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雨過了昨晚上那座橋,便聽得有馬蹄聲急促而來。
她讓到路邊,緩緩的走着。努力的想要辨別出騎馬之人究竟是嚴家的人,還是宣紹?
她心底迫切的希望,會是宣紹尋來。如此,便可說明,自己在他心中已有些分量,不管是因着她的耳力,還是旁的什麼。
許是上天聽到了她的心聲,遠遠瞧見騎在高頭大馬之上,走在最前面的,一席黑色緊湊的騎裝,烏髮挽成四方髻。馬速極快的顛簸之下,卻越發顯得英氣逼人的不是宣紹,卻還是誰?
煙雨停在路邊。
宣紹在她身邊減緩馬速,斜身拉她上馬。
煙雨被凌空一帶。坐到了宣紹身前。
他雙手拉着繮繩,煙雨被他圈在懷裡。
宣紹並未調頭返回,而是帶着煙雨,繼續向南行去。宣紹身後,還跟着一二十個騎馬之人,皆是面色沉凝。不苟言笑。
宣紹帶着煙雨返回之時,並未遇上秦川。
煙雨起先以爲他已經回去,還未來得及鬆上一口氣,便聽得他藏身於樹杈之上的聲音。
她剋制着自己,沒有擡頭看去。
卻是不知,秦川此時琥珀色的眼眸緊緊眯成一條線,看着被另一男子環在懷中的煙雨。指節發出咔吧咔吧的聲響。緊抿的嘴脣,略微急促的呼吸。都表明,他此刻正在生氣!
宣紹帶着煙雨,直奔嚴家的莊子。勒馬停在嚴家莊子外,揚起手中馬鞭,往嚴家莊子上一指,“給我砸!”
宣紹身後的一二十人,兜馬上前,闖入嚴家莊戶,不管不顧一片打砸,嚴家家僕起先還想上來阻攔,但見來人氣勢洶洶,便退縮到一邊,敢怒不敢言。
待一行人,將院裡院外,屋裡屋外幾乎砸的一件完好的東西也不剩下的時候,才翻身上馬,回到宣紹身後。
嚴家家僕中的女子,已經嚶嚶的哭了起來。
男丁也是慘白着一張臉,腿肚子直打哆嗦。
“告訴你家嚴大人,說東西是宣紹砸的,他要賠償,只管到宣府來!”宣紹說完,駕——的一聲,帥着一行人,策馬揚蹄,自在離去。
煙雨一直在他懷中安分待着,不論是他派人砸了嚴家莊子,還是馬速極快的帶她回了宣府,她都不發一言。
宣紹回到宣府,直接將她帶到了自己的臥房。
“可有受傷?”黑曜石一般的眸子專注的看着她。
煙雨在他眼中看到自己的倒影,迅速低下頭來,露出纏了布條的手腕。
宣紹眼睛微眯,“已經包紮了?”
言畢,上手就欲解開細布。
煙雨把手往回一縮,“已經包好了,就不用麻煩了。”
“手伸出來。”宣紹卻是不容置疑的說道。
煙雨只好又將手伸了出來,眼看着宣紹將蘇雲珠爲她包紮好的布都解了下來。
宣紹拿起布條上的藥膏聞了聞,扔在一邊,淡淡的說道:“這藥雖好得快,卻是會留下疤痕,不要用了!”
煙雨很想說,留疤也沒什麼,反正在手腕上,又不是在臉上。
可宣紹卻已經命人打來了清水,親自幫她洗去手腕上的藥膏,看着她割斷繩子時在手腕上碰出的傷口,黑曜石般明亮的眸子倏爾一暗。動作越發的輕緩細緻。
洗去了原先抹上的藥膏,他又從多寶架上拿下一個精緻的瓷瓶。
一開打,便有淡淡荷香瀰漫。
荷香凝露倒在傷口上,煙雨便覺手腕一片清涼舒適。
宣紹將瓷瓶子遞給她。
因知道荷香凝露金貴,煙雨沒有接,“上次公子給的還有剩餘……”
“拿着。”宣紹卻不容拒絕,“你那麼笨,誰知道什麼時候又會弄傷自己?”
