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案
胤禩看過之後,放回案上,卻不評價,只嘆道:“都說讀人響鼓不用重錘敲,可如今看來,確實這羣人食古不化,最是冥頑不靈。”
胤禛聞言也頗有感觸,不知不覺緩和了口氣,道:“可不正是如此,自世祖皇帝以來,哪一次不是儒生誤國,只知作詩抨擊時政,守着一肚子酸不知爲國效力。”
胤禩笑:“四哥可是一竿子打翻整船人。若是方苞或是張廷玉在此,只怕又要惶恐數日稱病不敢上朝了。”
胤禛立即想到今日之方苞昔日也因捲入戴名世《南山集》一案中險些被處以絞刑。若不是當年聖祖有心收買文人,才從輕發落,方苞滿腹驚世才學又哪能爲自己所用?
想到這裡,胤禛終於冷靜下來,看着胤禩道:“老八,你的意思是?”
胤禩立即推得乾淨:“臣只是以爲此時可效仿當年聖祖戴名世一案。生酸儒由來已久,若是嚴處能防人之口,又怎會屢出不窮?”
胤禛不語,在他看來,査嗣庭比戴名世可惡不止十倍。他本意是將首惡嚴辦戮屍梟示,其子十六歲以上判斬刑,十五歲以下流放。還有,江南風氣實在惡劣,歷代皇帝都如此優撫讀人,他們就是這樣報答朝廷的?是以正好趁着這個機會好好殺一殺那股子歪風邪氣,他們不是喜歡抨擊時政說酸話麼,正好,乾脆朝廷停了浙江鄉試、會試三年,讓他們看看‘禍從口出’四個字怎麼寫!
不過聽胤禩的意思,是要大事化小,不追究他?
胤禩見狀,哪裡不能知道皇帝的意思。只是他不認爲眼下是惹惱讀人的好時機,因此他又道:“皇上因知,考官從“四”“五經”中摘取文句命題,因疑謗譏而獲罪的,自明朝起以有之。做皇帝治理四方,難免爲人評述。但縱觀古籍,單反仁君明君,總能兼聽則明,即便是爲人所誤,也不過一笑置之,久之則人心自明。反觀捕風捉影者,即便治理盛世,也難免被冠以暴君之名,譬如秦皇、譬如漢武。”
胤禛道:“這只是其罪一罷了,他與隆科多和蔡瑛勾結,與汪景祺可是一黨哇。”
聽見‘結黨’二字胤禩稍有遲疑,但還是說道:“我自然只四哥是恨隆科多,但江南仕子不會體量,他們寒窗十年二十年,也就圖個功名在身封妻廕子,如今被如此遷怒,難道就沒有怨言?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四哥就一點不在乎?”
胤禛沉吟道:“你當知我,我不在乎後世名聲。錢名世有一句話說得對啊,聖祖便被一個‘仁’字拖累,才讓官場至此。這皇帝的位置傳到我這,倒成了針氈一般,我只要一個強大富足的大清,縱使留個暴君之名又如何?難道百年千年之後連一個明白的人也沒有了嗎?”
胤禩一直等着胤禛吐完了這口惡氣,才遞過一杯茶來:“我知四哥,老十三知四哥,也許張廷玉與方苞也能體會你的苦心。可難道要這樣一遍遍向天下人解釋?四哥可要傳召當年南山集案中流放寧古塔那數百人後嗣,看看他們是否也能體會聖上苦心?”
“他們敢!”
“人心如何,誰能盡握於手?只怕連他們大多數漢人皇帝也不曾做到吧。”
胤禛聞言道:“我自然可以箸一冊,名字我都早想好了,就叫《大義覺迷錄》……”
胤禩覺得老四又犯糊塗了,怎麼年紀一大把了到是越活越回去?
“四哥難道不知道欲蓋彌彰一詞?”看見胤禛似乎被噎住了,胤禩繼而又道:“皇上難道就沒聽過,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難道當兵的遇到秀才,就能討着便宜了?”
胤禛瞪眼過來,這個老八今日倒是鐵了心要說服自己了?
胤禩坦然相對:“四哥不懼身後罵名,但我卻不願看到你如此苦心都付了白地。”
胤禛只覺這眼波絲毫不似女子般矯揉多情,但卻總是撓在他心頭最深最癢處。
二人目不轉睛地相對凝望。
片刻之後皇帝忽然一嘆:“老八你又對我使美人計。”
胤禩登時怒道:“這等混話也是皇上當說的?”
