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讓宣丞相親自監斬,真是你的福氣!”一身正紅色比甲的劊子手啐了口唾沫到大刀之上。
“宣丞相?”高坤狐疑的看向監斬臺,原來宣丞相就是宣紹……他已經成爲丞相了?這麼快……這麼順利……
當高坤眼角瞥見立在監斬臺一側的路南飛,和路南飛身後的玄機子的時候。才猛然間頓悟!
原來他一直沒有贏過,宣紹無論是在皇城司,還是在被貶謫爲衙門小吏之時。其實從未退出過朝堂中心!
皇帝身邊最是信賴的玄機子是宣紹的人,執掌皇城司生殺大權的是宣紹的人,他不過是從人人羨慕的臺前。退居了幕後,其實一切還盡在他的掌控。
原來自己以爲,宣家倒了,宣紹已經無戲可唱了。不過是皇帝念着幾分舊情,仍舊讓宣家留在臨安罷了。宣紹也就是憑着皇帝的幾分舊情。苟且偷生罷了!
時至今日,他才幡然明白,原來宣紹不過是空出臺子,讓他一個人傻呵呵的唱戲,直到唱不下去。直到人頭落地……
宣紹,你這一手把戲玩兒的這麼好,太子他知道麼?你將所有人都玩弄在你的手掌心,太子他屁股底下的皇位坐的可安心?
高坤張口欲喊出這幾句話來。
可聲音還未發出,便見一個寫了斬字的籤子,刷----的劃過天空,啪的落在斷頭臺上。
“行刑----”宣紹清冽的聲音,彷彿就在耳邊。
高坤只覺脖子一涼……
“啊----”穆青青驚慌的大叫起來。
高坤的血噴濺到了她的臉上。
見高坤已經人頭拖地,她也被人按下腦袋,身邊的劊子手已經將刀高高的舉了起來。
“別殺我……我不是這裡的人。我不是這個時代的人啊!我是穿越者!你們不能殺我,不能殺我……”
穆青青嘶吼的聲音戛然而止,只見一顆腦袋咕嚕嚕的滾下了斷頭臺。
她臨死的時候還在想,穿越也能死的這麼憋屈,上天會不會再給她一次機會,讓她重新來過?
宣紹淡淡的看了那兩顆人頭一眼。
周邊看熱鬧的百姓多半已經被嚇得變了臉色,忍不住向後退去。
後面的人看不清,倒是不住的向前涌動。
前面的出不來,後面的進不去。
看熱鬧就是這樣,若不是前面有侍衛立成人牆把守,只怕前面圍觀的百姓被推倒那血淋淋的斷頭臺跟前也有可能。
宣紹起身,走下監斬臺時,擡手輕輕拍了拍玄機子的肩膀,“你兒的仇報了。”
“多謝公子……”玄機子背過臉去,不叫人看到他的神色。
西夏戰敗投降之時,劉素等一干西夏使臣被遣送回西夏。
原本新皇不同意將這些人遣送回去,但宣丞相道,無妨,便是這些人在臨安呆了這麼些時候,對臨安的風土人情十分了解,回到西夏,也對天朝沒有威脅。
皇帝將信將疑。
直到傳來西夏皇帝怒殺被遣送回國的使臣的消息之時,皇帝才嘆了一聲,宣丞相果然料事如神!
皇帝自是對宣丞相更加倚重。
宣文秉凱旋,班師回朝之時。
宣瑤期和宣琸,已經能跌跌撞撞的自己走路了。
走的不穩當,倒也有模有樣。
宣瑤期嘴巴靈活,已經會叫爹孃,祖母,祖父。
宣琸嘴巴笨,還只會咿咿呀呀。
自然沒有姐姐會討人歡心。
宣文秉風光進得臨安,受百官相迎,皇帝欽賜御宴,他好不容易脫身回來,一身風塵僕僕的直奔家中,眼見兩個個頭相差無幾的小娃娃,跌跌撞撞的走在青石路上,沙場之上,見慣生死,喜怒不形於色的宣大人,此時卻幾乎熱淚盈眶。
“祖父!祖父!您終於回來啦!”宣璟卻是叫囂着撲進他的懷裡,“祖父,璟兒好想您,您想璟兒麼?”
“想,想!”宣文秉揉着璟兒的頭,連連點頭道,“我走的時候,你連話都還說不利索,如今是長大了!長大了!”
