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時

弘時

天亮之後,貝勒府哀慼一片。

府中早有下人報於乾清宮與宗人府:八阿哥府上福晉誕下一子,八福晉難產,薨逝。

康熙是在早朝前聽聞這個消息的,太監退下之後,他愣了許久,也許是想起了昨日那番不分青紅皁白的指責,隔了一日便聽來了這樣的噩耗,心下不免有些不是滋味。也多多少少有些後悔,但這卻是不會說出口的。

另一方面,他也想起了自己的髮妻赫舍裡,也是在生下第二個孩子時難產去的,想到這裡,不免對這個兒子也有了同病相憐的憐惜在裡面,自己這個纔出生的孫子,從此也就沒了額娘。

嘆了口氣,便吩咐下去,着禮部按着郡王福晉的品級下葬,又賜下不少東西以示寬慰。

旨意下到貝勒府時,胤禩只是冷冷的笑了笑,手扶在毓秀的棺槨上,輕聲嘆道:“阿秀,兩世了,我總算能夠給你補上一個體面的喪禮,雖然及不上前一世和碩親王福晉的身份,但總好過挫骨揚灰罷。”

亡者已矣,枯骨已成黃土,這些個名號封賞又有什麼用?

想不到,兩世了,仍是這般結局。

結髮爲夫妻,臨了不白頭。

……

胤禩哀傷過重,府中又有三個阿哥格格需要人照料,張氏雖然本分,但卻不是拿得起大事的人,幸而喪儀在禮部與四福晉的協助下,總算是有條不紊。

因爲毓秀喪禮的緣故,二阿哥的滿月一類的全部取消了。這個孩子命也算硬,剛落地之時如此孱弱的一小團,如今在奶孃與嬤嬤的晝夜看顧下,臉色也漸漸紅潤了起來,看來是活過來了。

等一切結束之後,已經是一個多月之後。胤禩入宮謝恩,被康熙單獨傳到乾清殿敘話。看着這個兒子不到兩個月不見,渾如換了個人似地,身上悲慟之情溢於言表,想起之前待他的種種,不由長長嘆了口氣,賜了座。

康熙問起毓秀留下的二阿哥來,聽聞如今這孩子倒是挺了過來,不由開口道:“這個孩子想來倒是個有福的。只是如今你福晉沒了,府裡連個側福晉也沒有,沒個主事的怎麼行?二阿哥又這麼小,不如朕今年小選的時候,給你指個側福晉罷。”

胤禩連忙跪倒,磕頭道:“皇阿瑪恕罪,只是如今毓秀剛去,兒臣眼下實在沒有心思新娶。若是皇阿瑪憐惜,不如請准許讓張氏升做庶福晉,暫代府內事務。”張氏的出身是低了些,但畢竟育有大阿哥,一定要升位,也不是不行。

康熙皺眉:“這成何體統,難道這滿院子的事兒都要一個格格庶福晉來操持?”

胤禩磕了一個頭,咬牙回道:“兒臣是憐惜二阿哥太小,想等他再長大些後再說……何況……毓秀去之前曾求過兒臣,讓張氏代爲撫育三個孩子,求兒臣三年不娶……兒臣也應了。”

康熙聞言頓時不快起來,卻是有些遷怒於毓秀了,世上哪有女子開口要求自己夫君爲自己幾年不娶的道理?即便是當年的元后赫舍裡也不敢提出這等愈矩的要求。

而這番無禮的請求……也的確是那女子會說的話……

不過轉念一想,這老安親王身份畢竟不同,他家的嫡女剛剛纔沒了,便指個新人進去,只怕也是不妥。何況,如今胤禩在朝堂上位置尷尬,不管是指了哪家的閨女去,都會讓那些個人蠢蠢欲動。

無論如何,康熙如今對胤禩多少存着一分愧疚,眼下也便沒再指責他爲婦人所制一類的話,只微微一嘆,道:“罷了,這事兒先不提也好,你自己府裡的事情自己斟酌着辦,不必再來請示了。”言外之意,竟然是允了。

胤禩鬆了口氣,規規矩矩得磕頭謝恩。

康熙讓李德全將他扶起來重新坐下,才問道:“說起來二阿哥已經滿了月,前些日子事兒多,也顧上,名字朕都想好了,四時者,天之吏也——就叫弘時吧。”

胤禩一愣,好半天才醒悟過來,渾渾噩噩地謝恩。心中苦笑,想不到,今世,他真的做了自己的兒子。

胤禩離去之後,康熙長長的呆坐了一晌午,樑九功進來低着頭詢問可要傳膳的時候,康熙才嘆了口氣,道:“你說,朕對老八是不是有些…嚴苛過頭了?”

