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三五坐在一塊碎巖上,拔出百鍊神刀橫置在膝蓋,用一塊絨布裹覆刀身徐徐擦拭。
儘管百鍊神刀歷經惡戰仍是滴血不沾,但是在長安那段日子裡,在阿芙教導下,程三五還是學會如何養護刀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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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你天賦異稟,什麼武學招式看一眼就能學會,但是有些積累功夫還是不能落下。”一次繾綣過後,阿芙拿起擱在牀邊的百鍊神刀,在昏黃燈光下拔出觀視:“上乘刀法,除了內功心法、外功招式,刀具養護也是重中之重。”
“不就是一把刀麼?用壞了換一把就是。”程三五一手撐頭,看着阿芙那光潔玉背,以及誘人的梨形腰臀,心不在焉。
“如果你一直抱持這種想法,刀法一途註定難窺高深境界。”阿芙玉指拂過刀刃,程三五從後面將她一把抱住,將臉面埋進她的耳後濃髮之中,摩挲深嗅。
出乎意料的是,阿芙並未隨手將程三五推開,而是滿臉認真地端詳百鍊神刀,似乎在尋覓什麼東西。
“你在找什麼?”程三五見阿芙毫無迴應,好奇問道。
“刀意。”阿芙目光凝注:“刀劍兵刃不是尋常外物,武者倚之交鋒對敵,就如同身體四肢的延伸。伱過往持刀與人交手時,是否能從交鋒剎那,感受到敵人的殺意?甚至預判往後招式變化?”
程三五略加思索,隨後點頭:“確實有些感覺,但說不明白。”
“習武之人所鍛鍊的,不止是筋骨氣息,也包括心神意念,只是大部分武學典籍不曾提及罷了。”阿芙娓娓道來:“世上絕大多數人並不知曉,除了尋常思慮,平日裡行走坐臥,乃至於最不起眼的呼吸心跳,其實皆由心神意念司掌,只不過這部分意念好似潛於深潭水下,常人無從把握。
“對於這等深藏意念,修行中人或曰元神、或曰八識,通常是以存神觀想、入靜禪定等法門,顯露這等深藏意念,從而徹底掌控自我身心,乃至於獲得前所未有的轉變。
“武學則不同,並非由靜定下手,而是反過來將內外功夫練進心神意念。通過不斷磨練,將技擊招式、行氣運勁,完全化爲身體的本能,對敵之時無需思考,自然能夠隨心施展,甚至做到發在意先。”
“我好像聽長青說過類似的話。”程三五說這話時,兩手也不安分起來。
“道門追求形神俱妙、與道合真,自是精通身心修煉的學問,但是與武學仍有差別……嗯,別鬧。”阿芙輕哼一聲,肩頭晃動,甩開程三五。
眼看佳人離開懷抱,程三五無奈重新躺下:“你說這些,跟養護刀劍好像扯不上關係。”
“怎麼就沒有關係了?”阿芙披上一件輕盈薄紗單衣,斜執橫刀,香豔明媚又兼凌厲鋒銳,可謂美麗與危險並存:“養護刀劍,就是要把心神意念寄託在上。久而久之,刀劍本身也會生出靈性,若遇兇險,鳴響示警,讓人能夠及早應對。”
“真有那麼神奇?”程三五不太相信。
“玄之又玄的就不談了。”阿芙繼續說:“比如那些武林上第一流的劍客,他們尚未出手,劍意便會先行鎖定敵人,預判對方招路,甚至劍未出鞘便已盡破敵招。真到了出手瞬間,一劍就能殺敗敵人。
“而且能夠養就刀劍極意,對於未來運使罡氣也是大爲有利的。劍氣刀芒能觸及多遠,其實也看意念能夠透出多遠。刀劍極意越凝鍊,刀劍氣芒越鋒利。你也不希望哪天對上有護身罡氣的強敵,幾十刀也砍不動對方吧?”
聽完這番教導,程三五於是跟着阿芙學習如何養護刀具,在擦拭上油的過程中,吐納綿和細長,專心感受刀身傳來每一絲觸感,將其視爲自己身體的一部分,漸漸與之融爲一體。
待得擦拭完畢,百鍊神刀隱隱煥發一輪赤芒,彷彿炎流纏繞其上,久久不熄。
直至此刻,程三五才真切感受到百鍊神刀成爲自己手臂的延伸,就算閉上眼睛,他也能借由刀鋒感應到外界。
風向變化、寒熱燥溼、地面震顫……平日裡依靠五官知覺才能獲悉的外緣,此時以另一種形式呈現在腦海中,天地萬物彷彿變了一個模樣。
“看來母夜叉爲了栽培你,花了不少心血啊。”
饕餮的聲音無端響起,程三五睜眼斜瞥,與自己毫無差別的身影靠在旁邊一塊巨巖邊上,笑容微妙:“可是如今你搞的這一套,就不怕給她招惹麻煩?”
