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中再添子嗣,是皇上的福氣,也是皇后娘娘的福氣。臣妾恭喜皇后娘娘了。”煙雨謹慎說道。
“哦?本宮的福氣?”皇后娘娘笑了,“說的好。宣少夫人這是未將本宮當自己人吶!”
煙雨垂眸,“臣妾是皇上的子民,自然亦是皇后娘娘的子民。”
“既然如此,那我便坦白了告訴你,這個福氣,我可不想要。”皇后冷聲說道。
“臣妾什麼也沒聽見。”煙雨趕緊出聲。
皇后看着她輕笑,“乞巧節那日你與我說的話都忘了麼?”
煙雨搖頭,“臣妾那日並未說什麼。”
“好,宣少夫人倒是否認的快。那我可不可以以爲,你,和你身後的宣家,其實是與穆昭儀,哦,如今是賢妃了……你們是與賢妃親厚的呢?”
“宣家忠於聖上,一心只爲聖上。”煙雨趕緊起身。福禮表忠心。
她再怎麼恨穆青青,也不會把手伸到皇嗣的身上去。更不想連帶着宣家被捲進奪嫡之戰。
“中庸,有時並不能保平安,反而會處處遭到排擠。”皇后淡聲說道。
煙雨眉頭輕蹙,卻只福身施禮,並不起身。
皇后看她一眼,捏了塊桂花糕放入口中,“我自然希望皇上萬歲無疆,但皇上也總有老的一天。待新君登臨地位,你們宣家又該如何自處?”
“宣家始終效忠皇上,新君登臨,自然也會效忠於新君。”
“呵呵,宣紹拒絕爲太傅,已經得罪了太子。如今我再給你一個機會。你若不好好把握,只怕將來要表忠心,也再沒了機會。天朝物資富饒,不缺人才。並非一定要是你宣家站在那高位之上。如今聖上給你宣家的榮華富貴,頃刻之間亦能收回。”皇后恩威並重。
煙雨的面色卻頃刻間變了。
皇后的話讓她想到了曾經的葉家,想到了那晚沖天的火光,想到了那一場大火之後,破敗的丞相府。想到了她八年來的隱姓埋名……
她深吸了一口氣,“臣妾明白。”
“你也不必拒絕的如此徹底,本宮給你三天的時間考慮。三天之後,你若是能明白,如今表忠心的重要性,本宮還能再給你一次機會。”皇后擡手,“你且退下吧。”
煙雨退出高亭,四下飄散的桂花香氣,依舊甘香馥郁,卻讓人有種窒息之感。
煙雨回到宣府,腦中還有些懵懵的。一顆心分外的沉重,整個人彷彿回到了八年前,丞相府剛剛覆滅之時。多年之後。難道宣家也要面臨那樣的命運麼?這是因果循環?還是上位者手中老套的把戲?
她曾經是葉家嫡女,如今卻是宣紹的正妻。她該怎麼做,眼睜睜等着那一日來臨?
煙雨深吸一口氣,她似乎想的太遠了些……過不了多久,只要她一點一點將舅舅給的毒藥投入宣文秉的飲食中,他就會慢慢衰竭,再無回天之力。
到那時,也是她離開宣府的時候了。
宣家以後如何,和她有什麼關係呢?那個時候,她不在是宣紹的妻,只是他的殺父仇人而已……
“在想什麼?如此專注?”宣紹的聲音忽而從耳畔傳來。
將愣怔坐在窗邊的煙雨嚇了一跳。
她擡眼看着宣紹擁有絕世風華的容顏,一雙漆黑的眼眸中是對她深深地關切。她忽然覺得心口絞痛,想到以後這雙眼睛再看向她時,那種絕望悲憤痛苦不堪……她覺得連呼吸都是痛的。
“怎麼了?”宣紹上前將她擁入懷中,只覺她渾身冰冷,沒有一絲蓬勃的生氣。
煙雨將臉埋在宣紹胸前,藏起自己情緒複雜的眼眸,“我剛從宮裡回來,見了皇后娘娘。”
“嗯。”宣紹點了點頭,一下下輕撫着她的背,好似再給她力量和安慰。
“皇后娘娘說,宣家若不支持太子,今日皇上所給的榮華富貴,他日太子登基之後,必定能一一收回。”煙雨將聲音放的很輕,輕得聽不出裡面有何種的情緒。
宣紹輕笑,“你就是爲這種事在擔心麼?”
煙雨喉頭酸澀,勉強扯了扯嘴角,點頭。
宣紹將她從懷中扶起,雙目凝視着她,擡手摸了摸她柔滑的發,“夫人,這是爲夫該操心的事,夫人不必如此憂心。你我夫妻一體,今日共享榮華,他日若真忽逢變故,亦能共度患難。如此,還有什麼可不滿足的呢?”
