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阿芙提及顧連山,何老夫人很清楚,這位故人已經被內侍省視作反賊,不爲朝廷官府所容。
何老夫人早就不是那種因爲一時貪歡便喪失理智的小女子了,她不可能參與進顧連山的大事。當年她的父母正是覺察顧連山對女主臨朝稱制頗多不滿,跟各路豪傑往來甚密,於是匆匆安排她嫁到吳嶺莊,在後來江淮叛亂中免受牽連。
“顧連山的確來找過我。”何老夫人不打算隱瞞:“他說江淮一帶將有大事,要我謹守門戶,以免受到波及。”
“他沒有邀請你加入其中?”阿芙又問。
“並未,我也及時斷絕了往來。”何老夫人如實回答。
“換做是別人,我興許還要猜忌一番,不過我相信你。”阿芙淺淺一笑。
何老夫人很清楚,自己在回絕顧連山的那一刻,便已經讓吳嶺莊與湖州關氏選定了立場,尤其是在內侍省面前,容不得騎牆觀望。
“顧連山沒有跟我講太多,具體他要如何行事,我也不清楚。”何老夫人言道:“不過他跟我說,當年曾參與江淮叛亂,戰敗重傷,僥倖被路過的東海仙家救起。”
“東海仙家?”阿芙倒是意外,她此前未曾探聽到類似消息。
“我沒有多問。”何老夫人繼續說:“但我發現顧連山武功精進不少,仔細算算,他今年已經九十五歲了,筋骨體魄卻不見衰弱。想必是在東海時得了仙家高人指點,不可小覷。”
“此事在我預料之中。”阿芙當年在古墓內養好傷勢,重新踏足人世間,恰恰就是顧連山與何玉卿名聲最盛之時,因此對他們二人早有了解。
何老夫人其實能夠猜到,內侍省派來程三五和阿芙這樣的高手,應該就是爲了對付顧連山。
哪怕內侍省沒有派人來,她也不認爲顧連山這回舉旗造反就能成功,就算真有貧苦百姓願意追隨他揭竿而起,可那又能走多遠?難不成還妄想改朝換代?
“對了,不知那位長青先生是哪方郡望的世家公子?”何老夫人不想再談顧連山,於是轉變話題。
“他自己沒說麼?”阿芙輕笑一聲,她早已得知長青挺身而出的義舉,原本還覺得這個小娃娃多管閒事,攪亂了自己的安排。可後來轉念再想,又覺得有可以利用之處。
“長青先生不止修道有成,劍法亦是獨到,恕我見識短淺,看不出他的來歷。”何老夫人說。
“他姓陸。”
何老夫人初時還有些困惑,因爲陸氏正好是江南吳地的大姓,然而在她印象中,當代吳郡陸氏並無如此出色的年輕子弟。以長青的身手,早該名揚方圓州縣,自己不可能不曾聽聞。
而從長青先生的中原官話來判斷,他應該不是吳越人士。
“莫非……”何老夫人忽然有了猜想:“是當朝陸相的公子?”
阿芙微微點頭,補充道:“他們父子不諧,若非必要,他不願以此彰顯身份,平日裡亦是以道人自居。今番他是奉召迎送道祖聖像,公事辦完了,權且是跟着我們長長見識。”
何老夫人聞聽此言,震驚非常,她真沒想到長青竟是這等出身。
此時秦望舒來到院門,見阿芙點頭示意,她上前稟報:“張紀達等幾人並未遠去,仍在附近停留。”
“那位金鱗幫的石幫主呢?”阿芙問。
“昨夜他跟湖州關氏的幾位長者徹夜交談,商量如何針對吳嶺莊。”秦望舒答道。
阿芙望向何老夫人,微笑道:“我的人手擅長刺探消息,就看你信不信了。”
何老夫人沒必要懷疑對方是否作假:“經歷昨天那些事,這幫不肖子孫會勾結外人,也在我意料之中了。我甚至覺得,吳嶺莊過去庇護得太過周全,讓他們過慣了太平日子,全然忘了江湖險惡。”
