說,廉郡王是真的病勢沉重後,胤祉又巴不得他趕快好起來,畢竟他的手下打聽到的消息不過隻言片語。他太想從胤禩嘴裡知道暢春園到底發生了什麼?

這十日中,胤禩間或醒來,看見高明守在身邊,時常面露憂色,偶爾也有太醫環繞切脈沉吟。

一直到十日之後,約莫是八月底時,他才漸漸好轉,能坐起身來用些粥米。

到了這時他才覺得有些奇怪,怎麼這些日子了,從來沒見過胤俄過府?

於是他去問高明,高明回道:“爺,這些日子您一直昏沉不醒,自然不知曉外間的事兒。”說到這裡高明壓低是聲音道:“奴才只是聽說,廢太子幽薨了,如今京城戒嚴封閉了九門。沒有監國的兩位親王的手諭,誰都不能出城。”

胤禩驚得耳朵嗡嗡作響,眼前發黑。

太子怎麼會這時候沒的?難道那人當真動手了?

但驚訝過後,他立即發覺不對勁的地方。就算儲君沒了,也斷無封閉九門的道理。又不是皇帝崩了,何況只是個廢太子。

……等等!

皇帝崩了?!

胤禩忽然聯想到某種可能,連手指間都有些發涼發麻起來。他完全可以猜測到,廢太子幽薨的消息傳到皇帝耳朵裡時,他可能會有的反應。

加上如今這局勢看了,皇帝啊暢春園病重甚至垂危的可能性極大。

胤禩想了想,又問:“四爺可是回內城了?”

高明搖搖頭,道:“奴才們不能出門,倒是不知。只是那日奴才隨主子入城不久,京裡便封閉了九門。想來四爺應該未及進城。”

胤禩覺得有趣,怎麼兜了半天還是隻有老四一人隨侍?若是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再弄個傳完詔書出來,只怕又是百口莫辯,真的也被人疑心做假的。

胤禩躺會榻上,撫着裂疼的額角。

自重生以來,第一次無比誠心正意的希望皇帝平安無事。

又過三日,誠親王終於按耐不住,將監國之職暫時移交給恆親王。自己單人一騎只帶了幾個鑲紅旗下侍衛自阜成門悄悄出城,往暢春園而去。

可想而知,當皇帝在暢春園聽見這個不顧自己旨意前來求見的這個三兒子時,是何等心情。

至少不會是太愉快的一件事。

皇帝賭氣不肯見誠親王。只讓他在外面磕個頭就趕快回內城,該幹嘛幹嘛去。

但誠親王本就疑心皇帝已然不好,或者根本就已經沒了,於是執意不肯離去,在澹寧居外足足跪了兩個時辰,打定了不見君面不肯回的主意,無論雍親王怎麼勸也不理會。

皇帝最終還是宣了誠親王入內殿,卻屏退了所以下人,只留了樑九功在身邊侍候湯藥。

那一日父子二人到底談了什麼,沒有第四個人知曉。但從誠親王離去是面如死灰的神色看來,只怕不會是父慈子孝的對話。

胤禩的病反反覆覆,一直拖到十月初五才幾近痊癒。

而皇帝,也在九月底起駕暢春園,回到紫禁城。

皇帝迴鑾後,不顧整個太醫院的跪諫,執意親自爲被自己兩廢兩立的兒子治喪,事事躬親。隨葬的衣物配飾皆要過目。

他對這個兒子投入的精力比自己想象的更多,當看見胤礽仍保留着他五歲隨駕景山騎射時列下的鹿皮、痘瘡痊癒時自己賜下的小弓小箭、昔年皇帝親自爲他手書的洋文術數課本、厚厚的一疊昔日監國時與皇帝往來信函,以及在鹹安宮憤懣時寫下的詩作,皇帝終於淚水決堤而出、無法自己。

廢太子封和碩理親王,諡曰密。他的喪儀最終比照和碩親王的規格,以超親王禮儀下葬。

病勢尚未痊癒的胤禩自然也出席了,他看着漫天的白幡,心中惻然。

他對自己不知爲何冒出的一丁點兒罪惡感感到可笑。當初放任那個小太監去鹹安宮服侍廢太子時,就知道會有這一天。

他曾兼領內務府,漢軍鑲黃旗包衣中有個清秀的小太監,正是乾清宮那名喚作青雪的宮女的義兄。青雪因爲前些年被廢太子利用在乾清宮引誘自己未果,後來不知被廢太子還是老爺子被處理掉了。