宣璟連連點頭,“我每日都去茶樓裡聽說書人說祖父您的戰績,他們說的段子我都能背下來呢!祖父您歇歇,明日我就說給您聽,保證比茶樓裡的說書的說的好!”
宣文秉笑出聲來,“好,好!”
宣瑤期和宣琸被乳母牽着手,擡頭望着哥哥和祖父。
兩人出生之時,宣文秉已經離開家中,如今突然回來,雖一直有人教他們喚祖父,可在他們印象裡,並沒有“祖父”這個人。
如今見哥哥一口一個“祖父”,兩人也好奇的看向宣文秉。
宣文秉蹲下身來,看着小小的兩個粉雕玉琢的人兒,顫聲道:“瑤期,琸兒,來,讓祖父抱抱!”
兩個小孩兒往乳母懷裡一縮,不肯上前。
一陣凌亂的腳步聲往這邊趕來。
小孩子認生,宣文秉雖有心親近兩個孩子,卻也不敢貿然上前。
聽到腳步聲,他站起身來。
便瞧見宣夫人一雙眼睛通紅的小跑而來。
“老爺……”宣夫人一語未成淚先行。
宣文秉見到和他相依相伴這許多年的夫人,也擡手握住宣夫人的手,“是,我回來了!”
煙雨帶着丫鬟,隨後才趕了過來,“原想着爹爹要在宮裡耽擱不少的時間,不想回來的這麼快。”
宣文秉笑着指着兩個小小的孩子,“這不是還沒見過瑤期和琸兒麼?念着他們呢!”
宣璟一聽,把小嘴一撅,“感情祖父是沒想我呀?”
“想,怎麼不想?祖父還給你帶了好東西呢!”宣文秉趕緊安慰被忽略的嫡長孫。
煙雨瞪了眼宣璟,“這麼大了還和弟弟妹妹爭寵!”
宣璟躲在宣文秉身後,衝母親吐了吐舌頭,“再大,我在祖父祖母面前也是小孩兒!祖父祖母的寵也要爭!”
一句話把宣文秉和宣夫人都逗笑了。
除了還在宮中應酬的宣紹未回府,一家人樂樂呵呵的往正房中去。
宣文秉確實從邊疆帶了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兒回來。
有鹿筋做的彈弓,有檍木牛角牛筋做的小弓箭,宣璟這年紀,這個頭兒,玩着倒是正好。
宣璟看着琳琅滿目的小玩意兒,滿意的點點頭,“祖父說想我,看來不是哄我,是真的想着我呢!”
宣文秉慈愛的摸了摸他的頭,“祖父自然是真的想你,怎會是哄你呢!”盡名大技。
宣璟被哄的樂呵呵,卻不忘擡頭問了一句:“那祖父給靈兒帶什麼禮物了?我瞧着這些多是男孩子的玩意,剩下的就是給瑤期妹妹的,怎麼沒有給靈兒的?”
宣璟一語既出,滿室皆驚。
連煙雨都詫異的看着宣璟,不曾想他會在這時候,當着大家的面,問出這樣的話來。
“靈兒?”宣文秉倒是好一陣子都沒有想起,靈兒是誰。
宣夫人臉色莫名道:“是煙雨身邊的一個小丫鬟,比璟兒年長几歲,當年你身中劇毒,解藥就是那小丫頭憑嗅覺分辨出來的。”
宣文秉這才恍然大悟,雖已經知道靈兒不過是個丫鬟的身份,卻也並未對宣璟發怒,反倒異常慈愛的說道:“是祖父疏忽了,你可以問問她想要什麼,回頭祖父再給她可好?”
宣璟眼珠子咕嚕一轉,笑道:“那我便替她求了吧,她總是在我面前自稱奴婢,還不許我叫她姐姐,我聽着彆扭,不如祖父就許她不必自稱奴婢吧?”
宣璟今日是鐵了心的語不驚人死不休了!
這不是一句稱呼的事兒,乃是身份懸殊之事。
煙雨上前將宣璟拽入懷中,“祖父纔剛剛回來疲憊不堪,你的事兒,回頭再說!”
