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度府中,蔣福一臉陰沉地穿過廡廊,被賊人所傷的左臂纏繞傷布,用皮兜掛在胸前,上好的傷藥散發出刺鼻氣味,讓蔣福瘙癢了一整晚,又不敢觸碰傷口。
來到偏廳,就見一名鬚髮斑白的老人坐在榻上自斟自酌,醉眼朦朧,還時不時發出哀嘆之聲。
“楊公。”蔣福上前輕聲呼喚,眼前老人正是朔方節度使楊太初。
楊太初出身弘農楊氏,襲封縣公,在傾覆女主曌皇的宮變中也有出力,乃是頗受陛下信賴的朝中勳貴。其人不以武功聞名,在治理邊鎮一事上,主張懷柔安撫,算是一位衆所公認的忠厚長者。
“是蔣福啊。”楊太初勉力提振精神,問道:“你的傷勢如何了?”
“託楊公的福,並未傷及骨頭,不用多久便能痊癒。”蔣福低頭答話:“昨日未能拿下兩名兇徒,是小人無能,讓楊公失望了。”
楊太初與劉夫人私交甚密,往常多是劉夫人主動攜酒食前來節度府過夜,蔣福身爲楊氏家奴,自然是清楚其中內情的。有時候楊太初也會微服出行,前往劉宅與劉夫人私會,蔣福便作爲隨行護衛。
由於劉夫人新年之後接連多日沒有登門,楊太初擔心她偶染風寒,於是打算親自前往劉宅探視。敲門片刻毫無迴應,這才讓蔣福翻牆入內查看。
不料突生劇變,劉夫人滿門被害,楊太初大爲震驚,一度抱着劉夫人的屍體放聲痛哭,甚爲失態。等節度府一衆屬官聞訊趕到,楊太初大怒下令,要求務必捉拿兇手。
節度使大人跟一位寡婦有私情往來,這種事充其量是茶餘飯後的談資,可滅門兇案就不容小視了。
儘管朔方諸州也偶有盜賊強人出沒,但靈武城畢竟是節鎮治所,守備嚴密,在此地行兇犯事,必定招來官府大力搜查追捕。
楊太初醉臥榻上,感嘆道:“我並非失望,而是傷心。”
蔣福見此情形,只能勸慰道:“劉夫人若能知主公深情不忘,即便到了九泉之下也能含笑。”
“唉……給劉氏超度的法事準備得如何了?”楊太初又問。
“玄武觀的龐觀主近幾日不在城中,聽說是去往白鹽池了。”蔣福回答:“我另外尋了大佛寺的主持,爲劉夫人誦經。”
“白鹽池?”楊太初撐了撐身子,有些乏力,蔣福上前將他扶起:“又是鹽池妖祟那事?當初我就說過,都是一些商人爲了囤積居奇、擡高鹽價,胡亂鼓吹的妖妄之言罷了。”
蔣福沒有反駁,他只是楊氏家奴,有無妖怪作祟,輪不到他多言。
“你去催一催那個魏巡官。”楊太初揉着額角:“這些傢伙都是一羣懶驢,不抽鞭子是不肯挪動的。”
“楊公,等找到兇手……小人希望參與圍捕。”蔣福鼓起勇氣道。
“可以。”楊太初爽快答應,隨即露出一絲猙獰目光:“記住,務必活捉此獠,一定要在他身上用遍所有酷刑,以泄我心頭之恨!”
……
換了一身皁衣的魏應來到巡官衙門前院,就見自家族叔正在訓斥下屬:
“我早就說了,這幾日靈武城只能進不能出,誰要是敢闖關,直接放箭射殺!你們這三個傢伙居然爲了幾貫大錢,就將一隊商人放出城去,萬一他們是犯案兇手,你們全都成了共犯,十個腦袋也不夠砍的!”
三名下屬被罵得擡不起頭,巡官族叔還要開口,擡眼便見手臂受傷的蔣福騎馬而至。
“蔣大郎前來,莫非是楊公有什麼吩咐?”魏巡官趕緊上前叉手示好,就算自己有官身,可見到節度使的貼身侍衛,還是要恭敬以待。
蔣福冷哼一聲:“你們連兇手是何等形容都沒弄清楚,就算派人封城巡街,只怕是白費功夫!”
