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懷意策馬疾行一言不發。
宮殿正門外是一個普通的院落,院中多花木,門外公然寫着“花府”,出了院門小巷清幽人煙稀少。不得不說,衛浮煙的試探雖然頗有成效,但在繁花似錦裡遇見的一切都在她意料之外,不僅包括雙棲殿裡的花錯,還有站在駿馬旁邊目光深邃的周懷意。
只有一匹馬,當然,這一點也在她意料之外。
“走錯方向了。”衛浮煙皺眉提醒。周懷意今天恐怕不會輕易放過她,衛浮煙見他故意裝作沒聽見,也就不再開口。她在前,冬日的寒風像鈍刀一樣划着她的臉,衛浮煙現下連眼睛都睜不開,只能偏着頭儘量避開,沒多久就凍得牙齒打顫。
恍惚之間看見一個模糊的身影從巷口一閃而過,那身形看起來竟然熟悉的很。等到周懷意也策馬轉到那一條小巷,衛浮煙看見先前那個鵝黃色的身影進了一家極小但卻十分熱鬧的麪館,等到他們的馬路過麪館時,衛浮煙看到兩個高大的男子正在給黃衣女子行禮,而黃衣女子卻正背對着他們徑自上樓,轉眼的一瞬,側臉卻看得清晰。
青荷。沈青荷。
咬着嘴脣,食指輕叩,這是她的習慣,每當有什麼想不明白的事時就要這樣輕叩手邊的東西,然而這次她看着自己凍得通紅的手指,皺皺眉僵硬地把手縮回。青荷的確是不該出現在這裡的,但是衛浮煙一遍遍警告自己,不是都做過決定了嗎?焦伯和青荷對自己多好,又何必糾結他們執着隱藏的秘密,誰還能沒有秘密呢?
她徹底安靜下來,順從地跟着周懷意極速看過小巷清幽路過大街熙攘走過城門熱鬧來到郊外荒涼。冬天的太陽本就是擺設,如今日頭偏西,昏沉沉的天空只剩下隱約一輪橘黃,照得地上本就消殘的雪看起來更加死氣沉沉。周懷意一路將她帶進樹林深處,這裡厚厚的積雪還未融化,天地蒼茫,萬籟俱靜。
她順從地隨周懷意下馬,既然遲早逃不掉,不如儘早面對。
“既然敢跟本王來,希望你今日有合適的說辭,”周懷意轉身目光鎖緊她,“膽敢利用本王,以爲本王會再次輕饒了你?”
果然,就知道這計劃有效必然要周懷意夠聰明。
“王爺何出此言?”衛浮煙無所謂地問。
“何出此言?你明明白白聽見本王說要查你,你清清楚楚知道本王正在查你!”周懷意步步緊逼,“想要去探查繁花似錦卻怕自己有危險,所以故意讓焦侍衛給青松透露你們約見的時間和地點。算準了本王會派人盯着,算準了本王的人進不去繁花似錦所以只能回來請命,算準了本王於情於理不可能讓堂堂王妃在繁花似錦出事!竟敢算計本王做你的後路!”
周懷意跟她已經是面對面的距離,衛浮煙半步都沒後退,只是不動聲色地說:“即便如此,王爺自己派人盯着我,難道也是我的錯?之後的每一步王爺都可以放任不管,王爺自己想查個清楚,那就讓王爺查好了,免得王爺說我和繁花似錦也有勾結,到時候更是百口莫辯。”
“衛浮煙!”周懷意一把抓住她衣襟冷笑着說,“你能記得本王說要查你,自然也該記得本王說過的另一句話:本王最討厭被人利用!真惹怒了本王,就算你是真正的端陽公主,本王也可以不在乎!”
聽到這些話實在不算驚訝,衛浮煙平靜地笑說:“王爺毋須太過憤怒,王爺心下存疑決定查證合情合理,從前的事你愛查就隨便查,但是希望你不要打擾我現在的生活。綺雲已經是我挽夕居的人了,下樓買糕點這種小事就不勞王爺的人費心盤查!”
周懷意冷笑着審視她良久纔開口說:“心思機敏,牙尖嘴利,果然和從前大不相同!”
“我知道王爺在想什麼,”衛浮煙小心推開周懷意後退半步說,“王爺在想,爲什麼剛剛開始懷疑我不是公主,我就立刻變得像公主了,是嗎?”