宣璟癟了癟嘴,但見煙雨神色嚴厲,他便低頭沒有糾纏下去。
第二日靈兒不知從哪裡得知的這件事。
趁着宣璟不在的時候,尋到了煙雨面前。
噗通便跪了下來。
“這是做什麼?快起來!”煙雨連忙彎身扶她。
“主子,奴婢沒有教唆小公子,奴婢自知身份卑微,豈能與小公子姐弟相稱?請主子勸一勸小公子。當年奴婢受主子恩惠,得以脫離那刻薄之家,能吃飽穿暖,已經知足。如今又能學習醫術武藝,不說錦衣玉食,也是出門就備受人羨慕的。奴婢不敢奢求更多……”靈兒似是不知該如何說下去。
煙雨目光溫和的看着靈兒,幾年的光景,靈兒長大了,在宣家她吃的好,穿得好,也不必擔驚受怕,和當初那個怯生生的小丫頭已經完全不一樣了。
她嗅覺敏銳,又肯刻苦用功,與醫學之上,年紀輕輕造詣不凡,隱隱有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之勢。連路南飛都說,只怕用不了幾年,他就教不了靈兒了。而武藝之上,她雖天賦不佳,但這丫頭有股子擰勁兒,不達目標,絕不放棄,竟也給她練得有模有樣,不說功夫又多好,起碼出門不怕受人欺負。
“你很好。”煙雨輕笑着說道,“璟兒願意和你親近,說明你是真心對他好。璟兒雖年紀小,但誰是真的對他好,誰是因着他的身份對他好,他分辨的清。他既願意與你親近,願意把你當做姐姐,你也不必太過彆扭。說起來,這都是緣分,是上天註定的。當年你娘也算是幫了我大忙……別想那麼多,往後該怎麼樣還是怎麼樣就好。”
靈兒站在煙雨面前,似是還想說什麼,但看着煙雨毫無芥蒂的笑臉,她又覺得自己太過矯情了,便一拱手,學着路大人的樣子一行禮,“那奴婢告退了。”
煙雨心中其實已經有了打算,但此時還未和宣紹商量,此等事,還是與宣紹商議之後,再決斷的好。
宣璟畢竟年紀還小,有些事,只是心中隱隱約約的想法,他感受的到,但一定不會太明白。
宣紹如今身爲丞相,自是比以往繁忙。
他回到家中之時,屋角檐下都已經掌了燈。
煙雨一面繡着香囊,一面留心着外面的動靜,聽到他回來,才放下手中物件兒。
“吃過了麼?”煙雨迎上前去。
宣紹拉住她的手,點了點頭,“在外面隨便吃了點。”
煙雨嗅到他身上有酒味,便將手從他手中抽出,“哪裡吃了酒?”
宣紹見她動作,微微一愣,再看她面上表情,知道她是吃味了,呵呵一笑,擡手將煙雨圈入懷中,“你想多了,如此不信我,是不是該罰?”
“誰想多了!”煙雨伸手去推他。
宣紹卻是將她抱的更緊,“和江蘇浙江的官員一道吃了飯,明年登基大典之後,得爲皇上甄選後妃入宮,有些事我得叮囑,吃酒也是難免的。”
煙雨哦了一聲。
宣紹擡手颳了刮她的鼻子,“你這麼小氣,不如以後扮作小廝,跟在我身邊,時時刻刻盯着我也好放心?”
“誰小氣了?”煙雨哼道。
宣紹輕笑,不再與她爭辯,只說:“不管,冤枉我就要受懲罰,身子爽利了麼?”
煙雨臉上一紅,微微點了點頭,“我還有正事兒跟你說呢!”
宣紹拉着她在軟榻上坐下,“什麼事?”
煙雨頓了頓,才說道:“璟兒似是很喜歡親近靈兒,昨日父親回來的時候,璟兒還向父親說,要父親許靈兒不必自稱奴婢。我擔心……”
“璟兒還小,自幼有靈兒這麼個大姐姐陪在身邊,親近她也是自然的,不會想到男女之情上去。夫人真是多慮了。”宣紹說道。
煙雨卻面色鄭重,“如今想不到,日日相處,日久生情,難免會想到,璟兒聰敏,比同齡的孩子都成熟些。我倒不是嫌棄靈兒的出身,靈兒聰慧好學,溫文知禮,自進了宣府就異常的懂事。且我不是也有一段委身春華樓的日子麼?出身決定不了什麼。只是她畢竟比璟兒大着好幾歲,且我瞧着她對璟兒,真是姐姐對弟弟一般的感情,本是姐弟之誼,倘若璟兒再大些,想偏了……這種事,吃虧的總是女孩子,倒是對靈兒沒什麼好處!”
