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手

出手

睿郡王將功折罪,沒有賞賜自然也沒有訓斥,只輕飄飄地將郡王又降做了貝勒,不過俸祿不變。

這樣的結局已是最好不過,胤禩與胤俄幾乎都要彈冠相慶。而胤俄更是至此打定了主意在家做個閒散宗室,九哥這樣的事他實在不想再來一次。

胤禩也終於等來了胤禟的書信,這次胤禟的口吻又有了不同:八哥敬啓,原以爲福建偏遠窮困,被髮配了去只能苦中作樂纔不遺餘力給老四添堵。只是經此一事,日日所思所慮,再不像往日那樣只知賺銀子,弟弟也不是那個被先帝養得毫無鬥志的九弟。如今閩地百姓鬥志昂揚,弟弟私庫的銀子也水漲船高,甚好甚美。弟弟已然樂不思蜀,隨信附上弟弟蒐羅的寶貝私貨十七件,八哥可別嫌少。等荔枝熟了,弟弟拿牛車運上一車給侄子侄女嚐嚐鮮,老四宮裡的荔枝不過幾鬥,還要拿去給年家老二獻寶,咱可不稀罕!

胤禩這才完完整整鬆了口氣。胤禟看起來精神健旺着絲毫沒有怨懟之態,想來也是將先前一口惡氣全部撒在洋人身上的緣故。

如今京裡的御史日日仍是抓着被降成貝勒的睿郡王不放,狂轟濫炸之下在外躲個幾年也是好事。

也只有到他完完全全放下爲弟弟日操夜操的心,纔有力氣想想自身當下的處境。

走不得,留不甘。

即不能一展胸中抱負,也無法肆意山川徹底做個閒散宗室,這算什麼?

胤俄倒是看得極開,這大約與他出身有關。若不是早早懂得賣傻裝瘋,他能在先帝與太子眼皮子底下肆意妄爲到現在?

何況如今良太妃仍然健在,胤禩也不願遠遊,只麻痹自己道就當作是當真做個閒散王爺,勻出精神好好陪陪額娘也好。

而皇帝在這段日子裡也一點高興不起來。

胤禟被他頂住壓力法外施恩了,可是胤禩卻連入宮謝恩也懶得來。他抽空去了廉親王府邸表功,又被胤禩幾句話擋了回來。

就在他一籌莫展時,西北終於傳來捷報。年羹堯活捉了羅卜藏丹津,終於不必再爲籌措二十幾萬大軍的糧餉而命滿朝大臣全部勒緊褲腰帶了。

這也是他登基以來頭一件可圈可點的大事兒,一萬雙眼睛都看着呢。他必須重重地獎賞年羹堯,重重地,要讓天底下所有的人,都知道我大清是天命所歸!

於是藉着怡親王病重,皇帝三顧茅廬,終於藉着這件事兒把廉親王請出山來。

只是他所期望的親密無間、有商有量卻沒有發生。

胤禩雖然被逼着接了‘迎接年大將軍得勝而歸’的差事,但他已經把自己的情緒深深藏在那張平靜的面孔之後。

皇帝說年羹堯是朕的恩人,廉親王就會說年大將軍更是大清的恩人。

皇帝說要百官相迎,廉親王附議。

皇帝又說,所以宗室王爺也須到場,除非是病得要死了的,廉親王也沒有意見。

皇帝咬牙,說要出迎十里,以示皇恩浩蕩,廉親王再次點頭。

皇帝最後孤注一擲說,不僅要郊迎,最好還要百官跪迎才顯得莊重,能讓大家覺得我大清絕不虧待功臣。

廉親王一副爲皇上分憂的恭敬神情,回道:“皇上如此看重功臣,臣弟當竭心盡力讓年大將軍賓至如歸如沐天恩。”

皇帝的所有話,廉親王都附議。

於是胤禛敗退三十里,一連好幾日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只好披了衣裳爬起來繼續批摺子,將滿腹的怨氣發泄在各個州縣的官員身上。

往往等他熬紅了雙眼到天明時,手捧着硃砂丹藥的時候,才能暫時忘記一些事情。

在君臣兄弟二人如此詭異的氣氛中,年大將軍終於抵京。

在京郊皇帝親自率領百官相迎,場面盛大隆重到了極致。只是跪迎的百官們沒想到年羹堯居然傲然騎馬越過衆人,一直到了皇帝跟前才下馬叩拜。

這是□裸的忤逆!是犯上!

簡直就是亂臣賊子!

早已身爲都察院御史的孫嘉淦更是當即跳起來大怒道:“我要參他!亂臣賊子!”