煙雨一噎,伸手奪過瓷瓶,揣入懷中。
“下去吧。”宣紹揮了揮手。
煙雨出了宣紹的臥房,挪步來到她和浮萍的房間外,還未推門,門便忽的一下,從裡面打開。
浮萍氣勢洶洶的站在門口,惡狠狠的瞪着她。
“浮萍姐姐?”煙雨喚了一聲。
浮萍擡手將煙雨拽進了屋子,反手將門關上。
“路大人爲你捱了打,可是真的?”浮萍氣憤的質問道。
煙雨一愣,她纔回到府上,宣紹除了親自給她換了藥以外什麼都沒說。她也什麼都不知道。
“浮萍姐姐,路大人怎麼會因爲我捱打呢?是不是有什麼誤會?”
浮萍攥着拳頭,怒視着煙雨,“是不是誤會我不知道,若路大人真是因爲你捱了打,我……我……”
浮萍說着,狠狠的眨了眨眼睛,排擠出眼中水汽,忽而卸了力氣,幽幽的嘆了一聲,“我也不能拿你怎麼樣……你是公子的心尖兒……”
看着浮萍悲憤卻又無奈的樣子,煙雨十分莫名。
路南飛因爲她捱了打,這話從何說起呢?
浮萍起身離開了房間,煙雨翻身躺在自己牀上,昨夜一晚上都沒睡,正好宣紹放了她的假,實在應該好好睡上一覺。
窗外有啾啾的鳥叫聲傳來。
一對主僕的低聲細語也進了煙雨的耳朵。
“小姐,您去找她,不是自降身份麼?她一個丫鬟,哪裡配?”
“玲瓏,你別說了,這麼些日子了,姨母的態度你看不到麼?姨母分明已經默許了她。”
“便是宣夫人默許了她,最多不過是擡她做妾,小姐您纔是未來的主母,哪有主母去見妾的道理?”
只聽一聲長嘆,“你說的我都明白,可是表哥的心分明是在她那裡。身份到在其次,我只怕,再不與她好好相處,表哥會愈發與我疏離……表哥爲了她,把跟了五年的路南飛都給打了……”
煙雨聽到此處,再無睡意,翻身從牀上坐起。
說話的兩人,她已聽出,正是宣紹的表妹,林玉瑤和她的丫鬟玲瓏。
連林玉瑤都說,路南飛是因爲她捱了打,只怕是確有此事。
宣紹爲什麼要打路南飛?爲什麼說是因爲她?
難道是因爲,昨天夜裡,路南飛把她撇下留給嚴燕生的緣故?
這麼說來,她在宣紹心中的位置,竟是比路南飛還重?會是這樣麼?
煙雨坐在牀上,抱着腿,把臉埋在膝頭,反覆思量着。
心中一陣竊喜,卻又有些猶疑不定。
宣紹乃是冷漠多疑,且頗爲自負之人,他會那麼輕易的相信自己麼?
“煙雨姑娘?”門外傳來玲瓏叩門的聲音。
煙雨應了一聲,提上鞋子,拉開門來,“表小姐。”
瞧她福身行禮,甚是恭敬。林玉瑤臉上雖有些彆扭,但總算是笑着的。
“煙雨姑娘,不必多禮。聽聞你昨夜出了些意外,可有什麼不妥?”
煙雨溫聲答道:“多謝表姑娘關心,奴婢無礙。”
兩方正在客套,煙雨忽聞一陣腳步聲。
浮萍喘息着跑了來,“煙雨……呃,表小姐安好!”
林玉瑤擡手讓她起來。
“煙雨,老爺讓你到主院去。”浮萍有些焦急的說道。
煙雨一愣,這事兒連宣大人也驚動了?