“你以爲會耍幾個不入流的小伎倆就像個公主了嗎?”周懷意麪露不屑。
衛浮煙忍不住笑了:“黎國的公主是怎樣的我不清楚,不過我母后曾教導,我們辰國地處東南,雖然國富糧豐,但是並非兵強馬壯。若國泰民安公主自可享受恩寵,但兵荒馬亂之時公主也應該和國家萬千臣民一樣攻可上陣殺敵退可守衛疆土。我是爲了我的國家和我母后皇兄才嫁過來和親,我嫁的是黎國懷王爺這個身份,要的是黎國懷王妃這個頭銜,所以根本無所謂你是誰你如何想又如何對待我。你懷疑也好,查證也好,後悔也好,憤怒也好,你愛怎樣都隨便。但是不妨直說,我之所以不再委曲求全,是因爲王爺先行挑釁,而我卻打算無所不用其極地讓自己活着!”
周懷意更是嗤笑:“倘若真是如此,倒是的確有幾分像個真正的公主了!不過王妃不覺得這種大話誰都可以說嗎?想要無所不用其極地活着也要問問本王!你以爲本王真的在乎一個區區辰國公主?真要你死,你連求饒的機會都沒有!”
“你不會的,”衛浮煙笑這個人看不穿她的變化,她更加鎮定地回答,“你不會。王爺你當初娶我是認命也好忍耐也好現在都是大局已定!整個燕京城皆知我嫁過來三年規矩行事恪守婦道,你現下找個莫須有的罪名將我殺了實在不算聰明。你的確一隻手就可以掐死我,但你棋錯一着就是否定了自己當初的犧牲。王爺你是聰明人,不會做這種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的糊塗事!”
周懷意審視了她許久才笑:“果然這個樣子才配得上本王王妃的頭銜!你三年籌謀果然沒有白費,本王現在不僅沒有任何理由輕易殺你,在大家眼裡你還是一個受盡委屈的可憐人,但是你別忘了,一旦本王查到你的確不是公主,或者三花堂陰謀的確與你相關,你就沒有任何囂張的籌碼!”
衛浮煙實在不知此人究竟爲何要糾纏於自己身份一事,她想了一會兒纔開口:“的確,只要我不是真正的公主,你不僅可以殺我解氣,更有理由爲難我辰國,說不定還能一舉聲震朝野藉此奪得太子寶座。我不得不承認,初次見面時不僅是你小瞧了我,我也沒如何高看你,一夕之間想到這樣一箭三雕的辦法的確不是一般的聰明!但是你想過沒有,不管我是不是真正的公主,難道我的皇兄是傻子,會故意露出破綻給你發難的藉口嗎?不過多謝王爺,你真是十分坦白,這是我看到的你唯一的優點。如果王爺今日不打算殺我的話,還請王爺好好找夠了證據再來,妾身恭候王爺!”
衛浮煙規規矩矩行了個禮,嘲弄之意明顯。
周懷意卻絲毫不顯怒氣了,他的樣子近乎當初贈她彎刀和雪原嬉鬧的那個周懷意了,他笑得近乎優雅,再開口連聲音都輕柔:“本王……小瞧了你?多謝王妃提醒!也多謝王妃看出了本王唯一的優點!本王今日的確不打算殺你,日後也的確會繼續找證據,但是今日事今日畢,死不了,也可以提前享受死亡的恐懼!”
說完周懷意翻身躍上馬,衛浮煙立刻以爲他要將她扔在這樹林裡了,即使她認得來時的路自行摸索回去,如今已經是黃昏只怕夜幕降臨也能將她凍個半死,而倘若她不認得來時的路……
哪知周懷意默默看了她最後一眼,突然回頭仰天一聲長嘯,聲音恍若狼嚎。衛浮煙乍然想起花錯的話,他像猛獸一般……
而遠處,果然有了動靜。
周懷意背對着她靜靜地說:“人生不是王妃你想得那麼簡單,既然說要無所不用其極地活着,至少要拿出勇氣跟決心。”
衛浮煙站在原地毛骨悚然地看着周圍,周懷意卻安然地繼續說:“若不是他,本王早已客死異鄉,你也早就殉葬身亡。本王終於弄懂一個陌生人爲何要冒險深入狼羣帶本王出來,把所有的詩書禮儀和陰謀手段都教給本王,比任何人都希望本王強大,卻偏偏要一步步逼着本王失去很多,原來都是讓本王爲了能有朝一日娶你。本王不知你們究竟有何淵源,但是因爲王妃你,本王錯過了太多一生都無法彌補的東西。你說的對,大局已定,當初的確是本王自己忍了,但是本王現在也告訴你,本王不僅不要你這個王妃,也痛恨因爲你開始的一切改變!不過你也毋須害怕,本王不信命,自己的命掌握在自己的手裡,接下來,就請王妃你盡全力掌握自己的命運,無所不用其極地活着吧!”
這是衛浮煙見過的周懷意最安靜祥和的時候,他聲音沉穩,身姿挺拔,但衛浮煙的恐懼早已泄露無意。
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