宣紹聞言,這才收起一臉的不在意,微微點了點頭,瞭然的說道:“所以,夫人是打算收靈兒爲義女?”
“嗯,這樣璟兒再見靈兒的時候,就需以姐姐相稱,便是相處的久,他知道那是他姐姐,也就斷了往旁處想的心思!且靈兒有了丞相義女的身份,日後嫁人,也好的多。”煙雨說道。
宣紹擡手擰了擰她的鼻尖,“好,允了,明日我就命人去衙門將靈兒的賣身契換了。擇個吉日,行個認養的儀式,以示鄭重。”
煙雨俯身在宣紹脣上啄了一口,“還是相公想得周到。”
她想要起身之時卻被宣紹按住,宣紹翻身將她壓在身下,“我想的這麼周到,夫人不該獎勵我麼?”
煙雨嚶嚀一聲,臉頰緋紅。
宣璟聽聞到這消息時,樂的不行,當即便找到靈兒,拉着她手軟的手道:“往後,我就能叫你姐姐了!看你還怎麼否認!”
靈兒心中既是欣喜,又是感激,私底下偷偷哭了好幾次,直說定是孃親在天上沒少爲她祈禱,竟讓她遇到這麼好的主子,她便是肝腦塗地也要報答主子的恩情。
新年伊始,新皇登基大典甚是隆重。
登基大典之後,便是各地選美進獻。
宣紹忙的不可開交。
宣文秉隱約察覺了什麼,一日夜裡,將宣紹叫到自己書房之中。
“皇帝剛剛登基,你身爲帝師,不想着如何輔佐皇帝勤勉政務,在選美之事上花這麼多功夫,可是不妥!”
宣紹聞言,並沒有作聲。
宣文秉打量着他的神色,忽而道:“我瞧着你近來沒少將心思花在揣度皇帝喜好之上,一味的迎合皇帝,就是你的爲臣之道麼?”
宣紹仍舊沒有吱聲,只將視線轉向窗外。
“你別一副不耐煩的樣子,你如今是丞相,可我還是你的老子!”
宣紹見宣文秉口氣有些不善,這才收斂起自己心中的不耐,“父親覺得爲臣之道應該是什麼?”
“你自幼我就教你該如何忠君,如何報效朝廷,如何爲民謀利,你如今來問我何爲爲臣之道?”宣文秉嘴脣微抿,似有些生氣。
宣紹輕笑,“兒子沒有忘。可是父親的爲臣之道,只讓咱們家起起落落,最後險些家破人亡,流放千里。你雖忠心耿耿,可皇上看到你的忠心時,你是忠臣,皇上看不到你的忠心時,你就是大奸大惡之徒。憑藉的不過是皇帝心中的喜好而已。”
宣紹搖頭,“我想要的生活,可不是這樣。從十歲那年我就漸漸明白,只有將權力握在自己手中,手握生殺大權,才能護得自己,和自己所愛的人。”
宣文秉眉頭微蹙,他沒有想到宣紹十歲那年的事,對他的影響還是這麼大。他以爲那件事已經過去了,卻不知,那件事已經永遠永遠的刻在了宣紹的心裡。
宣文秉還想再說什麼,卻見宣紹已經起身,向外走去,“父親年紀大了,身體原就有餘毒未清,在邊疆抗擊西夏之時,又受了那麼多苦。如今兒子已經大了,父親還是在家含飴弄孫吧!”
說完,宣紹便出了宣文秉的書房。
宣文秉站在原地,看着兒子高大健碩的背影,良久良久,都沒有動。
各地進獻美女三百八十七人,甄選之後,留入宮中一百零八人。皇帝夜夜笙歌,國事倚重宣丞相。
宣將軍請辭,漸漸淡出衆人的視線。
皇城司僉事路明陽,上官海瀾請命願駐守邊疆。
宣丞相壓了良久,終是批准。
路明陽和上官海瀾離開臨安之時,宣紹和路南飛及兩人以前的舊部都來送行。
上官海瀾貼在路明陽耳邊道:“我以爲你已經放下了。”
路明陽斜睨他一眼,“我本來就放下了。”
“那你躲去邊疆做什麼?”上官海瀾嗤笑。
“不是躲,駐守邊疆,爲朝廷效力,爲公子效力,有何不妥?”路明陽瞪着他道。
上官海瀾趕緊擺手,“沒有沒有,您情操高上,讓鄙人望塵莫及。”
路明陽輕哼一聲,沒有理會他。
“誒?”上官海瀾忽而瞧着一個方向,驚詫出聲,“那不是宣家的馬車麼?她也來爲你送行?”