這句話道出了所有人的心聲。

而到了金殿上,年大將軍更是將離譜演繹得淋漓盡致。

皇帝封賞衆將領時,見諸位將領身着全副盔甲,在盛夏時節皆是汗流浹背滿面油光。深有潔癖的皇帝難以忍受熏天的汗味,便命衆人卸甲也好鬆快鬆快。

誰知殿下跪着的將領紋絲不動,只將目光看着皇帝下手方向坐着的年羹堯。

年羹堯得意一笑,道:“皇上贖罪,奴才的這些兵軍們只知軍令,不知皇命。”接着回頭對堂下人道:“既然皇上讓你們卸甲,便卸甲吧。”

衆人這才領命。

皇帝的臉色頓時猶如漆黑的鍋底,他另外下手方向的廉親王則是從頭至尾面色平靜。

張廷玉也不知該做什麼表情好,只得在一旁陪着廉親王裝木雕。

怡親王也在陪,只是他前面還有廉親王。皇帝沒開口,堂堂總理王大臣也沒說話,他看看兩個哥哥奇怪的臉色,最終還是忍住了。

雖然有了這樣的插曲,封賞仍是順利舉行,年大將軍風光一時無人能及。

皇帝在京城賜了府邸給年羹堯,品級堪比親王。一時登門致賀之人川流不息,因爲人人都知道年大將軍給皇上保舉的有功之臣,都被皇上一個不拉地賞了銀子宅子,更在吏部掛了名,真是各個高升、前程似錦。

這些日子隆科多也頗爲得意。

皇帝貶斥了廉親王,怡親王又是個病秧子時常腿疼氣短無法理事。如今他與張廷玉馬齊佟國維並列御前四大臣。

張廷玉最得皇帝信任,不過他素來低調很少生事。加上隆科多自詡先帝託詔大臣,儼然將自己視爲輔政大臣之首。

這次皇帝更是將年羹堯的一個兒子過繼到他的名下,聯想到年氏一族如今的榮光,隆科多覺得他的地位只怕比往日的索額圖只高不低。

而皇帝卻在這個時候再次微服去了廉親王府上,這次是談正事。

皇帝心中將年羹堯狠狠地記上一筆,但他心中認爲年氏剛剛得勝,實在不好在這個時候找藉口來收拾他。於是只能像弟弟吐吐苦水。

胤禩反應仍是淡淡的,只說道:“臣愚鈍,不能爲皇上分憂。”

心裡卻道,年二的禍端也是你自己寵出來的,能去怪誰。

胤禛看着端坐飲茶的弟弟,心中長嘆,面上裝得無所謂道:“我也只說心裡煩,想找個人說說罷了。你身子也不好,傷不得神的。年羹堯與隆科多我早晚會除了,你聽聽也就罷了,不必多放在心上。”

胤禩擡頭看了他一眼,才道:“臣弟多謝皇上體恤。”

胤禛又長長得嘆了口氣,他心裡的失望幾乎從眼底溢出來。但他終究忍住了,溫言對胤禩道:“我得回宮了,你好好歇着。”說完這句,他卻沒即刻離去,似乎還想說話。

胤禩起身相送,見那人不走,忍不住望過去。

兩人目光相撞,胤禩覺得自己心裡被猛得震了一震。胤禛的目光實在複雜得厲害,讓他不想去讀。

於是胤禩別開眼,垂目道:“臣弟恭送皇上。”

胤禛用了整整一息的時間,終於讓自己恢復了常態,輕聲道:“這裡我熟着呢,你不必送。若得有空,來宮裡……算了,還是我來尋你吧。”

胤禩抿嘴,最後說道:“臣弟遵旨。”

胤禛擡腿朝門外走去。

胤禩直起身看去,不過數月,這人的脊背竟然有些微微往前彎着。方纔那一眼,他依稀彷彿看見胤禛鬢角邊有銀色髮絲隱於發間。

高明進了屋子給主子換茶,正瞧見胤禩出神地站着遠眺皇帝離去的方向,頓時欲言又止。

胤禩察覺到身邊奴才不同尋常的躊躇之氣,回過神來:“遮遮掩掩的,你想說什麼?”

高明一臉爲難道:“爺,奴才若是說了,主子可別趕奴才出府啊。”

胤禩奇道:“到底什麼話兒,這樣難開口?”

高明神情猥瑣而糾結着:“主子,方纔蘇公公同奴才說,皇上日日都要招太醫正問爺的脈案,還說皇上漏夜批摺子每日睡得不過兩三個時辰,這麼熬着誰的話也聽不進去……”

胤禩不爲所動,只撥弄着手中的茶碗,道:“皇上的身子自有太后皇后關懷着,再不濟還有後宮諸位娘娘,你倒是學着幫着外人了?”