程三五默默收刀入鞘,沒有迴應,將手邊雜物塞入革囊,掛到一旁棗紅大馬背上。
“哦,你是怕它通風報信,所以不敢說話?”饕餮看着棗紅大馬,還特地繞了一圈:“放心,它看不見。而且你要跟我說話,也用不着開口。”
此時棗紅大馬打了個噴鼻,晃動腦袋示意南方,程三五擡眼望去,西斜陽光下,隱約可見遠方煙塵翻滾、旌旗搖晃。
“朔方軍已經逼近此處了。”程三五輕撫馬脖:“如果那位昭陽君心生貪念,想要佔有這裡的丹玉礦,必然是單獨前來。”
棗紅大馬刨蹄動作有些急切,程三五安慰道:“你擔心我失算誤判?要真是錯了,那就溜唄,沒什麼好丟人的。”
饕餮在旁插嘴:“我還以爲你打算將朔方軍三千兵馬一口氣殺光呢?好歹開開葷啊,我都餓多少年了。”
“昭陽君如果是單獨前來,那我就在此地殺了他。”程三五對棗紅大馬道:“萬一我對付不了,你再出來幫忙。”
棗紅大馬不理不睬,低頭銜起幾枚丹玉,像是吃豆子般,嚼也不嚼地吞下。
“嚯,生吃啊?”饕餮語氣一驚一乍:“它就不怕鬧肚子嗎?”
程三五看着棗紅大馬啃食丹玉,若有所思,隨後輕拍馬背:“好了,你先躲到別處。”
棗紅大馬有些不大情願地離開,程三五緩緩來到土坡高處,能夠更清楚地看見遠方朔方軍兵馬。
而在程三五面前坡下,則是上千名饕餮眷屬,它們手持殘破兵器,若是隨便掃眼望去,還以爲是一大幫衣不蔽體、持械自保的流民亂兵。
這些饕餮眷屬顯然也察覺到朔方軍的到來,正相繼仰頭嘶吼,在程三五聽來,就是渴望戰鬥、渴望食肉飲血的呼聲,一個個迫不及待,要大逞兇威。
就連個頭還不及程三五腰間的幼崽,也是尖叫連連,手裡拿着一塊帶有棱角的石頭,似乎要憑此砸開獵物的頭顱,吮吸溫熱的腦漿。
目睹此種狀況的程三五,不知爲何,臉上忽然浮現一絲悲傷,眼前上千頭饕餮眷屬彷彿恢復原樣,變回一個個尋常凡人。
“裝什麼呢?”饕餮來到程三五身旁,毫不客氣地戳穿道:“你爲了一己之私,分明要將這羣眷屬推向絕路,哪怕它們已經完全效忠於你。”
“它們從一開始就不該存在。”
程三五說完這話,雙眸黑翳籠罩,周身氣息驟變,喧鬧嘶吼的饕餮眷屬們立刻安靜下來,回頭望向它們的主宰。
沒有多說一個字,程三五擡手指向遠方漸漸逼近的朔方軍。眷屬們得到命令,頓時爆發出狂熱咆哮,一個個奮勇爭先,邁動粗健蹄足,朝着朔方軍奔馳縱躍而去,帶起滾滾煙塵。
待得眷屬們遠去,程三五緩緩坐下,任由陽光照在身上,卻感受不到絲毫溫暖。
……
一陣浩大咆哮自丘陵另一側傳來,昭陽君勒馬停步,面露疑色,示意下屬道:“去看看。”
下屬飛馬前往,片刻後迅速回轉:“那些妖魔成羣結隊朝南邊去了!”
“哦?”昭陽君聞言面露喜色:“看來張藩那幾人還算有些用處,果然把妖魔引開了。”
此時另一邊又有下屬趕來,叉手稟告:“找到了!丹玉礦坑就在前方谷地!”