阿芙揮揮手讓秦望舒退下,笑容微妙:“這也是我接下來要說的,我的心思不僅限於吳嶺莊這一處產業。湖州關氏與吳嶺莊互爲表裡,哪怕是作爲武林傳承,也不能沒有策應。”
何老夫人看得出來,眼前女子野心頗大。這樣的人有權勢、有手段,的確能夠守護家業傳承,可是剛剛認識便將家業拱手讓出,何老夫人還不止這般昏聵。
“我能聽聽伱的謀劃麼?”何老夫人不急着下判斷。
阿芙示意茶盞,何老夫人當即持壺添滿,飲過之後方纔說道:“如今江淮地界上有逆黨試圖扶植廢帝子嗣,正在暗中積攢人馬勢力,不久後必將生出大亂,江淮各路人馬皆難免捲入其中。此等亂象既是危難,也是汰弱留強的時機,未來江淮武林的局勢,也必將由勝者決定。”
何老夫人暗自倒吸一口涼氣,阿芙明明知曉目前形勢危急,不僅不打算遏止,甚至刻意放任事態惡化,就爲了日後亂中取利,這種心思可謂深險至極,真不知會有多少人因她此念而葬送性命。
“我知道你對此心存顧忌,任何人聽到這番話,估計都以爲我瘋了。”阿芙卻一如既往從容:“你可以不參與,我也不強迫。但將來吳嶺莊和湖州關氏遇到的危難,也容我視而不見。”
雖然嘴上說着不強迫,但眼下形勢,何老夫人其實沒有多少選擇,投靠阿芙則意味着背靠內侍省這棵大樹,從而在即將到來的混亂中得以保全。
何老夫人雖然身在江湖,卻十分清楚要跟官府搞好關係。湖州本地長官對她多有尊重,除了是逢年過節的投獻,更主要是何老夫人對湖州關氏管教嚴格,使得地方平靖,稅賦充足,讓府衙官吏省了許多麻煩。
因此,只要能夠保全吳嶺莊傳承,何老夫人不介意攀附內侍省。
“上章君真是給我出了一個難題啊。”何老夫人感嘆道。
“以你的智慧,應該不難選吧?”阿芙手指摩挲着茶盞。
何老夫人笑道:“我有幾個晚輩,既是弟子,也當做女兒來養。原本是打算日後將她們風風光光嫁出去,與同道結好互盟。先前昭陽君來到,我便存有此想。可現在上章君來了,我這裡卻沒有好兒孫作婿。”
阿芙聞言捧腹大笑,好一陣才說:“這事光問我一個可不行,還是要找昭陽君仔細參詳。”
……
“何老夫人說了,想把一名弟子嫁給你。”
正在那大快朵頤的程三五,忽然聽到這話,差點嗆住,連在他一旁的長青也是錯愕不已。程三五醒來之後,何老夫人親自探視,她見程三五無恙,當即命人端來酒食,設宴款待。同在席上的還有長青、阿芙與胡媚兒。
相互介紹一番,還沒等程三五填飽肚子,阿芙便說出這番話來,讓他猝不及防。
“這……怎麼一下子說起這事?”程三五好像還沒反應過來。
阿芙支着下巴,一副惡作劇得逞的模樣:“吳嶺莊的處境你也知曉,難道你就忍心看着何老夫人還有還有這麼多柔弱姑娘被人欺凌?”
程三五愣了一下,他不明白這滿莊子老少的死活與他有何關聯,連忙擦嘴擺手:“打住打住!不是隻有吳嶺莊的產業嗎?爲何這裡的人也要由我來照顧了?”
何老夫人斂衽起身,主動爲程三五斟酒,隨後語重心長道:“程郎君,老身年事已高,吳嶺莊內缺乏可靠之人,湖州關氏又遭羣豪覬覦,未來必遭欺凌霸佔。老身希望能夠爲衆子弟尋得強力奧援,因此打算以吳嶺莊爲招婿嫁妝。”
說完這番話,何老夫人朝程三五深深揖拜,這讓他越發糊塗,不由得望向阿芙,連連用眼神表達疑問。
奈何母夜叉迴避目光,嘴脣微微撅起,臉上似乎還有幾分醋意,看得程三五頭皮發麻,他從未見過母夜叉如此!