魏巡官無奈賠笑:“其實昨日也有行人見過兇手形跡,奈何多是匆匆一眼,無從描述形貌特徵,這通緝佈告也不知如何下手。”
“那兇徒能夠悄無聲息殺害劉氏滿門,可見武藝超羣,尋常行人哪裡能看清兇手面目?”蔣福翻身下馬:“我昨日曾與那人短暫交手,雖然他極力遮掩面目,但只要再次相見,我必定能夠分辨認出,這就是楊公派我前來的原因!”
魏巡官臉色發苦,節度使屬官甚衆,各有專事職司,境內追兇緝盜這種事,一向是巡官衙門負責,楊節帥派家奴前來督促,難免略顯“以其昏昏、使人昭昭”了。
可魏巡官又能說什麼呢?他只好連連拱手:“那就有勞蔣大郎相助了。”
“少廢話。”蔣福頤指氣使起來:“兇手雖然遮掩面目,但身形難改。其中一人身長近八尺,肩寬背厚,腰佩環首橫刀,腕上帶着鐵臂甲,這點體貌特徵,足夠辨認了!”
大夏所用度量衡中,尺分大小,身長用小尺計量。男子身長七尺便算體貌豐偉,八尺那更是魁梧顯眼,站在人羣中一眼便能看出來。五官鬚髮尚且可以稍作修整易容,唯獨身形一項難改,兇手總不可能把自己腿腳截短吧?
魏巡官聞言大喜,當即說:“我立刻召集衆人,按照體貌特徵書寫佈告,搜捕兇手!”
“找到之後呢?”蔣福朝旁掃了一眼,那幾個皁衣衙役盡是無精打采的模樣:“就憑這等貨色,想要拿住滅門兇徒?”
朔方節度使初設之時,主要負責帶兵禦敵,不涉州縣民事。但隨着朝廷供給糧餉日見不濟,便陸續准許兼領支度、營田和主治所在的州刺史。
原本地方上的州縣衙署,要麼受節度使節制,要麼乾脆改爲巡官、推官等職。因此巡官衙門中的差役,並非是軍鎮強兵,難免受蔣福輕視。
魏巡官趕緊解釋:“昨日楊公已經給下屬調派三百名軍士,負責封城巡街。若得知兇手所在,隨時能前往圍剿。”
“那賊人武功高深,我在他手上也吃虧了。”蔣福示意受傷包紮的手臂:“你讓軍士備足弓弩,見到賊人,首先放箭壓制。若是賊人逃竄,還要有精騎追截。”
“蔣大郎放心,這一切都準備妥善了。”魏巡官好歹在巡官位置上幹了多年,雖說久久未得升遷,但是對付這種高來高去的強盜豪俠,早已得心應手,用不着一個節度使身邊的家奴來教。
“還有一事。”蔣福言道:“楊公說了,要活捉此賊。”
“活、活捉?”魏巡官一時愣住,口不擇言地質疑道:“楊公爲何會有這種命令?”
蔣福微微皺眉:“這種事豈是你該問的?還不趕緊調集人手,佈告兇手形貌?”
“遵命。”魏巡官無計可施,只得乖乖應承,肚子裡暗罵這蔣大郎仗勢欺人,居然把自己當做家奴使喚。
“叔叔。”
一旁魏應聽完二人對話,不由得心潮翻涌,他見蔣福走遠,趕緊來到族叔面前,低聲道:“不如侄兒這就去城南把人手召回?”
“你剛纔聽到兇手的體貌特徵了吧?”巡官族叔問了一句,見魏應微微點頭,於是取出一面令牌交給他:“那就不用另外叫人回來了,你到城南替我傳話就好。那一帶正好有不少商隊旅人停駐,保不齊兇手就藏身其中。”
“那侄兒……這就動身。”魏應叉手一禮,隨即風一般跑出巡官衙門。
……
“好無聊啊。”
程三五躺在榻上扭來扭去,一整天藏身客棧房間內,不準外出,就連三餐酒食都是讓客棧小廝送來,乏味程度堪比坐牢。
同在房間內的還有張藩,就見他對着幾份卷宗文書,頭也不擡地說道:“誰叫你我二人在劉宅被撞破形跡?就算當時勉強遮住臉面,可是難保不會被認出來。放心吧,胡乙和二十三都是刺探消息的好手,他們知道該怎麼做。”
程三五坐起身來,看到張藩滿臉認真的模樣:“你成天對着這幾份卷宗,看出什麼來了?”