“帶路!”昭陽君心頭狂喜,迫不及待趕往目的地,那是一處足有三四十丈寬的谷地,地面土石呈蛛網狀擴散分佈,想來這裡就是先前沖霄光華的發端之處。
谷地之中遍佈碎石砂礫,寸草不生,砂石間隱約可見屍骸殘肢,應該就是遭受波及而死的妖魔。
昭陽君掃視周圍,說道:“程三五興許也死在此處了,找找有無屍首留下。”
吩咐完這事後,昭陽君下馬來到谷地中央,此處遍地丹玉,在夕陽餘暉照耀下,呈現出近乎鮮血般的色澤。
昭陽君俯身檢視,這些丹玉大的堪比人頭,小的近似砂礫。伸手觸摸把玩,就算未經打磨,也能感受到一股與自身氣機相適應的微妙韻律,若合符節,毫無扞格。
就算不通法術,僅憑這種獨特感應,昭陽君也能確定這些紅潤玉石就是成色上佳的丹玉,他甚至萌生出丹玉能夠爲自己調和功體氣脈的念頭來。
昭陽君修煉的《坎淵九壘》,乃是一部內外兼修的高深武學。秘笈原典曾一度引起多方武林人士爭奪,最終僥倖落入昭陽君手中。
據說前朝末帝巡幸江都之時,曾將大批奇珍寶物與武典神兵一併帶上,《坎淵九壘》便在其中。後來末帝死於亂兵,這些奇珍寶物、神兵武典便流散開來,伴隨朝代鼎革間的亂世,引起好一片腥風血雨。
可惜昭陽君所得武功秘笈,因爲各方人馬爭奪而有所損毀,部分篇章字句殘缺不全,昭陽君自己早年又是獨自摸索修煉,幾遭氣脈錯亂,留下病根,導致身形肥碩,而且經年虛汗不止。
後來昭陽君將《坎淵九壘》交給隱龍司高人梳理,希望能找到辦法治癒病根。可那幫老傢伙居然說他的病根早已成爲自己功體的一部分,想要完全治癒,只能廢去原先功體,重新修煉,輔以靈丹妙藥補塑經脈。
當初聽到這個辦法,昭陽君第一反應是隱龍司想要謀害自己。一旦自廢功體,不僅是前程盡喪,也將任由他人宰割。昭陽君進入內侍省之前,在武林道上招惹的仇家可不止一個兩個,他怎能容忍自己變成手無縛雞之力的凡夫俗子?!
而今看到這遍地丹玉,昭陽君不由得猜想,此物有載物承法、勾連諸象之功,那是否有可能修補自己功體上的缺陷?
就算不行,日後利用這處丹玉礦牟利,或許也能延請道門高人開爐煉丹,助自己克服功體不足。
想到這裡,昭陽君心頭便充滿期待,躍躍欲試。眼下唯一問題就是如何將此事報知長安方面,畢竟這麼大一處丹玉礦,自己可沒法獨佔。
馮公公那邊肯定要用心打點,自己務必要爭取到管理礦場的權力,保不齊也要給閼逢君一些分潤,好讓這位十太歲首席站到自己一邊。只是這位十太歲首席不愛財不好色,自己一直看不透此人……
這時不遠處有石礫滾下,昭陽君忽有所感,擡頭望去,就見程三五背光而立,投下大片陰影,他衣衫襤褸、手按刀柄,宛如血戰歸來的修羅。
“程三五?!”昭陽君驚叫一聲,同時引來後方一衆下屬。
“是你老子我。”程三五嘴上油腔滑調,目光掃過昭陽君及其下屬,將他們各自能耐看在眼裡。
毫無疑問,在場便要數昭陽君武功最高,其餘下屬也就是與張藩三人相差無幾。而且不知爲何,程三五感覺對方氣息有一股怪異的粘稠滑膩,跟自己炎風功勁似有天然衝突。
“你還沒死?”昭陽君撇下手中丹玉,望向程三五的眼神滿是嫉恨之意,尤其是看到對方那魁梧英偉的身姿,再想到自己因爲《坎淵九壘》而變得肥碩滾圓、油汗難止,不爲女子所喜,心中怒恨更甚。
程三五察覺到對方那再明顯不過的殺意,於是問道:“你就是拱辰衛的昭陽君?”
“看來你知道我?很好。”昭陽君不再收斂,向前邁出一步,本已被肥碩身材撐起的衣袍鼓盪更甚,罡氣透體外發,面露猙獰笑容,下達判死之令:
“逆犯程三五,勾結妖道龐延津,殺害內侍省密探,公然違抗官府緝捕,合該——殺無赦!”
“氣勢不小,正好讓我試試刀。”程三五拔刀出鞘,同樣前踏一步,當即周身炎風怒卷、流火纏刃!
“罡氣?你竟然有罡氣之功?!”昭陽君陡然變色。
“哦?原來你不知道?”程三五放聲大笑,炎流呼嘯:“既然如此,我就不客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