連‘皇上’的冒出來了。
胤禛沒臉沒皮地一笑:“管用就好。你既然爲他們說情,這事兒你便拿個章程出來。”
胤禩難得還在生氣,因此沒有立時接口。
胤禛笑涎着臉把人拉扯過來一併坐在龍椅上,又對殿外道:“高無庸,沒眼色的,廉親王到了多時也不知道上一壺熱茶。”
胤禩聞言立即起身,平板着一張臉道:“皇上即胸有成竹,還請準了臣弟先行回府。”
“這麼晚了宮門都落匙,你還來回折騰做什麼。”
“府中有臣之妻妾兒女,臣總不能一連兩日過門而不入。”
連妻兒都擡出來膈應人了,這次果真氣得不清。不過皇帝還是很快抓住了突破缺口:“聽說你連府門都沒進去,約莫也未曾進晚膳罷。正巧我這裡被氣得也沒用膳,你我一併用些可好。”
胤禩仍沒有好臉色,直言拒絕皇帝的恩寵:“臣府中自有福晉備下酒食等着,何況弘旺弘時也等着臣弟考較課業。皇上若是獨自一人用膳無趣,不如宣了十三弟前來可好,他今日正是在壽康宮侍疾。”
皇帝立即道:“既是侍疾,又怎能半途離去?弘旺他們明日都會到懋勤殿讀,我讓他們下學之後直接到養心殿來你愛怎麼考校都隨你。”
胤禩終於敗於皇帝的不懈努力之下,道:“皇上還是饒過他們吧,若真讓他們入養心殿,只怕他們說話都不利索了。”
皇帝自然不是真有興趣過問子侄課業,見胤禩話語鬆動也見好就收。這時高無庸業已備下了熱茶湯水和兩碗暖暖地京絲掛麪。
胤禩無奈,只得隨着皇帝一道淨手落座。
這一晚廉親王自然沒走成。
……
査嗣庭的案子最終雷聲大雨點小的被處置了。
雖然各部在察覺皇帝意圖之後具有上摺子參奏査嗣庭悖謬狂亂、恃才傲物、詆譭聖祖用人行政、對朝廷諸多不滿,再加上先前的請託賄屬之札、代人營求之事,只怕又是一起‘南山案’。
但在皇帝爲此案定性時,卻只單單提及此案不過一宗科場舞弊請託案,至於在查府中搜羅出來對先帝已經當即皇帝心懷怨憤之詩作日誌,則被皇帝輕描淡寫一筆帶過。
查嗣庭因爲場舞弊被判凌遲,臨刑得以寬免改爲繯首之刑,然留了個全屍。查府上下三代以內不得爲官,餘者皆不已追究。
至於江西鄉試題目卷宗全數就地封存,另遣了方苞前去,接管餘下閱卷選材事宜。
許多歷經兩朝之老臣免不了將相隔不過十餘年的兩件案子比較。如今他們哪裡不知道當今聖上是個什麼狠戾角色,這次事件能如此善了,實在出人意料。
皇帝終於報了仇,還讓人家一族人連帶着不少朝臣們惶恐疑惑:皇帝怎麼便大度了?
只有爲數不多的幾個皇帝心腹,對皇帝態度的轉變心知肚明。
皇帝登基之前常以出世之人自,當了皇帝也時常向佛,但他絕不是真佛爺。
那日他們告退時,皇帝摔摺子砸硯臺踢倒太監氣性可不是普通的大,後來據聞也只有廉親王被皇帝傳召過。
那麼到底是誰讓暴怒的皇帝硬生生轉了性子扮起來‘仁君’,答案自是不言而喻。
當然這事後續也有。
譬如年羹堯之幕僚汪景琪因爲襄助西北大軍有功,破格升任福州知縣。
汪景琪惴惴不安地收拾包袱變賣家當一路風塵往南行去,等他好不容易翻山越嶺到了福州,忽然一隻調令又讓他赴江蘇去做個知府候補。
這本是一樁美事,但汪景琪卻叫苦不迭。他一天都沒上任自然也沒拿到俸祿,這千里奔波早用光了盤查,如今再去江蘇,豈不是連家底兒都要當掉了?
結果沒等他趕到江蘇境內,又是一紙公文,讓他去直隸做個主薄。
這下子汪景琪總算知道自己得罪貴人了,但爲時已晚。他在福州已經染了瀉症,雖以延醫用藥,但他囊中羞澀,且大半年都在赴任途中沒能修養身息,最終死在往直隸的路上。
也許他唯一值得欣慰的,是這種死法總不會禍及家人。
這當然是某位王爺向皇帝出的點子,之後兩個黑心腸的人一起謀劃出的軟刀子割肉。
只是皇帝不能名正言順地抄家貼補國庫,頗有些不滿。
某王爺笑着勸道:“不過是一介酸儒,能抄出個百八十兩銀子便是謝天謝地了。犯不着壞了名聲。”
難道強盜皇帝的名聲就這樣讓你欲罷不能?