樑九功怎敢說實話,只能躬着身子道:“萬歲自然有自己的打算,奴才們愚昧,卻是萬萬萬不敢揣摩上意的。”

康熙不理他,猶自道:“朕做爲君,問心無愧。但今日看見老八這樣子,心裡也不好受哇。比起太子來,朕的確……”

樑九功聽見主子這語氣,分明就是後悔了,只是做人上人做慣了,連後悔都不知道該怎麼做纔好,不由心中一嘆。不過他們這些個做奴才的,活着不就是爲了給主子解個悶兒麼?

於是樑九功略微思索了一番,便道:萬歲爺,宮裡的事情奴才們不好說,但就是在民間,一奶同胞生的幾個孩子之中,父母特別寵着其中幾個,也是常有的事。哪裡能事事都一碗水端的平呢?“

“哦?”康熙來了一些興致,順着說道:“果真如此?民間如何,你再與朕說道說道。”

“嗻。”樑九功恭恭敬敬的打了個千兒,繼續道:“家中的長子與嫡子自不必說,佔着身份這一頭兒雷打不動。常言又道‘烏球子樹老來紅,荷花老來結蓮蓬’,說得便是做父母的總是會偏寵小兒子,但是也自然會另眼相看,至於這中間兒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兩頭不沾,自然也就沒那麼受寵了,被忽略也難免。”

康熙一愣,細細想來,還真是這麼個理兒,他的大阿哥二阿哥自不必說,在小的阿哥們長大之前,他在這兩人身上投注了無數的心血,再往下數來,如今他喜歡時時念叨着的孩子,可不是十三十四再往下幾個小的麼……

說起來,從老三開始,老四老五一隻到十二,他都是按部就班的尋着慣例養着,沒再像大阿哥太子那樣用心栽培,十三十四他們,也更多的是寵着,鮮少斥責。

果真是太偏心了嗎……康熙不得不往此處去想,但思及民間也是如此,才略略好受了些。

樑九功察言觀色,忙尋着機會道:“萬歲,可要傳膳了?”

康熙這才覺得腹中有些飢餓來,便點了點頭,順口說了句:“着御膳房送幾個菜去八貝勒府上罷。”

樑九功忙低頭應了,心中卻是有些嘆氣,這人都去了,再多的賞賜又有什麼用?

……

胤禛這幾日總會抽空過府來看看胤禩,守着他用些膳、或是督着他休息一下。因爲來得勤了,下人也就省了通報一項,只上前告知自家主子現在何處,橫豎這個府裡的主子也不怎麼管事兒了。

這日過府時,便看見胤禩又呆在屋子裡對着睡着的弘時發呆,似乎透過那嬰兒再看旁人。胤禛心中一疼,雖然毓秀不賢善妒名聲不好,但如今看來,小八以往說的那些“我福晉便很好”的話居然是認真的,想到這裡,心中莫名的又有些不是滋味來。

活人怎麼可能爭得過死人?

胤禛走過去,將那人的手握在手心,道:“坐了多久了?用過晚膳沒有?我才從衙門回來正餓着,不如陪四哥隨意用些東西罷。”

胤禩回神,才發現自家又坐了一個下午,如今已是暮色沉沉,再看胤禛的表情,不由笑了:“四哥,我沒那麼沒用,只是想些事情罷了,可憐弘時這麼小就沒了額娘,我是怕他日後吃苦。”

說罷,胤禩一邊抽出手來,起身去喚了乳孃與嬤嬤進來照顧着二阿哥,一邊同胤禛一道去了外院。

毓秀雖然去了,但胤禩將毓秀的奶嬤嬤與大丫頭都留了下來照顧二阿哥,這些人是安親王府的家生奴才,自幼跟隨着毓秀,如今主子去了,卻留下了一個小主子,自然也是願意留下來的。張氏老實本分這麼多年,毓秀投桃報李,臨死前將她推了出來,破格升了庶福晉,開始暫代府中事務,主要管的,還是照顧弘旺與大格格。

桌子上不一會兒便端上幾道清口的小菜,胤禛見胤禩毫無胃口的模樣,又吩咐廚房去煮了碗京絲掛麪,配了新鮮爽口的黃瓜絲兒,又多放了些醋和香油,胤禩這才勉強吃了幾口。

胤禛見狀一嘆,心中雖然難受,但還是開口道:“你如今府上連個管事的人也沒有,這樣下去事必躬親也不是辦法,要不然四哥去求皇阿瑪給你指個側福晉罷,也好有個知冷知熱的人。”這話出口,臟腑都已揪做一團。