“劉夫人雖然留心鹽池妖祟,但她查探的重點,更多落在節度使楊太初與突勒回鶻各部往來。”張藩手指輕敲筆桿:“幾乎每個月都有部落南下,多則數十落,少則七八落,節度府都會負責派人安頓。”
“這……有啥不對麼?”程三五不解。
“前來投奔的部落,生計未必多好,隨行牲畜甚少,也不懂得男耕女織。”張藩拿起一份卷宗,照着念起來:“九月丙戌,浚稽州渾卜焦部七十八落南下,擇善騎射者六十人入橫塞軍,女二十人沒爲官奴婢。”
程三五有些訝異:“內侍省密探要查得這麼細嗎?”
“不一定。”張藩聽到這話,似乎獲得什麼提醒,喃喃道:“對啊,這麼具體的安排,劉夫人竟然也能事無鉅細地記錄下來,這消息也過於靈通了。”
“說不定內侍省在節度府裡安插了人手?”程三五問道。
“希望如此吧,這樣或許還能躲過滅門之事,也方便我們洗清嫌疑。”張藩放下筆,沉思道:“若是如此,我們跟楊節度使表明身份,反倒能省卻不少麻煩。畢竟劉夫人身死,也是我們內侍省的折損。”
“你要去麼?”程三五眯眼問。
“眼下尚不清楚到底是何人殺害劉夫人。”張藩打量着桌面上的卷宗文書:“劉夫人幾乎摸清朔方節度使的一舉一動,我害怕正是因爲她探聽得過分深入,招致禍患。”
程三五有些訝異:“不會吧?節度使敢殺內侍省的密探?”
“既然是密探,一旦身份暴露,便無法探聽機密。”張藩解釋:“過去並非沒有密探遭到殺害,尤其是涉及一些大案,內侍省在明面上不可能承認密探身份的。”
“聽你這麼說,朔方節度使反倒嫌疑最大?”程三五搖頭晃腦道:“那之前闖入劉宅的傢伙又是什麼來路?”
張藩則說:“我還想問你,是否看出此人的武學來歷。”
“沒看出來。”程三五剛說完話,就聽見有人敲門,聲響急切。
張藩前去開門,就見一身皁衣的魏應,滿臉着急,額頭冒出細汗,喘息不止,想來是一路狂奔來到。
程三五見他這副模樣,起身笑道:“喲,魏家兄弟這是在衙門找到正經門路了?日後我們做生意,興許還要你幫忙照顧呢!”
魏應直勾勾地盯着程三五,緩緩打量那魁梧身姿,見到他手腕上的精鐵臂甲,心中生出巨大惶恐,不由得後退半步。
“不知魏家兄弟有何貴幹?”張藩暗暗蓄勢運勁,他見魏應如此神色,心中已猜到幾分,暗道不妙。
“我、我……”魏應不敢相信,解救自己夫婦二人的恩公,居然是屠滅他人滿門的兇惡之徒。可是想到此前爲了擺脫鄧家追兵,也是這程三五提出將追兵殺光,手段可謂狠辣至極。
程三五乾脆伸手將魏應帶入屋中,張藩順勢關上門扇,這個舉動讓魏應更加不安。
“莫非是官府叫你來捉拿我們的?”程三五開門見山道。
魏應身子一抖,按捺心中恐懼,低聲詢問:“城西劉宅的滅門慘案,莫非真是恩公所爲?”
“不是我們乾的。”張藩搶先回答:“我們也是劉氏的舊識,碰巧發現她滿門被殺,還來不及詳查,就忽然遭遇攻擊,不得已只能逃離。”
魏應有些恍惚地點頭:“這麼說來,只是一場誤會而已?那就好、那就好……”
“好什麼好?”程三五笑了一聲:“想必是官府已經掌握線索,而魏家兄弟你擔心我是兇手,特地前來求證,對不對?”
魏應見程三五目露兇光,心頭猛跳,但還是強撐着一絲膽魄,擡眼對視,誠懇言道:“我相信恩公清白,但僅憑小人一張嘴,恐怕無法替恩公辯解。如今楊節帥給我那位巡官族叔下了死命令,要求十日之內捉拿兇手。就算恩公無辜,可一旦被拿住,只怕是要屈打成招……還請恩公儘快離開靈武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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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看來你還挺講義氣的,沒有趁機出賣我們。”程三五擡手連拍魏應肩膀,豪爽言道:“好好好,也不枉我之前跟那幫鄧家追兵廝殺,單憑你來通風報信這事,就當是報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