闕樓小窗砰地一聲合上,彷彿此地主人極不願意現身露面。但聞夫子仍是恬不知恥般主動入內,藏在周圍陰暗角落的連弩機關也沒有觸發。
這湖邊館舍佔地甚廣,卻是空無一人,除了偶爾有四輪小車往返經過,便只有機括動靜和水流聲響。
放眼所見,地上青灰石磚,建築盡是白牆黑瓦,屋舍殿堂上也沒有匾額門楣,說不上風格素淨,而是堪稱單調無趣,也不見盆栽花木,不像是人住的地方。
聞夫子一路走過,左瞧瞧、右看看,總是一副好奇模樣。反倒是洪崖面露謹慎,他能感應到館舍地底、牆壁內中藏有各種機關,只是絕大部分尚未啓用。
一旦這些機關盡數運轉起來,整座館舍恐怕就能變成一尊生龍活虎的巨型偃偶,發揮出難以想象的絕大威能,即便武學超凡之輩也難以與之抗衡。
在世人眼中,洪崖先生已經與仙家無異,但是在他眼中,這片暗藏無數複雜機巧的樓閣館舍,更爲玄妙不凡。
兩人來到一處寬敞庭院,左右不見人影,一輛四輪小車託着茶碗來到,在兩人面前停住,如同几案一般。
“喝吧,沒有毒。”這四輪小車前方頂着一個木雕虎頭,表面還刷了一層彩漆,活靈活現,內中發出沉悶聲響。
聞夫子低頭看去,就見白瓷茶碗內中盛着淡褐透亮的茶湯,他沒有猜疑,捧起茶碗仰頭邊喝,然後微微砸吧嘴,搖頭晃腦起來:
“奇怪,這茶不像是煎煮而成,但又微微帶了些炙烤香氣,回甘悠長,着實獨特。”
洪崖先生也拿起茶碗輕抿一口,很快便有了判斷:“並非炙烤,而是烘炒。”
聞夫子不解:“一大塊茶餅怎麼個烘炒法?”
“不是。”洪崖先生解釋說:“這新採的茶葉並非蒸煮搗爛,而是直接在鍋中以文火烘炒,陳置一段日子,煮茶時再將其泡發。”
“這可是個新法子。”聞夫子大爲好奇,望向虎頭小車:“姜偃,你不像是精通茶道的,居然也懂這些?”
“我怎麼就不能精通茶道了?難道就非要我只懂機關術?”姜偃反駁道。
聞夫子放下茶碗:“好了,之前說好要親自見面的。我都已經來到仙源洞天,你卻還是拿偃偶來應付,這可不行。”
“有什麼好見的?”姜偃語氣不耐:“往常我不也如此嗎?”
“事關緊要,不親自見一面,有些話說不開。”聞夫子環顧左右:“我看你打造這座驪玉府也不容易,要是有什麼磕磕碰碰的,那損失可就大了。”
虎頭小車立刻傳來急怒之聲:“我不現身,伱就要毀了此地不成?”
“我還不至於這麼做。”聞夫子笑道:“你這裡的機關佈置,我不敢說完全透徹,可這些年下來也摸清不少,大致能猜到你現在身處何方。你如果不現身,我只好硬闖過去了,一路上要毀壞多少東西,你自己掂量着辦。”
“胡鬧、胡鬧!”姜偃連聲言道:“這驪玉府豈止是我一人造就?這是歷代先賢的心血,怎能容你隨意破壞?!”
“那你趕緊現身不就好了?”聞夫子叉着腰問,一副死皮賴臉,讓人怒意難遏。
虎頭小車傳出一陣罵罵咧咧,隨後腳下地面發出細微震顫,面前一座半敞廳堂向後平移退去,露出一條通往地底的斜坡,兩側牆根鑲嵌着石燈,照亮道路。
聞夫子與洪崖步入內中,虎頭小車主動跑到前頭帶路。
這驪玉府地底同樣是四通八達,好似迷宮一般,若是耳朵貼在兩側牆壁,便能聽到嘩嘩水聲和機括轉動,其中還夾雜了一些簧管響動,頗有韻律。
七繞八拐,終於來到一間地底密室,迎面首先看到成排銅管,寬細不一,有的粗如宮殿樑柱,有的近似常人手臂。兩側櫃架桌案上堆滿了卷軸圖冊與零碎機巧。
這座地底密室並不算小,但內中堆得滿滿當當,反倒給人一種逼仄凌亂之感。
此時就見一名身穿葛布短衫的男子,背對着兩人,坐在几案旁寫寫畫畫。
聞夫子放輕腳步靠近,探頭觀瞧,就見那男子對着一幅佈滿縱橫線條的圖紙,手持銅規鐵矩,以炭筆勾勒描畫,嘴裡還唸唸有詞,不斷計算。
“十三徽一分爲太蔟,你算得低了。”聞夫子瞧了一陣,捻鬚言道。
短衫男子吃了一驚,扭頭看到聞夫子近在咫尺,猛地向後跌倒,連滾帶爬拉開距離,嘴上叫嚷道:“退開退開!別靠這麼近!”