皇帝想想也是,總不能鎮日裡盯着臣子們口袋裡的銀子找他們的錯處吧?抄家除非抄個大貪鉅貪出來,否則平白得了刻薄名聲也只是杯水車薪而已。
幸而廣州十三行每月按時送來的奏報都是好消息,皇帝欣慰之餘難免心頭有了動搖。大清歷來重農抑商,視農爲國之根本,難道都岔了方向?
這商人之利來的太快太巨,因爲朝廷的曖昧態度,沿海許多漁民農民都已棄農從商。光是看福建上來的摺子,十頃鹽田已經空了其三。
想到這裡皇帝忍不住憂心忡忡。
至於廉親王對此事的應對,則是隨意笑着對皇帝說:“四哥坐在這四方天的四九城裡能有什麼斬獲?讀人有一句話倒是沒錯,讀萬卷不如行萬里路,四哥難道不想親眼去看看?”
“南巡?”胤禛難得沒有跟上思路,他還真未曾想過在這上面效仿先帝。
當年他領內務府時,先帝一路出巡耗資少則數百萬,多則千萬。如今的國庫,只怕連他一個月的路費都籌不出來。
或者老八的意思是輕車簡從,偷偷摸摸地南下?
皇帝越想越認爲可行。
當年他讀詩時便覺得秦始皇一統,橫掃天下,何等英雄,但陳勝吳廣兩個高粱花子振臂一呼,就將好端端一個天下攪得局面稀爛!
因此他自親政一來,最重民心。
“老八你這主意不錯。”皇帝性子激動起來,穿了靴子下榻,在暖閣裡來來回回走動,又道:“聽說臺灣今年墾荒做得很好,那個知府好像叫做黃立本,我正有表彰他們的意思。還有貴州的楊名時,今年也是富餘過年,都是你當年弄得那個兩稻三稻好哇。正好我們一道去瞧瞧?”
胤禩眼裡閃過笑意,他終於可以見到胤禟了。
廣州水師一事,也可以從側面讓老四仔細想想。
“四哥想用什麼樣的儀仗,幾時啓程,臣弟與十三弟商議之後即刻安排下去。”
胤禛已經急不可耐了,恨不得立即飛身到福建廣州去:“立刻去辦!”頓了頓又道:“只讓黏杆處點四十名有本事功夫好的侍衛,隨咱們一道出行。”
胤禩愕然道:“這會不會太急了些?皇上鑾駕來不及預備,還有這京城裡的大小事務……”
胤禛踱步:“我還巴不得今夜就離京呢,纔好殺他個措手不及。坐在鑾駕裡出了阿諛奉承還能聽見什麼?”他想起聖祖晚年時南巡的場景不由搖頭,接着又道:“我們微服南下。京裡有弘暉坐鎮,還有老十三幫襯着,定然不會有事。哦,對了,十三腿腳不利索,這次我們走得急,他便不去了。上次我在暢春園,弘暉不是也監國過了?”
不過皇帝自己又自言自語道:“唔,鑾駕還是備上,但要從簡,且在十日之後才能離京。我要玩兒個障眼法,他們不是迎奉阿諛麼,我一定殺他們個措手不及,辯辯誰是忠臣誰是貪官!”
胤禩不是沒同胤禛一塊辦過差,但卻是胤禛當了皇帝之後第一次被他單獨揣在身邊出巡。
他再一次毫無保留得體驗了一把皇帝的剛愎自用。
不過對一個在聖祖手下辦過差小心翼翼幾十年的皇子,他有時對胤禛這種說是風就是雨的性子也覺着痛快。
賞罰免任都在他一念之間,若是個昏聵無能者必然朝政混亂不堪。但胤禛如今的確算得上暴君,但也絕對是個能吏。
他們一路南下,做的尋常士紳打扮,謊稱是得了功名往廣州赴任的讀人,因此行程緊急倒也不爲人所疑。他們沿路上過堤、入過市、巡過黃河、吃過路邊蔥油餅兒,也喝過山西面片兒湯,在江蘇時,也看過織女手工作坊。
雖不是遊歷名山大川,胤禩終究是圓了當年暢遊大清的夢。唯一遺憾的,是老十不能跟來,無法見老九一面。
話說,四哥便妻管嚴了有木有,四哥調戲八哥了有木有,四哥一直都處在青春期愛憎分明有木有!這個咆哮體不知道用得對不對啊
對於八哥洗白四哥的問題,淚,好像真是這麼悲催啊,不過也算把四哥這娃給掰成正常人了。老四那嗣因爲査嗣庭那個憤青的案子就要停鄉試三年,這不是把讀人給得罪死光啦。這是神馬簡單粗暴手段才幹得出來的遷怒事兒啊。
那個用升遷的方法整死人的,清朝確實有之,忘記具體那個人了,殺人不見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