煙雨微微蹙眉,只怕她沒有那一日……她不怕苦,不怕死,只怕到時候他們已經不能再像今日這般,可以執手相對。
“莫不是夫人捨不得這榮華?你若有此心,爲夫定會爲你掙一掙,搏一搏,不過如今還不是時候,你相信我可好?莫在爲此事擔憂了!”宣紹扶着她的雙肩,衝她微笑。
煙雨貪戀的看着他的臉,只怕錯過了今時今日,日後再想看卻沒了可能。
宣紹莫名覺得今日的煙雨有些不同,似乎比往常多了些多愁善感,多了些莫名的情緒。他心中似乎隱隱感知到什麼,卻不願觸碰,不願深想。
第二日,煙雨到正院,伺候宣夫人洗漱用膳之時,心中仍舊有些情緒化解不開。
給宣夫人盛湯之時,不慎將湯滴落在了自己的手上。她被燙的一瑟縮,卻未吱聲。知道自己在宣夫人面前失態了,心中又平添了一層尷尬。
宣夫人放下筷子,從懷中掏出帕子,拉過她的手,邊緩緩朝她被燙的地方吹着氣,邊小心翼翼的爲她拭去湯汁。並未有一句責備的話。
見她手上紅了一小塊,但幸好沒有起泡。
宣夫人讓劉嬤嬤尋來了燙傷之藥,她親自小心翼翼的爲煙雨塗抹。
看着這般待她的宣夫人,煙雨心中愧疚愈加深的無法自拔。
“母親,請您責罰孩兒吧。”煙雨誠懇說道。
“爲什麼?”宣夫人輕輕一笑,“爲你燙傷了手?還是爲你分明有心事,還不辭勞苦的伺候我?”
煙雨擡眼看着和顏悅色看她的宣夫人,一時吶吶不知該說什麼。
宣夫人拉着她的手,起身,在一旁的玫瑰椅上坐下。
“你既叫我一聲母親,我就把你當做自己的孩兒,你有什麼心事不妨與母親說說,母親未必能幫得上你,但畢竟年長你許多,或可開解與你。可是紹兒與你生氣了?”
煙雨趕緊搖頭,“不是的,母親,讓您擔心了。”
宣夫人笑了笑,“人嘛,誰還能沒個七情六慾,那不都成了聖人了?我若因你有心事,便與你過不去,豈不成了是非不分的惡婆婆了?”
煙雨口中酸澀,支吾說道:“哦,是昨日,皇后娘娘召了孩兒入宮,說了些話,原不是什麼大事,是孩兒自己想不開。”
宣夫人點點頭,擡手讓屋裡伺候的人都退了出去。
待上房只剩下婆媳兩人之時,她才緩緩開口道:“皇后可是想讓你表態,表明宣家會支持太子?”
煙雨點了點頭。
宣夫人笑了,“做母親的,都是爲自己的孩子打算的,也是常情。只是我宣家乃一心效忠皇上,太子是儲君,但畢竟也只是儲君而已,皇上日後會不會變了心意,還未可知。宣家斷然不會做出違背皇上心意之事。”
煙雨點點頭,“昨日相公也這麼說。可是,皇后娘娘告訴孩兒,若是如今宣家想要誰也不得罪的保持中庸,便是得罪了太子,日後太子登基,定會將此事記在心上,宣家榮辱不過在皇上覆手之間。”
宣夫人聞言,脊背倏爾挺得筆直,面色也十分鄭重,擲地有聲的開口道:“宣家爲皇上的臣民,榮華富貴皆是皇上所給,皇上若想要拿去,宣家也絕無怨言。聖上一句話,宣家上下可爲之肝腦塗地。”
煙雨一時怔怔的看着宣夫人,宣夫人的身影在她眼中忽而高大起來。彷彿她不是一個簡單的內宅婦人,而是一個有着崇高理想和道德情操的偉人。
“母親……”煙雨輕喚一聲。
“你如今是我宣家的兒媳婦,也該把忠君之心牢牢記住,枉說富貴不過是身外之物,便是性命亦不足惜,且不聞‘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之言?”宣夫人看着煙雨,鄭重其事的叮囑道。
煙雨重重點頭,“孩兒謹記母親教誨。”
煙雨走在回自己院子的路上,心中卻愈發不得安寧。
宣紹不屑榮華富貴,一心忠義也就罷了。就連宣夫人,這個整日呆在內宅的婦道人家,也是這般的忠君不移。定然是受宣文秉的影響,宣文秉若真是如此品性,八年前,會因爲想要博得榮華富貴,就陷害葉家滿門麼?
可宣夫人在自己面前義正言辭之語,根本不像是故作姿態,她的氣度,她的語調,她的神態,分明彰顯着她堅定不移的內心。
爲什麼她眼睛看到的,內心感受到的,和舅舅告訴她的不同呢?