聞夫子本欲伸手去扶,見對方如此,只得悻悻一笑,無奈作罷。
這短衫男子年紀不小,頭髮斑白,眼角皺紋亦多,從表面上看比聞夫子還要老。形容氣色不算十分精神,雙眼略顯黃濁,足見內修根基淺薄。
“你這是病啊。”聞夫子言道:“長年避居驪玉府不見外人,久而久之便不懂得怎樣與人相處了。”
短衫男子縮在角落,別過臉去,根本不和聞夫子對視:“你親自來仙源洞天,就是爲了來訓斥我?”
“你雙胞胎兄長也希望我勸你到外面走走。”聞夫子蹲下身子。
短衫男子嘀咕道:“我纔是兄長。”
聞夫子笑道:“人家在外面用田青埂的身份辦事,但凡有空還要來看望你,在驪山附近給你置辦莊園產業,這般用心照顧,怎麼就不是兄長了?”
短衫男子執意反駁說:“我、我如今是姜偃,已經捨棄世俗身份。”
“不就是繼承個名號而已嗎?”聞夫子兩手一攤:“拂世鋒裡誰不是捨棄了世俗身份?人家洪崖捨得比你絕,早就邁入無我之境了。”洪崖先生沒有說話,姜偃擡頭看了他一眼,垂頭喪氣道:“你們來這裡做什麼?”
“來談一談拂世鋒的未來,順道來看看太一令。”聞夫子乾脆席地而坐。
“就非要在這裡談嗎?”姜偃不適應與他人面對面談話。
“畢竟你是當代的姜偃,也是守護帝宮之人。”聞夫子語氣莊重。
姜偃從附近扯來一張被褥,將自己嚴嚴實實裹緊,只露出眼睛鼻子,似乎只有這樣才能安心些許。
“我記得你說過,希望拂世鋒功成身退。”姜偃問:“如果饕餮之禍真能在我們這代人終結,那也無所謂有沒有拂世鋒了。”
“可太一令還在。”聞夫子說:“想必你比我更清楚太一令的來歷。”
姜偃的眼神變得有些空洞,答道:“相傳上古聖王劃分九州,用九州所貢之銅鑄成九鼎,安鎮山川。九鼎歷經漫長歲月,感應天地山川,從而凝鍊九州龍氣。
後來祖龍覆滅六國,九鼎寶器被送往咸陽,最初亦是想將其作爲鎮國之寶。可恰逢饕餮在北地爲禍,有楚地巫女提出可將九鼎重鑄,將九州龍氣盡歸於一,能制大凶,這便是太一令的由來。”
“雖說祖龍覆滅六國、削平天下,但後宮之中仍是楚地女子聲勢更盛。”聞夫子捻鬚發笑:“有時候我甚至懷疑,申姬前輩興許跟祖龍有過曖昧。”
此言一出,引得姜偃與洪崖先生投去鄙夷目光,他察覺後趕緊言道:“說句笑話嘛,省得總是這般苦大仇深。”
“我算是明白爲何申姬前輩不待見你了。”姜偃緊了緊裹身被褥:“你的嘴太賤了,招人恨。”
聞夫子有些慚愧地笑了幾聲,姜偃繼續說:“儘管祖龍深研仙道長生之術,亦有衆多方士爲其採煉丹藥,但他的體魄終究難以長久駕馭龍氣,只能寄希望於其他辦法。”
“而其中之一就是機關偃偶之術。”聞夫子仰頭環顧周圍一圈,問道:“這驪玉府跟十二金人相比,孰優孰劣?”