“這……”程三五趕緊望向一旁長青,低聲道:“喂,幫幫忙啊。”
“我怎麼幫?”長青也有些發懵,他自己都沒有婚娶成家,又哪裡知道別人的事?而且在他心目中,程三五就是混跡江湖的遊俠兒、浪蕩子,這種人就不像要成家立室的。
程三五連連撓頭,他趕緊朝下拜不起的何老夫人說道:“老夫人你先別急,這事理應從長計議、從長計議。”
“莫非是擔心老身的弟子配不上程郎君?”何老夫人問道。
程三五解釋說:“不是……問題不在你們那。像我這種人是沒法成家的,內侍省的命令一來,我就要到別處辦差。”
何老夫人言道:“宦遊外地並非稀奇事,老身的弟子不是深處閨閣的柔弱女子,也能充當程郎君的賢內助。”
“不不不……”程三五感覺嘴巴跟不上腦子,想了半天才說:“我一向閒不住,要到處跟人拼命廝殺。就跟範中明一樣,招惹了很多仇家,一個個本領通天。”
長青知曉他說的是拂世鋒,也不由得微微點頭,程三五的出身過於奇特,註定他不可能當一個凡夫俗子,從此安心操持家業。
心念及此,長青忽然替程三五感到一陣悲哀,他雖然是活生生的人,卻好似總與這世間有一層難解隔閡。
而造成這一切的都是拂世鋒,難怪程三五對聞夫子等人懷有強烈仇恨。不光是因爲饕餮化人的漫長折磨,也包括在這世上找不到歸宿的巨大空虛。
長青隱約有所領悟,被命名爲饕餮的太古災禍,其本質或許不是飢餓或者貪慾,而是足以吞噬自身的空虛。
而那邊何老夫人仍舊不依不饒:“既是如此,老身多派一些弟子陪嫁,她們皆精通武藝,足可禦敵自保。”
程三五被逼得無話可說,只得舉杯道:“先別說那些,喝酒,都喝酒!”
喝完酒,程三五又埋頭大口狂吃,桌案上的菜餚被他一通風捲殘雲,片刻不剩多少。
阿芙暗暗偷笑,其實她早就料到程三五不會接受。
眼看案上酒食將盡,何老夫人輕輕擊掌,旋即又有十多名婢僕端來菜餚,轉眼又是滿滿一桌豐盛酒食。吃得腮幫子鼓起的程三五看着這副情形,愣住不動,對面何老夫人就像和藹可親的老奶奶,詢問道:
“程郎君若是覺得不夠,老身命後廚繼續烹製。”
長青看着程三五脖頸膨脹,硬生生吞下大量食物,隨即好像賭氣一般,繼續大口吃喝,似乎要跟吳嶺莊後廚較量一番,這副情形光是旁觀便覺得滑稽可笑。
此時柳娘來到一旁斟酒,輕聲問道:“長青先生,吳嶺莊的菜餚是否合你的胃口?”
長青有些拘謹,只是微微點頭,儘量不去看柳娘那熱切目光。自從昨天起,他便感覺到吳嶺莊許多人在暗中偷瞧自己,甚至沐浴更衣時,好像都有人在屋外窺探。
正當長青沉思之際,程三五猛然停下吃喝,一拍桌案,嚇了衆人一跳。
“媽的!總算讓我想到了。”程三五扭頭望向長青。
“怎麼了?”直勾勾的目光讓長青覺得渾身不自在。
“你纔是好女婿啊。”程三五忽然說。
長青聞言一怔,神色茫然地緩緩掃視,就見阿芙臉上露出意味深長的表情,胡媚兒輕掩櫻脣哧哧偷笑,何老夫人則是朝自己微微頷首。
以長青聰明才智,瞬間就明白過來,他望向程三五,立刻質問道:“你們這是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還能有什麼意思?”程三五擡手一擦嘴,上下打量長青:“這麼大的人了,也該成親了吧?”
這回輪到長青抓狂,當即起身反駁:“這事跟你有關係嗎?”
程三五則說:“那要不去長安問問你那個宰相父親?他肯定給你安排了婚事,指不定還是五姓七望的名門貴女。”
長青氣急敗壞,目光遊移,正好瞥見一臉如常的何老夫人,當即明白自己的家世身份已經被程三五他們透露出去。
“胡鬧!胡鬧!”長青心頭大亂:“我、我是修道之人,理應清心寡慾。”
聽到這裡,阿芙實在忍不住噗嗤一笑,隨後說:“道人寄褐成家、嫁娶生子,又不是什麼稀奇之事。道門以陰陽施化、廣嗣之法爲基,怎麼到你這裡就全忘了?還說你就是徹頭徹尾的假道士?”