若說一個忠君之人,經過了世態炎涼之後,改變了初衷,也開始謀求一己私利,她信。
可若說一個小人,一個會用百餘名無辜之人的性命,來謀求私慾之人,變成情操高尚忠君愛國的仁人志士,她是絕不相信的!
究竟爲什麼?爲什麼會這樣?舅舅的話,和她看到十分矛盾。是舅舅錯了麼?也許當年的事,並不像璇璣閣閣主告訴舅舅的那般?是璇璣閣閣主騙了舅舅?還是舅舅騙了她?
恍然出現腦海的想法,讓煙雨心中驚疑不定。
她快步回到自己房中,摸出那瓶舅舅交給她的毒藥。
看着手中淨白的瓷瓶,她的心砰砰直跳。也許,真的是舅舅錯了!也許,這一切都是假的,她的仇人不是宣家,不是宣文秉……她和宣紹還是有可能的,有可能不用走到那一步……無可挽回的一步!
“浮萍!”煙雨藏起毒藥,揚聲喚道,“備車,我要出府!”
煙雨僅帶了蘇雲珠在身邊,她如今已得宣文秉和宣夫人的認可,出入皆十分自由,無人管轄。
“往城外十里亭去。”煙雨對車伕說道。
蘇雲珠陪着煙雨坐在車廂內,見她面上隱隱有期待,又雙手緊緊交握,似是有些緊張。
“少夫人,咱們去城外十里亭做什麼?”
“我身上有些不舒服,那裡住着位神醫,我想請神醫給看看。”煙雨努力想要平復心緒,可忐忑之心,卻難以壓制。
若真是一切都弄錯了,趁着爲時未晚,她和宣紹,就還有機會……如果她現在向宣紹坦白,是不是還可以獲得他的原諒?是不是她以後就可以真正敞開心扉,坦誠的和他相處?
不知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在她心中,宣紹的位置已經無人能夠取代……是他見她中了催情之藥,卻沒有趁人之危,而是將她放入冷水之中?還是在她被嚴燕生擄走之後,他處罰了路南飛,砸了嚴家莊子?亦或是她耳聾之後,他不計一切代價的要醫治她,日日去探望她?又或者是大婚當日,他不惜和自己的父母翻臉,不惜當着衆位賓客的面,迎娶身在塵埃的她?
……
太多太多的過往……他爲她做了太多,她不知自己究竟是何時沉淪,在他一次又一次的傾心相對之時,哪怕她能剋制一時,也會在他接連不斷的溫情之中迷失自己吧?
愛上他,是對自己最大的折磨,懷揣着對宣文秉的仇恨,在他身邊利用他的愛護和信任,謀算着他的父親,是對她最大的懲罰……
她無時無刻不想這一切快點結束。
又無時無刻不在貪戀他懷中溫暖。
這種矛盾之心,她已經快要忍不下去。特別是在宣夫人也日漸對她更好的時候。
馬車在十里亭附近的小院外停下。
蘇雲珠扶着煙雨跳下馬車。
“你們在外面等着我,神醫不喜旁人隨意進入他的院子。”煙雨吩咐道。
“是,少夫人放心吧。”蘇雲珠應了一聲,又爬回了馬車上,挑起簾子,衝她擺了擺手。
煙雨點頭進得院內。
院中寂寂無聲,她聽了一下,舅舅並不在房間裡。
她擡腳來了東廂,趴在牀邊大聲喚道:“安神醫,安神醫,你在嗎?”
若他在底下密室,應該能聽得見她的聲音吧?
良久,無人應聲。
煙雨只好來到牀下,牀下和別處一樣,已經積了一層的灰塵,看來,應該很久沒有人在這裡住過了。巨系雜巴。
她移開牀底下的木板,順着軟梯下到地下甬道中,摸索着來到石壁前,觸動牆上機關。
石壁轟然移開。
石室內,依然亮着火把,牆壁上那和她面容分外相似的女子笑靨如花。
一切都是老樣子,只是沒有舅舅的影子。
還記的許久之前,舅舅在這裡對她講述葉家過往,講述葉家的滿門血仇。
她當時的心情於現在恍如隔世。
“舅舅,你在麼?”煙雨不死心的又喚了一聲。
可迴應她的只有石壁間反覆迴盪的她自己的聲音。
她看着石壁上精細的畫作,看着母親逼真宛如就在眼前的眉眼,心頭有百般滋味,難以名狀。
“母親,你在麼?你看到我了麼?你能不能告訴我,舅舅說的究竟是不是真的……宣文秉真的是當年陷害葉家的兇手麼……母親……我好難過,我心裡好難受……我想爲你們報仇,可是我捨不得他……怎麼辦……怎麼辦,母親?”
煙雨伏在冰冷的石壁上,喃喃自語,心彷彿被一雙大手捏的緊緊的,緊得幾乎讓她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