一臉淡定的路明陽立即轉臉看去,臉上神色哪裡還有適才半分淡定的模樣?
“哪裡?”
“騙你的!”
“……”
臨安,此一別,但願再見之時,我已將你深埋心底,再不會如此輕易被人看出端倪……
全劇終)
番外篇 · 玄機子
我沒想到我能再睜開眼睛。
胸口火辣辣的疼,幾乎讓我喘不上氣來。
我以爲我會就這麼死了,我也沒打算再活下去。睜眼就瞧見那個少年,一身黑衣。立在風中,風吹起他的衣襬,獵獵作響。
我禁不住咳了一聲,他轉過臉來看我,“你醒了。”
我點了點頭,“你是?”
“你不懂水性還一直往水裡鑽,是要找什麼?我這裡有熟悉水性的人,或可以幫你。”那少年逆着光站在船頭,身姿十分挺拔,聲音清清冷冷的,卻叫此時渾身冰冷的我覺得分外溫暖。
我搖了搖頭,“不,找不到了……”
“很重要?”那少年用微揚的音調問道。
“我的孩子……”我輕聲喃喃了一句。
卻不料那少年聽力那般好,“孩子落了水?來人,救人。”
“不,不是……”我搖頭一時不知該怎麼解釋。只好藉口說道,“不是現在落的水,早幾日前便被人溺死在這水中……晚了,已經晚了……”
那少年靜靜的看着我,忽而問道:“所以,你是跳湖自盡?”
不知爲何,他一句話,忽然就讓我愧疚難當,無地自容。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麼好。我似乎點了頭,又似乎沒有,胸腔裡火辣辣的疼讓我的意識有些模糊。
建寧府的水患淹死了很多人。一心想要救人尋死的我卻被那少年所救。
我被他安置在建寧府災後臨時搭建的府衙之內,他派人照料我的吃喝。卻並不讓人看住我。甚是一天傍晚,還看着天邊的雲對我說,“如果你不想活下去,我不攔着,你要尋死,我也不會再救你。可你千萬別覺得你死是爲了你兒子。”
我不知道他爲何會對我說這樣的話。
我漸漸好了以後纔打聽到,救了我那少年叫宣紹。乃是聖上面前第一紅人,十歲救駕有功,十三歲便可參朝議政,行走聖上面前無需跪拜,無需通稟,真正的天之驕子。
他不管對誰都是一副冷言冷語的冷麪孔,不知是不是因爲他救我一命的緣故,我總覺得他心底並不像面上看上去如此冷漠。
我好了以後,繼續參與到救助災民的事物中。不過我不會再像之前那般,徑直不顧性命的莽撞往前衝。
我功夫很好。師承武當,只要不下水,救人不在話下。之前溺水險些身亡,乃是我自己沒有求生的意志,只想一死了之。
可那日被宣紹所救,又被他直白問出那句話,我就爲曾經有過的念頭羞愧,再不會主動赴死。
他一直以爲我的兒子是被大水沖走,一直吩咐他手下之人留意幫我尋找孩子。
建寧府的水患救助,及災後建設,並不歸他管,他只是路過此地。我從他手下之人的口中聽聞到,他已經是爲我多耽擱了十幾日。能爲了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尋找孩子,而耽擱自己行程的人,一定不會是面冷心硬之人。
我覺得宣紹是個很不錯的少年,那日晚上,我找到他,跟他說了實話。
“我的孩子不是被大水沖走了,乃是……被人陷害,死於這場水患。”我對他說道。
他想了想,忽而打量我一眼道:“你兒子是建寧府府尹?”