林玉瑤先是怔了怔,瞧見煙雨臉上擔憂,卻是輕笑着安慰道:“煙雨姑娘不必害怕,老爺最是仁慈,定不會責罰你的。”
“表小姐以爲老爺讓奴婢前去,是爲了責罰奴婢麼?”煙雨聽出她語氣裡的幸災樂禍,忍不住反問道。
林玉瑤臉上一僵,“我,我沒這麼說啊?”
玲瓏氣憤道:“我家小姐好意安慰你,你別不識好人心!”
林玉瑤臉上已經露出委屈至極,泫然欲泣的表情來。
煙雨生怕她在自己面前哭出來,讓人瞧見了還以爲她奴大欺主。便趕緊福了福身,“不敢讓老爺久等,奴婢先告退了。”
不等林玉瑤開口,她起身出了院子。
進了主院,她側耳細聽,宣大人正在花廳內待客。
宣紹並不在,但花廳中,卻有着讓她熟悉的一個嗓音。
她放慢腳步細細聽來,來人竟是嚴燕生?
是了,宣紹砸了人家的莊子,人家可不得找上門來麼?那宣大人把她叫去,目的是……該不會是嚴燕生不死心,仍想抓了她回去,給穆青青出出氣吧?
如今宣紹不在府上,宣大人若是同意嚴燕生抓她走,她又該如何脫身呢?
煙雨遲疑着,腳步便停了下來。
前面引她向前走的浮萍也駐步回頭看她,“走啊,別讓老爺久等。”
“我……我內急。”煙雨低聲說道。
浮萍翻了白眼,“急也憋着!”
“浮萍姐姐……我憋不住……”煙雨連連搖頭。
“出息!”浮萍冷哼一聲,上前抓了她的衣袖,就把她往花廳裡扯。縱私腸扛。
一直到了花廳外頭,才送開了手,“老爺,煙雨帶到。”
煙雨頷首立在花廳外頭,感覺到有幾道視線灼灼盯在她身上,如芒刺在背,好不難受。
“進來吧。”宣文秉的聲音溫溫和和,聽不出什麼責備的意味。
浮萍退開一邊。
煙雨只好硬着頭皮,踏進花廳。
“給老爺請安。”煙雨福身。
“起來吧,這是嚴大人,和嚴公子,想來嚴公子你也是認識的。”宣文秉說道。
煙雨擡頭看了一眼,見嚴燕生上座,還坐着一位微微發福的中年男人,八字鬍,臉上帶着討好的笑。
“見過嚴大人,嚴公子。”
“呵呵,小孩子們之間的事兒,原是不該驚擾了宣大人的。只是犬子不懂事,觸怒了宣公子,我若不親自帶着兒子前來賠不是,實在覺得過意不去,還望宣大人多多海涵!”嚴侍郎頗爲客氣恭敬的說道。
“嚴大人言重了,紹兒被我寵的隨意慣了,如今也瞧了這丫頭好好的,無什麼大礙,紹兒定然也不會將這件事放在心上。”宣文秉說道。
“那是那是。”嚴大人陪着笑臉,連連應聲。
嚴燕生忽然起身,拱手對煙雨道:“得罪之處,姑娘多多海涵。”
煙雨趕緊避開一邊,不受她的禮,“公子折煞奴婢了,奴婢不敢當。”
瞧見煙雨識相,嚴大人臉色好看了很多。
雖然他帶着兒子,走着一遭,是衝着宣大人和宣公子的,但真讓自己的兒子給一個丫鬟施禮賠不是,他心裡多少能不彆扭麼?
幸而這丫鬟一直低着頭,恭恭敬敬,沒有仗着宣紹寵她,給自己兒子什麼臉色看。
嚴大人笑了笑。
宣文秉擡手讓煙雨退出去。
讓她來,不過是走個過場,賣的的是宣紹的面子。
煙雨鬆了一口氣,剛退出花廳,就聽聞嚴燕生忽然追了出來。
“煙雨姑娘!”
