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憑青山偕孥每躕躇,郎工銜思斫偶何其若!
織錦向樹不與天媾合,女至飲露吸風洎逝邪?
前生一番纏累熬磨,俾疇昔之善化來葉之緣。
公良少主獨步闤中,挾纊覆帔,頭戴蕃帽,手撣飯籮。勒帛下縛一塊囚牛狀佩環,渠眉精緻,猶如活物。方踱過數十步,見街衢上往來者詵詵,礙道難行,片時便被軵進人叢。
於時,司徒少主心神黯黯然步履而過,傔從見狀,滿腮喜色,謂少主:“少主,咱也去湊個趣兒?”直見他垂頭啞然,卻步趨愈近。
那縷縷幽香飄進莞萱的鼻觀,尋香而來,覯見一個曾幾相逢的男子。
莞萱暗忖着,“他的相貌竟與宿世毫無二致,眼神依舊如白湯般溫暾清澄。他是否也能再續香火因緣呢?”
其時,渠們於嘈嚷的人海中覯晤,卻見公良少主與司徒少主相覷無言,眼中懷愁齎恨,背道而行。莞萱不得而知其因,只是緊隨公良少主。
驟然雲消新霽,顥穹如洗。風也飄颻,人也離散。那執簦女子瞥見一丈夫身系的佩環,似識舊人,促步跟去,一時與歐陽赫打了個照面,交臂而過。
莞萱尾隨而進一間商號,未着意牌額上的字。公良少主轉眼消失在店內。一老漢招喚了一聲正遊目左右的她,“娘子可中意了何物?”
細瞅店中,眼簾皆是綺縠布疋,“縐絺纖縞,盡是些俗物。”
莞萱信口之言未使那店家吃惱,他卻嗤嗤笑道:“娘子廣聞多見,慧眼不凡。且再瞅上兩眼這緞綾子,以爲如何?”
店家從板庋中撟下一疋緞子。莞萱屈指輕掠,稱歎道:“洵善。”
“織錦之人乃莊主假女,善彤管女紅。倘使娘子多日羈留於此,興會之時可枉駕姁霞閣,垂聽知嫿娘子撥絃謳歌,其樂章亦是此女所作。”
揚眉間,莞萱忽地回神。問道,“借問適值一公子往裡去,現安在?煩請他與我會一面。”
“娘子可往姁霞閣晤見,少主爲兩位娘子送食,纔則離去不久。”
“有勞。”
不逮她邁開跬步,店家啓告:“後院的角門可予娘子方便,相對一條僻陋的里巷,踰過殘垣便可見一道腰門,室之東隅通向戲房。”
爾時,公良少主徒往姁霞閣,於中道輳遇一介訪命,爲其掐訣算卦,言藏讖語,宅眷有短歷之患。公良少主不敢苟同,置若罔聞而已。
姁霞閣
踱入腰門,正北爲耳門,東隅爲戲房。莞萱佇立戲房外,門尚半開半闔,可屋內有窸窣之聲。倏忽,堂室內絃歌之音聞於外。以爲此女有異趣,隔門諦聽。
一張機,匹裁紡布百三緡,露田稼穡棼棼泯,織文鉅細,啼鵑濩落,嗟吁囀淫淫。
二張機,紡蕭眄苑整衾裯,紅桯氈舊披帷闥,工無嗤眩,彫彤扎彩,鸂鶒戲鴛鴦。
三張機,蝶魂錦帣繡迴香,羅紈綷縩流風韻,霜縠鴛杼,冰綃淚染,倭鬌步翩躚。
四張機,雲池浣浣綰青紗,浮游樾弇筱筱木,紅香輕袂,青縑錦被,團扇盞中留。
五張機,冧冧淡澉𣈶衣襆,緙絲靈繡衣巾笥,橫紗麻履,橐橐砧韻,緝績戶相聞。
六張機,繰紟作裼輟呱呱,菜葅粟糈思瞌銃,拈針紝線,嗡嗡紡縵,春月釆田蠶。
七張機,下塍養苧戽藩籬,把犁暍暑農桑蓺,蘆荻禾隴,波心雪浪,秸藁婉颺颺。
八張機,綢繆皎月半輪弦,束薪折柳如高市,今夕何也?綿綿夙寐,分袂使漣洏。
九張機,桑榆暮景睠思服,梃折花落顏愁悴,忉忉寤嘆,膠膠音嗣,談笑舊人哭。
這一曲絃歌猶如天鈞之樂,乘邅嫋嫋。俄而,但聞一陣大嘑喧笑後歸於平靜。其時,莞萱察覺到戲房中人的動靜,旋步遁逃去腰門外的垝垣後,旁窺二人的形跡。公良少主將來時披覆的肩帔系在那女子的身上,一手挈着飯籮。眺見那女子服麛裘纚笄,襻帶縛綦巾,方領矩步。
“誠然是一雙檀郎謝女。”
姁霞閣
閣中歌譔既絕,片晌後,復聞鼙婆之聲清越悠揚。一女兀坐歌臺,輕攏慢捻,低眉嘯歌。座下惟有一兒郎,韶顏稚齒,擐緅襈襜褕,束雷巾,佩組纓。緊掿一柄黃絹撒扇,鋈銑的紫檀扇骨,縛蝳蝐墜。一廂小酌湑酒,睇眄娥媌;一廂偃仰冥想,凝聽妙曲。
冰綃豔骨病孤寒,舍墟飛簌秋風懶。
良言佳夢嫌錦瑟,溫被羅帷枕新歡。
蹙娥粉奩香鬢改,弦月凝眉冷半餐。
宿生薄淚今負還,儂我姻盡空噓嘆。
那女樂挽束迴心髻,簪花垂翹,杏眼輕摓一抹罥煙眉,霧縠覆面,鉛紅未染。服曲裾深衣,襞積交掩,踞不露足,姱姿淑靜。
一曲暫歇,女子欲離席。兒郎雍容爾雅,謂:“娘子寬坐,某人聊有片言。”
女樂方回席復坐。
“恁般正聲雅音比配一闋自度曲,卻教人中心惙怛,憯惻難忍。世味暄涼,惟恐薄倖之徒浮漂貪色,奼女癡情未休,耽湎如此。某人耳聞娘子際遇,垂髮之年寄住勾欄,鬻歌爲生。”
女樂一般綠慘紅愁,抿泣諾己,煎懷作聲。“知嫿雖命數蹇劣,然則承恩於公良莊主,幸得顧遇,知嫿纔有可親之人一二。”
“這便是教某人與娘子結納交之緣。不才一時起了勝會,吾兩聯句賦詩,以文會友,如之何?”