胤禩敲敲手邊盛了京絲掛麪的瓷碗,一擡眼,看着胤禛道:“四哥不也是知冷知熱麼?不然四哥自己去求皇阿瑪把你指過來幫着弟弟管家得了。”

胤禛一愣,好半天都不知道該笑還是該斥,但卻因爲這句半開玩笑的話心頭暖過秋日旭陽,想要去握他的手,但卻礙着不遠處立着的下人,只能生生忍下。

胤禩又嘆了一氣,低聲道:“毓秀死前將弘時託付於我,讓我三年不要再娶,我應了,也同皇阿瑪說過了。”

胤禛乍聽之下也覺得這個要求頗爲荒謬,雖說是爲了保證自己所出嫡子的地位,但也着實不是女子應該出口的話:“皇阿瑪他答應了?”

“……嗯。”胤禩隔了許久才點了點頭:“也許是覺得愧疚罷。”也許是覺得如今自己高不成低不就的,也不知道該指誰,索性再拖拖。

胤禛爲了多些時間陪着他,每日將未完的公文都一股腦兒的隨身搬來八爺府上。用過膳,胤禩一邊給毓秀抄抄經書,一邊陪着胤禛批公文,一直到胤禩倦了,胤禛才頂着月亮回自己府上。

……

胤禩尚未從毓秀難產離世的打擊中恢復,宮中傳來消息,良妃病倒了。

事實上良妃已經病倒許久了,她自去年入秋之後身子便不大妥當,京城的冬天又是苦寒,反反覆覆折騰了大半年,終於因爲這次毓秀的事情給拖垮了。

良妃心疼兒子如今剛經喪妻之痛,於是按住宮中的下人,不準往外傳消息,因此才足足拖了近兩個月。如今胤禩恢復的入宮問安,良妃已經咳了好幾次血,病情也終於瞞不住了。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事到如今胤禩早已心力憔悴,連雲淡風輕的樣子都已經裝不出來了。

太醫院的人這些日子派了專人每日給良妃三次請脈,這是一個恩典,也就佟皇后去世之前有過這樣的待遇。只是如今胤禩已經完全對康熙的態度視而不見,事到如今他還真沒什麼好怕的,就算是被圈了,老四日後登基大概也會把自己放出來罷。

天氣漸漸溫暖起來,但是儲秀宮的寢宮內還燃着炭盆。

因爲良妃身子越來越差,胤禩在儲秀宮的時間越來越長。這日良妃用完了藥,胤禩笑道:“額娘,總在宮裡泡在藥味裡,只怕這鼻子都問不出味兒來了吧?”

良妃也笑:“小八這麼說,莫不是院子裡的花開了?”

胤禩附和道:“可不是,這都五月天了,花早開過一輪,額娘這是病得久了都錯過了。不然今日趁着緩和,我們同額娘一道去亭子裡坐坐吧。”

……

園子裡景色正好,青翠的鬆、柏、竹間點綴着山石,雖然看了十幾年,但過了一個冬天仍是別有一番春色。千秋亭裡,早有機靈的宮人鋪好軟墊,擺好了茶具手爐,又默默退到一旁站得稍遠。

從儲秀宮走出來也不過幾步路,但良妃已然露出疲色,微微有些氣喘起來,顴骨也紅得厲害,盡然已經虛弱至此了。胤禩心下悵然,喚了聲:“額娘…”

良妃回頭一笑,道:“哎,真是老了,不服都不行。”

胤禩喉頭一苦,只能強笑道:“額娘說這話,也不怕皇阿瑪聽見。”若是良妃都老,那老爺子豈不是就是老不死的?

良妃笑着斥道:“貧嘴。”轉頭去看院子裡的春花芍藥,嘆道:“想不到多日不曾出門,院子裡的花都這般好了。”

胤禩見良妃的手攥了攥暖爐,便起身從喜福手裡接過薄毯子親自給良妃搭在身上,但卻沒回自己的位置,反是順勢跪坐在良妃膝邊。

良妃嚇了一跳,連忙去拉他,又急着左顧右盼,怕被人看到。

胤禩示意喜福別讓人過來,才擡頭道:“額娘,就讓兒子靠一靠吧。”

我要四爺安撫小八~~快了快了??君不見小八已經開始反調戲四爺了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