高明忙跪了下來,磕頭表忠心:“奴才一心只爲主子,日月可鑑。是主子讓奴才說,奴才纔敢說的,否則奴才打死了也不敢幹出吃裡扒外的事情啊。”

胤禩低頭呷了口茶,才道:“日後這些話可莫要再傳了,讓旁人聽了,少不了一個妄議皇室的罪名。爺是怕你的家人被你拖累。”

高明又哭哭啼啼地磕了頭,才被叫起。

其實蘇培盛還有一句話,皇上登基已經大半年了,卻一次也未傳召過後宮嬪妃,連皇后的景仁宮也不過偶爾坐上一坐罷了,從不留宿。

這句話,高明卻是絕口不敢再提。

胤禩頓了一頓,又問道:“弘時又出府了?”

高明忙道:“二阿哥今兒在西苑陪着太妃娘娘呢,沒有出府。”

胤禩點點頭,道:“讓他晚膳之後到書房來一趟。”

胤禩府裡的幾個孩子都漸漸大了,除了馬氏肚子裡的這個,最小的二格格也到了啓蒙識字的年紀。

胤禩寵着孩子,馬氏是繼福晉自然不敢真管,於是幾個孩子成了府中一霸。

弘旺倒是同前世一般,人大了之後越發穩重喜愛撰文讀書,儼然小文豪一個。

大格格倒是改了性子,前些年還逼迫弘旺一道折騰弘時,這些年忽然沉靜起來,平素裝個旗人家文靜大氣的姑奶奶也似模似樣。

弘時則完全出乎胤禩的意料,也許是幼時被親姐欺負得狠了,後來又沒個人能管他,如今不知怎的活脫脫一個紈絝子弟的模樣,得了空就溜出府裡往茶館子裡鑽。

馬氏曾幾次暗示胤禩該管管孩子,莫要讓他長歪了去。不過胤禩想得卻是前一世雍正的五阿哥,那個慣於用荒唐的面具掩藏自己面孔的侄兒,因此胤禩真心覺得也許這並不是一件壞事。

而這一次,他到當真有事要讓弘時去辦。

……

皇帝一心記掛弟弟,但朝中正事也不能落下。

只是隆科多油的像泥潭子裡的泥鰍,一副小人做派,而皇帝又習慣了直來直去手段剛硬,一時還真是難以捉到隆科多的把柄。

再說年羹堯,這人好歹剛被他捧得高高在上,若是說罰就罰於自己名聲並不好,至少也要有個比御前失儀更大的罪名才能一擊即倒。

每當這個時候,他就更加懷念有貼心弟弟在身邊,二人有商有量合力而爲的時候。而這樣的日子,就真的一去不復返了麼?

離養心殿二人決裂的那一晚越久,皇帝的記憶卻越發清晰。他可以回憶起自己說過的每一個字,以及胤禩的每一個細微表情。

最後這樣的自我折磨,總會化爲一聲嘆息,接着是御書房徹夜不滅的燈火。

……

在皇帝仍然絞盡腦汁捉隆科多把柄的時候,坊間茶肆卻漸漸有了傳言。

傳言是關於隆科多縱容愛妾殘害已故嫡妻。

謠言繪聲繪色,似乎這位尚書愛妾的容貌神態,以及謀劃害人時說過的話都被人知道的一清二楚,就像有人親耳聽見一般。

而衆人口中被殘害致死的前妻所留下的嫡子嶽興阿立時也成爲衆人同情矚目的焦點。佟佳氏一族的人一時間都受了波及,連鄂倫岱及法海也不例外。

而皇帝在聽說這件事之後足足愣了好一陣子,才忽然笑了。

光琢磨着如何在朝政上抓隆科多的短處了,他怎麼就沒想到從內宅下手呢?

他一掃數月以來積在臉上的黑氣,連眼角幹紋都笑得清晰可現,嚇得端茶的小太監手一抖灑了一托盤的水。

蘇培盛橫眼一瞪,那小太監顫抖着連滾帶爬的退下了。

蘇培盛看了四下近處無人,纔有些擔心地開口道:“皇上,您這是?”

皇帝搖搖手,毫不在意地端起灑了一半水的盅子喝茶,才覺滿嘴苦澀都化爲清甜。

這謠言來得委實在太是時候,對他來說幾乎是雪中送炭的及時。

而只要仔細想想,在這樣的時刻,這樣的手腕,能在滿城宗親的眼皮子低下這樣不露痕跡的將謠言傳得繪聲繪色,知道的還這樣詳盡,能這樣做的人,除了那個笑面將,不做第二猜想。

小八,你終究還是心軟了。

那日我對你隨口一提罷了,你卻肯放在心裡、出手相助。

這份情,朕百倍千倍地盡領了,絕不會再讓你錯付了去。

只要你還有心,不管是多久,朕都可以等下去。

作者有話要說:八爺又玩陰的了吧,哈哈,有進展了吧,嘎嘎。

不過皇帝要抱的八爺歸。。。還需要再等等的。

捉蟲,是怡親王病重而不是八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