“奴家雖無豆蔻詞工,然則素日誦弦,三餘讀書,試之何妨?”
“某人方始見寮外風掣雪颺,有了兩句,見示娘子。至日迢迢疏鵝毛,河畔長風動帆檣。”
“閒梅難賦飛花弱,癡教玉人消香妍。”知嫿滿面屈然,懭悢不嗛。
兒郎似與女樂情孚意合,身當其境一般。對答:“偏鑑閨樓短榻眠,來坐舊苑夢事非。”
知嫿愈生遐思,心惆自傷而答:“枕上冰輪溼寒蟾,不羈歲月兩鬢生。直迨晷景省暮鳴,持向古龕啖清齋。”
“娘子慧心巧思,只是失少了些須旼旼之情和豁蕩之韻。在下祁連函彧,願與娘子成言翌日於浣筠樓聚首,以結情款。恰纔來時,於質鋪偶得了一串珠琲,獻予娘子。”
“祁連君待奴家殷渥有情,必定赴會。”
廛市
那執簦女郎斂步於天衣布莊庭前,忿恨之意曝露眼眸,斂簦踱入。管家乍眼見她,貌似將她識作某人。女郎直往**,管家並未當攔,卻滿腹狐疑,擿頭駭怪。
庭中有數間朝南的後罩房,東隅開了道腰門,西隅有一口露井,側首蒔有一棵參天靈椿。
女郎摩挲那皴皵的樹皮,嗟訝道:“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爲春,八千歲爲秋。茲樹便是靈椿了。”
踱去一間後罩房外,壁聽屋內燕語。
聞聽一女子發聲,“素心已立定主意,旦日質明便遷居他處,洵不該被人訕罵是食親財黑。”
一兒郎迫遽相言,“你如何食親財黑?不過寄住舍下,家父已收你爲假女,何須介懷旁人胡謅。”
“心兒不知這世上孰何爲儂親眷,尋址奚適?”
於時,門外那女郎乘時排闥而入,踱去那女子跟前,緊捉其又。倏地聲淚俱下,慷慨陳詞:“好妹妹,姐姐究竟是尋着你了。”
眺那女郎的皮相,誠如自己毫無二致。兒郎亦瞲然駭異,二人口呿眸眙。
“豈非置信於我?吾兩少小丁憂,不嘗敬昏定晨省之禮。不恇數年前與妹妹離散,方今才得以聚首。素心幸會善士方不受流徙之苦,媤如尚無所怙恃,孰人矜愍?”女郎涕零如雨,矯飾成一般飽經憂患之人,眼懸懸與女子相對。
女子再無猜嫌,淌眼抹淚道:“椿萱,俱喪?女兄所述果非空言?”
女郎斷言:“信然。”
女子頓覺悽入肝脾,啞咽無聲。兒郎怡聲相言:“曩時於福德廟初會素心,她便對往事全無記憶。我待她如姊妹,此刻你兩尚無寓所,且儕居舍下,再作日後打算罷。”
直逮漏盡更闌,人皆將息,四下靜悄。女郎手掿玉荷,那步西隅樹下,將青壺蘆闢開,一縷邪氣奄忽迸飛,旋繞着靈椿,末了攢進樹蔸。
“狐王託身樗樹,噏晷景之英華,太陰之靈氣,遽可恢復精元。使女當汲取晦朔之日降生的處子精血爲狐王療養。”
市廛
霜雪欲緊,沆瀣華瀼。莞萱褰裳縱步,瞟見風火牆上溓着一張佈告,描摸着三四許個偷花賊的容貌及惡跡。不暇尋思,直奔西街里巷,果真有一棵棠梨樹,遠聞流芳吐馥,近看樹冠被皚雪掩蔽,花雪莫辨。莞萱尻坐樹下,裚一根枝柯,在雪地上揄着。
魚露毰毰欹陽晚,草歇霧斂漸危闌。
沽家凍酎一莎寒,鸞羞澍雪踥媻姍。
衢路上壚邸飄溢着酒香,歐陽赫湎於一甌酇白,吟味詩章。
酥雨似傾城,悠自遠何方?窮津隱竹罅,獨枚故謝花。
攬月瞰無崖,玉樓串酒家。壇中一弧井,臺下一屨沙。
原不則一人可憐見這雪而託物寓感。
冥淵之域
魔尊託着頭容,睇觀凡塵的一切景狀,倏爾,座上一股寒肅之氣着處漫散,勢焰勃然。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