我不料他竟如此聰慧,竟一下子便猜中了。便是聽聞“陷害”二字,知道我兒是牽涉此事的官員,但涉事的官員良多,他竟能一下猜中,還是讓我詫異。
我緩緩點了點頭,無奈的苦笑,“是,我乃建寧人士,年少娶得嬌妻,妻懷有身孕五個多月之時,忽然失去蹤跡。我苦尋無果,險些喪命,幸得武當師父相救,將我帶回武當。爲我療傷治病,我病好心已死,便在武當留了下來,得掌門親傳武藝。我一直以爲當年我的妻和未出世的孩子都已經不在人世。幾十年過去,我下山遊歷,才偶然得知,我那妻竟輾轉入了宮,成了當今皇帝的乳母。我那孩子也平安出世,竟機緣巧合在建寧府任府尹。這種失而復得,且是相隔幾十年的失而復得,那種心情,想必公子很難理解……我到了臨安,想盡辦法才見到了她一面。誰知她竟不認我,還叫我滾遠些……”
我無力的苦笑了下,微微搖了搖頭,見宣紹淡淡的看着我,並沒有插話,也沒有要點評一番的意思,便只好繼續說了下去,“她如今身爲皇帝乳母,聽聞深得皇帝依賴,錦衣玉食慣了,便是不願認我,也沒什麼好奇怪。我只想再見我那從未謀面的兒子一面。就算不相認也好,只讓我遠遠的看着他,看看他是什麼樣子,跟我可像?只看看就好……他若也不願認我,我不會強去打攪他的生活的!可惜……可惜竟沒能來得及見上他最後一面……”
我忍不住眼眶發酸,不願讓他瞧見我的窘態,便只好背過臉去。
好一陣子,安靜的月色之下,我們兩個人誰都沒有說話。
良久,他問道:“你接下來打算做什麼?”
“回臨安。”我毫不遲疑的說道。
“爲什麼?”他挑了挑眉梢。
我知道,以他的聰慧,定然已經猜到了我的打算,只不過他想讓我親口說出來而已。
“宣公子,你能幫我麼?我想查到陷害我兒的罪魁禍首!我想爲我兒報仇!這是我唯一能爲他做的事了……”我胸口悶悶的疼,好似那日溺水後,胸腔裡灌進的水沒有被清乾淨一般。
“可以。”他答應的很爽快,出乎我的意料。
“我不會住在宣府,我是個道士,隨意找個臨安的道觀住下來就好。”我對他說。
“隨你。”他點頭同意。
我發現他是個並不會在細枝末節上糾纏的人,這樣的人往往能成就大事。雖然他如今還十分年少,但我能預見到,他的未來一定不可限量。我忍不住爲他掐算一番,竟算出他的命盤中有浴火重生鳳凰涅槃之意。像他這樣的天之驕子,不是一切都是順風順水,出生時就是含着金湯匙的麼?
他會遭遇過什麼大災大難?
他平靜深沉,完全不像一個十幾歲的孩子。我覺得,便是我能掐會算,卻也看不透他。
我和宣紹前後腳回了臨安。
我在臨安城外的道觀安頓下來。
沒讓我等的太久,月餘的光景,他就派人來給我送信。原來當初設計陷害了我孩兒的,正是如今皇帝面前太監總管高坤。
且他和我的妻,關係十分緊密。估住長劃。
既是如此,他應該顧念着我的妻,容氏的關係,不該陷害我的兒啊?那也是容氏的兒子啊?他害死了容氏的兒,難道不怕容氏和他翻臉麼?
宣紹帶來的消息,讓我瞭解到,那高坤正是走了容氏的路子,纔在皇帝面前得了臉,爬到了如今的位置。
我想不通,十分想不通。
宣紹卻讓人告訴我,宮裡的事,很複雜,不是我這世外修仙之人能明白的。
我覺得他這話說的多少有諷刺的意味。
我雖對他給的結果將信將疑,但皇宮那種地方,不是我想進去就能進去的,探聽消息更是無從下手。
我不死心,也確實沒地方去,這天下之大,唯有臨安讓我想留下。
於是我便在臨安留了下來,抱着一絲幻想覺得,也許終有一日,我有機會能夠親自探查當年的真相。
沒想到,機會真的讓我等來了。雖然一等便是好幾年。
宣紹說,他要送我進宮,讓我給皇帝煉製丹藥,還要配合他,做一些事。
我當即便答應下來,做什麼都行!只要讓我進宮!我天真的以爲,只要進了宮,我就能查到當年究竟是不是高坤陷害了我兒,如果是,以我的功夫,殺了一個閹人還不是再簡單不過的事?