姜偃聽到這個問題,很不情願地回答說:“十二金人是傾國之力打造,還用上星髓勾連諸天之氣,這等耗費放眼如今,照樣會大損國力。而我們的驪玉府重在歷代不斷改進,當年十二金人許多未及完成的設想,在驪玉府皆有所體現。”
“原本這驪玉府也是用來對付饕餮的利器之一,可是近千年來幾乎不曾動用,多少有些生不逢時了。”聞夫子嘆道,他見姜偃並無失望神色,於是問:“你不覺得可惜?”
“這有什麼好可惜的?”姜偃言道:“我明白你的意思,覺得我們這些人在機巧偃偶上窮思竭慮,耗費一生心血,必定希望這些機關造物有所發揮……不是的,起碼我不是這樣想。我喜歡擺弄機巧,從小就喜歡。這些東西越複雜,我便覺得越好看、越美麗。”
“鍾情於物,不如鍾情於人。”聞夫子捻鬚道。
姜偃聽到這話立刻發怒:“這世上便數人心最不可信!莫說普通人,就連父母亦是!”
“好好好,姑且就當你說得對。”聞夫子連連擺手。
姜偃轉眼又泄氣,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你想要拂世鋒功成身退,我沒所謂。就算沒有饕餮之禍,也不妨礙我鑽研機關術。”
“這就是問題所在了。”聞夫子沒有隱瞞:“拂世鋒既然要功成身退,太一令必須要處理乾淨。”
“處理乾淨?”姜偃不喜歡與人直接往來,不代表他愚昧無知:“你要摧毀太一令?”
“此物是勾連九州龍氣的關鍵鎖鑰,饕餮之禍既除,自上古綿延至今的大凶災劫告一段落,爲防野心家利用此物、再度爲禍,有必要將其盡數摧毀。”聞夫子直言道:
“我清楚,失去太一令,驪玉府將無法運作,姜偃一脈許多機巧造物恐怕都將淪爲廢舊木石,所以特地跟你說明此事。”
姜偃臉上表情越發激動,最後轉爲震怒,猛地站起,兩眼發紅地盯着聞夫子:“你可知這意味着什麼?若失了太一令,千載成就毀於一旦,無數先賢心血盡付東流!昔年祖龍一炬,被你們儒生罵了上千年,如今你這般作爲,與祖龍何異?!”
“沒錯,此舉的確會摧毀許多事物。”聞夫子沒有笑意:“但我試問一句,饕餮之禍消弭之後,你對自己的繼任者可有什麼期望麼?”
姜偃聞言一怔,他年輕時繼任掌令,長年在這仙源洞天守護帝宮,對現今這一切都覺得理所當然。
可如果饕餮之禍徹底斷絕,他又要憑什麼將太一令傳給後人?摒棄一切外物、專注於機關偃偶的心性?姜偃一脈並非人人都像自己一樣,也不是每一代姜偃都能讓機關術有所突破。
“姑且認爲我們拂世鋒裡的人不會偏離本心,那世上其他人呢?”聞夫子又問道:“你很清楚,我們這夥人能夠聚在一塊,完全是因爲消弭饕餮之禍的夙願,千年傳承下來,近乎不假思索。可一旦夙願已成,各奔東西時,掌握太一令,恐怕會給自己招來災禍。”
“除了你,還有人要收走太一令?”姜偃問道。
“具體有沒有、又是誰,我並不清楚。”聞夫子搖頭說:“我這些話都是基於推想,我能夠想得到,別人也能,今人能夠想到,沒理由後人不能。如此一念發作,相互猜忌便永無止境。與其將彼此拖入泥濘,不如及早了斷乾淨、消除禍源,讓所有人都斷了念想。”
“不不不……”姜偃還是無法接受:“我們姜偃一脈,還有這驪玉府……你可知這是何等不凡成就?”
聞夫子表情微露嚴肅:“那我倒是要問,你所造的機關偃偶,在對付饕餮之外,可曾惠及百姓?你讓田青埂向皇帝獻上機關舞樂宮的圖紙,迎合貪慾,結果便是大加徵調徭役,致使官吏搜刮盤剝。”
“那、那是爲了查內侍省的閼逢君。”姜偃說這話時也沒了底氣,聞夫子擡手攝來案上圖紙,那就是舞樂宮殿的一部分。
“鍾情於物,本無不可,但眼中沒有世人蒼生,亦是禍根。”聞夫子盯着姜偃:“還有一事,我們最近發現,仙源洞天周圍地氣散失,而且已經延續十多年。
“如今算來,幾乎便是程三五出逃之後,拂世鋒不再專注於封印饕餮,這事你又要如何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