若不是胤禩擔心那個宮女反咬自己一口,而暗中掌握了她的家人,他自然也不會知道她還留了這麼一個義兄在宮裡。

而這小太監的親身爹孃,又是大阿哥旗下的包衣。這兩筆賬算下來,也不知該是嘆因果還是哀冤孽了。

以德報怨,何以報德?

胤禩只尋了機會,將當年乾清宮的事透露給了那小太監,再準了那小太監自請入鹹安宮爲侍。

廢太子去了,皇帝將近身侍候廢太子的太監宮女都給兒子殉葬,這個秘密,只怕永遠也不會有人知曉。

胤禩在廢太子靈前認認真真磕了三個頭,心裡默默道:

二哥,你不欠弟弟什麼,弟弟也許還該着你一條命。

不過,弟弟知道你一直盼着皇上再想起你來,可惜,前一世你到死都沒等到。

你就看在弟弟讓你薨在皇阿瑪前頭,讓你能親眼看到皇阿瑪傷心欲絕的情分上,我們就此扯平吧。

不遠處的胤禛擔憂得掃了一眼面無表情的胤禩,又低下了頭。

自從皇帝病倒之後便連軸轉着,他便不眠不休得操勞了近三個月。即便已經回京,兩府近在咫尺,他卻連上門探望的機會都沒有。只能從宮中太醫院的脈案上知道這個人又昏睡了幾個時辰、又用了什麼方子。

似有察覺,胤禩磕完頭強撐着起身,眼光朝他這邊淡淡掃過。

兩人目光一碰,心頭都有一角輕輕放下。

雖然兩個多月並不是兩人分開最長的時間,但這短短六十多個日夜卻是恍若隔世。

胤禩不得不承認,老四於他來說,的確算是一個堅強的盟友。不管什麼情形下,都不必替他操心。只要自己小心不要出錯,就不會被人拖了後腿。

這難道就是被哥哥養着,與養弟弟的不同?

“八哥!”

“八哥小心些!”

胤禟與胤俄輕聲喚了,人也早已上前擠開高明。兩人一人扶了胤禩的一隻手往後面退去。

而那頭胤禛也將目光調回前來治祭的胤祥身上。

在皇帝的授意下,理密親王的喪儀極近哀榮,當然花費也是巨大。

河南的災情剛過了第一波,理密親王的喪儀便好去了好幾百萬的銀子,很快西線催要糧草禦寒軍服的奏報又接踵而至,雍親王忙得焦頭爛額。

胤禩倒是藉着養病的機會,得以休養生息。

也皇帝失去了一個兒子,雖然這個兒子做過忤逆之事讓他失望至極,但如今人不在了,倒是多想起他幼時承歡膝下的畫面來。

想起自己當年意氣風發,後宮美妾如雲,大小阿哥們繞膝而行的畫卷,皇帝覺得自己老了。

也許正因爲此,他終於想起了另一個被太醫說過病重垂危的兒子。

廢太子喪儀上,他似乎見他身型消瘦,連行走都要人攙扶着。

於是皇帝趁着今日精神頭兒還好,臨時起意打算微服出宮,輕車簡裝去趟廉郡王府。

作者有話要說:這章的主題是,四爺和八爺都不是白蓮花,神馬仁孝恭順都是面子上的東西,底子裡面該怎麼想就怎麼想,都是有私心的。希望大家表覺得可怕哇……擦汗。

終於虐到皇帝了,不過他真的很難被狠狠虐到啊,撓下巴……

如果老頭子是禪位的話,後面的折騰估計就沒了吧,小十四是個好孩子,也就不會炮灰了啊……嚴重考慮ing

這章之後就要請假了,長途搬家relocation,加一個奶娃娃,和幾百磅的行李,不可能有精力寫文了,請十天假吧。如果中間有幸寫了就發,不然大家十天之後再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