煙雨站定了腳步,回頭看他,“嚴公子還有何吩咐?”
“昨夜裡我喝多了酒,今日酒醒,甚覺自己做事糊塗,愧疚之意,難以言說,特來向煙雨姑娘及宣公子賠不是,姑娘請一定原諒一二!”嚴燕生微垂着眼眸,看不清眸中情緒。
煙雨連退兩步,“公子言重了,既是誤會一場,奴婢不會放在心上的。”
“這是一點心意,不成敬意,姑娘請務必收下。”嚴燕生從身後隨從手中接過一方匣子,遞到煙雨面前。
煙雨看着面前匣子,不敢伸手去接。
嚴燕生昨天夜裡,不惜對宣紹下藥,連他自己都一同放倒,今日說變臉就變臉,又是道歉,又是送禮。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煙雨嗅到淡淡的異味,耳中聽到滋滋啦啦的奇怪聲響。
像是正從嚴燕生手中捧着的匣子裡傳出來。
她便更是不敢伸手去接,又向後退了一步道:“嚴公子太客氣了,奴婢身份卑微,豈敢收您的禮?”
“煙雨姑娘若是不收下,豈不就是不肯原諒我麼?”嚴燕生微微勾起嘴角,忽的上前兩步,不由分說的將匣子塞給煙雨。
“煙雨小心——”
煙雨回頭瞧見宣紹一臉急色的向她飛掠而來。
還來不及做出反應。
只聽“轟——”的一聲巨響。
她懷中的匣子炸開了……
在那匣子炸開的同時,宣紹一腳將匣子踢開。
抱住她的肩,倏爾轉身,將她護在懷中。
匣子被炸開的碎屑打在宣紹的背上,一股衣料燒焦的味道在空氣裡彌散。
宣紹擡手脫去外面長衣,上面已經被燃了幾個大窟窿,露出焦黑的顏色。
煙雨只覺耳中嗡嗡作響,看到宣紹的嘴一張一合,像是在跟她說着什麼,可她什麼都聽不到。
雖然兩人近的宣紹微涼的呼吸都撲在她臉上,她卻聽不到他一絲的聲音。
她看到嚴大人衝出了花廳,狠狠的給了嚴公子一個耳光。
嚴公子被打的歪向一邊,嘴角都滲出血來。
她看到宣大人神色焦急的上前,向宣紹詢問些什麼,宣紹卻不耐煩的別開臉,只擔憂的看着她。
她張嘴,想問宣紹,那匣子裡是什麼?
卻聽不到自己說話的聲音……
煙雨忽然害怕起來,她擡手緊緊抓住宣紹的衣袖,“我是不是聽不見了?我是不是聽不見了?宣公子,我怎麼什麼都聽不到了?”
她想這麼問,可是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經問了出來,她聽不到,她連自己的聲音都聽不到。
宣紹雙手扶住她的雙肩,嘴巴一張一張,眼神擔憂而緊張。
可是她聽不到他在說什麼,她什麼都聽不到……
耳朵裡的嗡嗡聲越來越大,越來越響,響的她的耳朵,她的頭都跟着痛了起來,像是有什麼尖銳的東西透過耳朵,直接扎入了她的腦袋一般。
“啊——”煙雨痛苦的嘶喊了一聲,握住自己的耳朵,無力的跪倒在地。
她痛苦的搖頭,眼神倉皇無助。
宣紹俯身將她抱起,冷冷的看着嚴家父子,“這筆賬,我會慢慢跟你們算!你們且安心等着吧!”
說罷,他抱着煙雨,轉身離開主院。
嚴大人失魂落魄的站着,宣紹的話似乎給了他莫大的打擊,過了些時候,他攥起拳頭,猛捶了嚴燕生幾下。
嚴燕生一言不發。
“送客!”宣文秉冷冷開口,沉着臉拂袖而去。
嚴家父子,這才各懷心思的離開了宣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