進了宮我才知道,我真是白活了一輩子。
宮中形式,遠比我想象中複雜,說話做事,哪怕一個眼神,一個動作,都要小心翼翼。
這裡不是江湖,不是憑武功高地決定生死的地方。
皇帝的武功,在江湖上,連九流都算不上,卻可以一句話定人生死。
因爲我們提前的預謀和安排,皇帝一句話,就讓曾經他最是寵幸的妃子進了冷宮。
我忽覺心裡冰涼,在這種地方待的久了,容氏還是曾經的容氏麼?
雖然同是在宮中,可我見到容氏的機會卻幾乎沒有。
因我是外男,在宮中活動的地方很有限,走錯地方便是犯了忌諱,說不定就要掉腦袋的。
不過好在皇帝依賴我的煉丹之術,捨不得把我怎麼樣。
我終是尋到機會,找到了容氏所在。
卻是看到了,我這輩子最不想看到的一幕。
容氏和高坤糾纏在牀榻之上,高坤乃是閹人……兩個人卻也能那般渾然忘我……着實讓人噁心。
我忽然就不想見容氏了,不想問了,什麼都不想問了……眼前所看到的,比什麼真相都讓我死心。
殺了高坤,成了我唯一的念頭。
我告訴宣紹,我想殺了高坤。
宣紹卻告訴我,可以,但現在不是時候。
我說,我等不了。
宣紹卻淡淡的看了我一眼,說:“殺一個人很容易,但若要報復,就要讓他在絕望中赴死,還要自己能全身而退,否則就是愚蠢。”
不知道是因爲他那淡淡的一瞥,還是他不輕不重的一句話,竟真的讓我忍了下來。
在高坤藏了優曇婆羅花,被皇帝處罰,我昧着良心爲高坤求情的時候,其實我心裡在笑,皇宮真的是個神奇的地方,是能讓一切都扭曲的地方。想我當年在武當的時候,多麼直率直接的人,竟在皇宮這地方,學會了虛與委蛇。
看着高坤詫異看向我的目光,我真覺得世事諷刺。從那以後,我更是有耐心的潛了下去。爲避免高坤知道我的身份,我從不和容氏見面,容氏甚至根本不知道我就在宮中,我卻對她都做了什麼好事清楚的很。
御花園行刺之後,高坤差點就死在皇城司了。
卻是容氏把他救出來的。
我心裡的對高坤的恨,不禁多一分轉移到容氏的身上,那是陷害我兒的兇手啊!容氏和他對食那麼噁心也就罷了,竟還要救他性命,陷害宣家!
我恨容氏,更恨高坤!
所以當宣紹告訴我最後的計劃時,我幾乎熱血沸騰,忍都忍不住,當即便仰天大笑起來。
終於……終於讓我等到這一天了……
最後的不捨
《浮生沐煙雨》是我很喜歡很喜歡,也在心中醞釀了很久的故事。
葉煙雨身負血海深仇,藏身青樓,想要冷心冷情,一心只爲復仇。可她本質上,卻還是個善良的女子,利用宣紹的感情會覺得愧疚,面對宣母的慈愛會覺得慚愧,得知兇手對宣父下手之後,會自己受不了心裡的負擔和壓力……
所以人要向前看,只揹負着仇恨,揹負着痛苦的人是不可能獲得幸福和快樂的。扔下心中的包袱,才能享受充滿陽光的生活。這就是我想要表達的內容。
宣紹,是我迄今寫過的小說中,最最喜歡的男主。他的霸道,他的冷硬,他的溫情,他守護……有時候寫着寫着,把我自己都給感動了(*^__^*)。
寫到最後,會有不捨,會有想念。
但我相信,以後的宣紹會更加成熟,他會是一個好相公,好父親。
以後宣家的生活也會很幸福。
到這裡,已經是我能給的最好的結局了~
謝謝你們一路陪我走來,沒有你們的支持和鼓勵,我很難想象這一路要怎麼堅持!愛你們~麼麼噠~最後的最後……
秦川:臨安於我來說,真不是個好地方,我在這裡失去了太多。可我卻不得不回來,因爲臨安有你。
宣紹:曾經的我只知忠君,即便手握重權也不喜玩弄權術。如今我卻要讓自己登臨那權利的頂峰,因爲唯有如此,才能護住我想守護的人。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